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周怀谷:中篇纪实文学《春华》连载(6)

        十一、悲情三哥

  三哥是我的邻居。虽然年纪一大把,头发胡须早已花白,但辈分低,大家都叫他老三哥。
  老三哥是个木匠,据说年轻时手艺不错,修房建屋,打造家具,都不在话下。自从早年间,不慎从房上跌下来落下病根,就不再当木匠了。不过,他更为人知的是懂风水,会旁门。凭此,他成了仅次于驼背四叔的第二号重要人物。为了避免犯煞,队里派工前,要先问他适宜干活的方位。有需要入户操作的活儿,要先请他去打点一番。有头痛脑热的,大都找他画水喝。无论何时何地,你只需取半碗水来。只见老三哥端着水,眯着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在碗里划拉几下,递给你喝下,据说病痛就会立减。正因为有这些特殊能耐,队里才破例让他傻儿子出来混工分。
  老三哥虽然地位高,但没什么威望。一是他的优势不在干农活。不仅技术含量不高,而且一干活就哼哼,好像累得不行。二是为人自私抠门。队里在他家开会,要给他补贴工分,但谁也别想在他那里讨口热水喝,讨个火把点。作为邻居,我到屋后砍根竹子,每次都要被他扯着喉咙喊几声。就连借他东西用,也推推诿诿,十分不情愿。他对自己也特别抠,抽的烟是自己种的肥肥厚厚的叶子菸。穿的衣服是老伴缝的粗布短长衫和吊裆肥腿裤。连房顶漏雨都自己去补,舍不得请人相帮。有一次,我送了他几棵花菜,告诉他用点油炒着吃 。后来,我到他家一看,桌上放一碗白水煮花菜,半点油星都没有,闻着就一股煮猪草味。

     铅笔画:知青劳动   廖心语作

  有一天,天气很热。我经过老三哥家门,听见屋里传来连续不断的哼哼声,还夹着喘气声。我觉得很不正常,进门一看,老三哥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地上放着一个盆,桌上放着一只碗。老三嫂边给他擦汗,边对我说:
  “你老三哥今天收拾自留地,干了半天,脑壳晕,心头慌,汗水大冒,是不是中邪了?画了水喝也没啥子好转。”
  我一听就知道是中暑了。赶紧回家拿来两只霍香正气水,伺候他喝了一只,嘱咐晚饭后再喝一只。晚上,我正在看书。老三嫂破天荒敲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荷包蛋。她对我千恩万谢,说吃了我的药,老三哥已经松了大劲,快好了。临走,她还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出去说老三哥生病的事。他这个人死要面子。我知道老三哥的心思,当然不会戳穿他的把戏。这可是我意外得到的老三哥的唯一礼遇。
  作为队里的二号人物,老三哥还是有相当话语权的。队长安排生产,该干什么,怎么干,必须听驼背四叔的。在哪里干,干时要注意什么,却要听老三哥的。一般情况下,一、二号人物各行其事,并不矛盾。这就好比,驼背四叔管战略指挥,负责发号施令。老三哥管战术指导,协调安排。队长管战术布置,贯彻执行。但也有特殊的时候,往往是驼背四叔对具体安排不满意,要亲自插手。这时就会发生冲突,其结果高下立判。老三哥权威受损,灰头土脸,自认没趣。队长没面子,说话不算话,只好改弦更张。
 有一次,正是抢栽红苕时节。趁着天干少雨,驼背四叔指挥大家紧忙快赶,掏了不少红苕埂,就等着下雨了。一场透雨果然在某晚上如期而至。第二天一早,队长就来请教老三哥,确定干活的方位。老三哥略略思考,选定北坡最适宜。于是,队长率领大家在苕种地里割好红苕藤,便向北坡进发。谁知刚走到半路上,就听到一声吆喝:
  “嘿!大家转回来,先栽南山头!”
