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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正国:我的丝厂情缘之老 厂 旧 事

我的丝厂情缘之

     老 厂 旧 事

          文/钟正国

“春蚕到死丝不断,留赠他人御风寒”,这无疑是赞美奉献精神的诗句。
然而,更让人感叹的却是华夏先祖的聪明才智。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才得到了自然界这一宝贵馈赠。古代中国因此成为丝绸、桑蚕的故里,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和迷人的技艺,引来世界多国竞相效仿。就是到了近现代,丝绸虽然早已实现了工业化生产,但中国始终保持丝绸大国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丝绸甚至成为中国唯一能够左右国际市场,拥有价格话语权的大宗出口商品,为国家赚取大量外汇,在国民经济发展中有着重要的特殊地位。
 
重庆丝纺厂传承了伟大的民族精华,经过几十年的磨砺,成为了全国同类型工厂中的佼佼者。
上等的桑蚕茧是繅丝的好原料,通过抽丝剥茧制成生丝;有破损、污渍的次等蚕茧和制丝的下脚料经过纺造,制成绢丝;最后剩下的短绒纤维,纺制成丝。这几种丝纤维根据不同配比,织造出各种绸缎面料,成为最终的消费品。
我所在的车间属于绢丝纺织的前半部分,被称为制绵工序。原料经过破切、腐化和精炼加工之后,去掉了蚕蛹、脱去了胶质和油脂,变成了一堆松软、洁白,千丝万缕缠绕包裹在一起的絮状物。制绵的工艺要求,就是通过机器精细梳理、去除杂质,将其纤维重新排列整齐,充分延展拉伸,制成绵条,供给下一道工序—纺纱之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绵渣蛹屑,作为饲料肥料回归到农田。
仓库里装满原料的大麻袋堆积如山,它们来自川东地区广袤的田野。工厂在那里设置了茧站,负责收购、烘烤、调运任务。一颗颗洁白的带有质感的蚕茧在肥田沃土中长成,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泉水的清新,经过工人们灵巧的双手,完成脱胎换骨物尽其用的转变,成为雪白如玉、柔软润滑的丝类制成品,再通过国家外贸公司畅销国际市场,实现交换增值,为国家积累建设资金。这是一条完整的贸工农一体化产业链条,整个过程犹如江河一样,源源不断,奔流不息。毫无疑问,工厂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重庆丝纺厂有3000多名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的工人,分成甲乙丙三个班组,按早中晚的班次不分昼夜轮流生产,为的是最大限度的多出产品。早班是7点钟到下午3:30;紧接着是中班,到夜里12点下班;再接着就是夜班了。甲乙丙三个班组按照早班-夜班-中班的次序轮转,即早班一周之后转夜班,夜班一周之后转中班,中班之后再转白班,如此循环往复。
不断变化的作息时间,使人的生物钟紊乱,是极大的生理挑战,特别是夜班,很难睡好觉。这是刚进厂时最不习惯的事情,听老师们说,几十年了他们也没有适应。但是,大家却喜欢早班转夜班的那个星期,即周六下午3:30下班之后,要到下周一的晚上12点才上班,这意味着有两个晚上能够睡安稳觉,有两个白天可以去处理家务杂事,这个转班被称作“大礼拜。”
我所在的制绵甲班,将近有100名工人,分梳绵、排绵、延展几个小组,组长由工人担任,一名干部跟班管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车台和岗位,生产按部就班的进行。
新中国建立之初,全国纺织工人实行统一的岗位工资制度,即熟练期考核合格,就给予相应的岗位标准工资。1952年那批老工人当时很快就拿到了62.5元的岗位标准。据他们说,在当时的物价水平下,这算是相当高的工资了,感觉真的是当家做了主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加班加点、义务劳动、政治学习,大家都积极踊跃参加。
那时,工厂的煤炭是由水路运到磁器口河边,卸载后搬运到工厂全靠人力承担,面对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工人们仍然热情高涨毫无怨言。
可是,这项政策后来却没有坚持和深化,这批老师傅二十多年来竟然没有增加过一次工资,而1962年进厂的二老工人也没有执行岗位标准,十多年来一直拿的二级工资。现在新进厂的工人实行学徒制,期限两年。第一年,享受学徒津贴17元,加上粮价补贴1.5元,共计18.5元。第二年,增加2元,为20.5元。两年期满,转正为一级工,工资30元,加上粮贴31.5元。再过一年,可以定为二级工,工资36元,加上