  队长一听,这是四叔在南山坡发话。马上回答:
  “老三哥算过了,今天适合在北坡干活,明天再去栽南山头。”
  “瞎扯淡!南山头全是石谷子沙地,藏不住水。明天栽,水早干了,栽得活个屁!马上把人喊过来!”
  话音一落,这四叔就扛起锄头往南山头上爬。队长一见四叔态度坚决,赶快见风转舵,招呼大家往南山转移,把老三哥晾在半边。老三哥被啪啪啪地打了脸,无可奈何,只得叫上傻儿子,边跟着走边哼哼:
  “这是不是乱套了,倒底听谁的?咋个一点都不讲情面。”
  我万万没想到,诉苦会上,老三哥竟成了主角。他讲话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只能听个大概。他说解放前,家里就不能有点啥。那时最怕两样,一是强盗抢,二是抓壮丁。他家被强盗抢过两次,幸亏自己是木匠,修了个夹墙藏了点粮食,不然连饭都吃不上。后来,他养了两条大狗护家,才没有再被抢了。他一共被抓过三次壮丁。一次是在外面做木匠活,被一锅端了。另有两次是赶场被抓的。每次差不多都得花一条肥猪钱,才放出来。这样折腾过去,折腾过来,就算有一身本事,到解放时还是个下中农。
  第二天干活,有楞头青跟他开玩笑:
  “老三哥,你喂两条大狗,相当于养个人了。”
  “三哥出门就被抓,怎么没看看风水呐!”
  老三哥哼哧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
  “你懂个屁!我每次不都是逃脱了。 ”
  据说长于旁门左道的人,往往会伤到自己,造成一些缺陷。这话应在老三哥身上挺准。在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儿子,却是天生傻子。这对老三哥真是雷霆一击。为了傻儿子能有一点立足之地,他必须确保头上的光环,必须维持在队里的特殊地位。可是,天不遂愿,命运又给了他无情的一击。
  那是我考上学校,结束公社教书后。当我兴匆匆地回队搬家, 就听说老三哥生病住院了。傻儿子被暂时送到了姐姐家。原来前不久,队里安排人到某户人家出粪,事先让老三哥去做了打点。没想到过了几天,那家猪圈里的两头猪,竟然莫名其妙地生病死了。那户人不依不饶,咬定是犯了煞,要队里负责。队里肯定不会让老三哥负责,但这让老三哥精心维护的权威,瞬间崩塌了。没有了头上虚幻的光环,这不等于把他拉下了神坛,剥夺了他的立足之地。如此,简直就是要了老三哥的命,直接让他一病不起。
  此后,我求学入职,忙于生计,再也没有回过生产队,无从知道老三哥的后续版本。但有一点可以笃定,一味抱残守缺,捣鼓歪门邪道,逆科学而动,并企图以此安身立命,或迟或早,等待他的只能是悲情结局。
 
    十二、意外悲喜

  三角沱水库大会战,已如火如荼地进行了几个月了。连我这样的广播信息服务人员,也无法置身事外,要求去参加大会战。
  三角沱水库,是我县在沐川县境内修建的一座中型水库,我们是主要受益方。该水库位于远近闻名的大窝顶山脚。两万多人的水库工地上,除了几台推土机、压路机,几乎全是密密麻麻的挑土大军。
  取土主要是沿着库内两条山沟的外侧进行。虽各有上中下三条小道,但太过狭窄,只能一进一出,擦肩而过。人愈多,路愈远,道愈堵。
  站在大坝一侧的山顶上,只见大窝顶山像一个巨大的窝头,扣在大地上,又像一顶搁在地上的绿色巨型钢盔。由于山体庞大,林木繁茂,水资源比较丰富,孕育了众多溪流。眼前这两条源于“窝头”的小溪,从两侧蜿蜒而来,汇合处下方即是大坝。目前大坝已见雏形,拦起了一大片水域,整个水面看起来像一把淡绿色的巨型电工钳。担土的人流,蚂蚁搬家似的,沿着“电工钳”的两个把手边,排成了六路长队,酷似六条细长弯曲的蚯蚓,却几乎不见蠕动。褐色的大坝上,几台推土机像黄色的甲虫爬来爬去。对面山壁上一幅巨型红色标语,就象横在大坝头上的一条红飘带。
   一担土确实不重,但停不了,超不过,只能顺大流缓缓移动。指挥部经过仔细测算,确定每人每天工作量为十担。据此,安排专人负责发牌,晚上结算每人要缴齐十块牌,否则第二天必须补上。我人年轻,不想一天到晚地耗着。只能吃饭抓紧点,上工跑快点,回程紧赶着点。即便如此,最快也要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完成任务。
  我刚到水库工地不久,就认识了一个家在附近的回乡知青小黄。他对周边特别熟悉,也特别会玩。我们一起去掰过笋子,烧过野蜂,摘过野果。曾登上山顶俯看水库全貌,曾晚饭后溜到附近乡场买烟抽,也曾到他家蹭吃过老腊肉、豆花饭。这种劳逸结合的惬意日子,在我的知青生涯中并不多见。
  我们住在公路边的农家里。这里地势比较高,附近沿一段好几里长的盘山公路而下,便是两县交界的地方。我和小黄最爱玩的把戏,是弄两辆自行车到盘山路上去飚车。那种风驰电掣般的滑行,老鹰捕食般急速而下的俯冲,两耳呼呼生风,两臂阵阵发麻的感觉,别提有多刺激了。只是回程就不爽快了,绕来绕去地骑行,两腿发软,气喘吁吁。不少路段只能推着走,路面也不太平整。
  有一次,我们在回程的路上,遇到几个道班工人,正在撒土养护路面。久违了的手艺,让我心痒难耐,禁不住顺手端起一畚箕土就撒将开来。几个工人一看招势,就知道我是内行,立马围过来,好奇地打听。当得知我们是修水库的知青,尤其是我曾当过几个月的道班工人时,大家一下子就亲近起来,拉起了家常。班长告诉我:
  “我们管理的这段坡道,是全养路段最艰巨的。车辆通过多,下行速度快,弯道特别急,刹车频繁,冲击力大,损毁格外厉害。每天上下班,不是爬山,就是下坡,工作艰苦,任务繁重,大家都不愿意到这里来,人员缺额不少。因此,段上特批我们可以请临工,但钱少活累,附近农民都不愿意干。像你这样的熟练工,如果能在水库脱身,我们马上就可以用你。”
  我无可奈何地说:
  “干道班活路,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要脱身水库就不大可能了。”
  另外有个人则提议:
  “全天不行,半天也可以呀!你可不可以上午在水库干,下午在我们这里干,挣点外水?”
  我一想有道理,反正是定量管理,每天交十块牌就完成任务,其他时间就归自己支配。关键是怎么才能半天挣到十块牌呢?想着,想着,我一拍大腿,有了!我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一担土又不重,完全可以把两担土叠在一起挑。一趟领两个牌,半天不就完成任务了。我一说,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班长迫不及待,马上敲定,就这么办了。不过,我提了两个条件:一是灵活一些,留点余地,不一定每天都来;二是我要小黄作伴,陪我一起干,我负责教会他。班长很爽快,一口就答应了,说他们星期天也要休息。两个一起来刚好算一个工。
  就这样,我开启了一段半农半工的特殊经历。左右逢源,双面讨巧。既没有耽误修水库,又打了半份工,还结识了新朋友,晚上也有了玩的地方,真是最意外的收获。
  没想到,这本是投机取巧的行为,却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水库会战指挥部在广播中,竟然表扬我和小黄了。说我们勇挑重担,大干快上,为加速水库建设做出了贡献。我俩心里偷着乐,估计他们不知道我们下午在干啥吧。
  更让人乐开花的是,大队书记告诉我,某煤矿到公社来招井下矿工了。大队决定趁热打铁,力荐我去。并说这次招工政审放得宽,可能是我最好的机会了,一定要好好把握。我一激动,下午又去挑了十担土。后来,小黄听说了,也为我高兴了半天。当即表示,星期天下午带我到碧水沱去,悄悄捉条娃娃鱼来庆贺庆贺。
  这碧水沱是小黄家附近小溪的一个水潭。潭不大,深不见底。潭边矗着一块巨石,石缝里长了一棵向水潭倾斜的低矮的黄桷树。树形颇像迎客松,伸出一只长长的“独臂”,把一半水潭捂得严严实实,渲染出一汪阴森森的水面来。
  娃娃鱼学名大鲵,是本地稀有的一种珍贵两栖动物。长着阔嘴,短短的四肢,对水质要求极高。它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但当时执法不严,人们也不太在意。本来娃娃鱼也算不上美食,但物以稀为贵,一经保护起来,便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总以偷食为快。
  我水性不好,只能作岸上观。小黄纵身一跃,一个猛子便钻入水中,好一会儿才浮出水来,三两把就游到了岩石边。我正纳闷这么深的水怎么捉鱼,倏地小黄就不见了。水面上冒起一串水泡,渐渐地悄无声息。又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小黄出现。我有点慌了,叫了几声小黄,也不见回应。水下不可能憋这么久的气,我彻底崩溃了。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呼喊不应,下水不能,心头发慌,头冒冷汗。我只能疯狂地沿着溪边跑来跑去,忽然两腿发软瘫倒在地上。小黄就这么完了?他是为我而来,我脱不了干系。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我,难道真的苦海无边,回头无岸?不行!必须赶快去报信!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刚要开跑,忽听“哗啦”一声,小黄的头冒出水来,一手抓着条蛙蛙鱼,一手不停划水,向我游来。奇迹就这样发生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脑袋嗡嗡响,半天说不出话来。小黄看我傻了,才赶快解释说:
  “周哥,吓着了吧?这岩石下面其实是个大岩腔,水不深,又透气,还隐蔽,是娃娃鱼最喜欢呆的地方。这条娃娃鱼太狡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抓住。我是想给你个惊喜,好像玩笑开大了?”
   “惊喜个屁!我不稀罕你的娃娃鱼!老子和你绝交三天!”
  我突然爆发出来,吼出这串话,转身扬长而去。
  其实不到三天,我就和小黄和好了,甚至为没有吃到娃娃鱼而庆幸。因为第二天,大队书记一脸沮丧地找到我:
  “小周呵,看来你的运气还差一点点。招工的事到公社就卡下来了。不过今后还有机会,你不会久处人下的。”
  “谢谢!麻烦书记费心了。你不要安慰我,运气和我根本就无缘。我是没有资格下井当矿工,倒是有资格下乡当农民。”
  当我把这件事告之道班朋友们,他们都宽慰我,去井下挖煤有什么好?太艰苦,太危险了!还不如我们道班工人,天天有光明,潇洒走来回。尽管他们说得在理,但他们永远体会不到,深陷乡下无从选择的我,渴望摆脱那份孤独与无助的急迫心情。
  我知青生涯中唯一一次被推荐的经历,刚开始就迅速结束了。我有了一丝丝绝望的感觉。对这段意外的悲喜插曲,我真的无话可说。不过,幸亏没有去成,不然我后来的命运,可能又将书写出另外一个悲喜版本。
(未完,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周怀谷,1951年出生于四川乐山。初六八级毕业,知青插队下乡长达十年。其间躬耕农亩,坚持自学,历经磨难,达成蝶变。1978年考入乐山师专(现乐山师范学院)中文专业,毕业后任教于四川省犍为师范学校。著有《故乡的黄桷树》、《盘山路》、《捉鱼》、《梦中的桂圆树》、《老腊肉》等散文。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石匠良苍哥
男子水库中误捕娃娃鱼 得知真相后放归自然
有人说那是一个梦
河北承德水库现巨型娃娃鱼尸体(图)
巨型娃娃鱼藏身小路 可能逾200岁 图
内蒙古一水库发现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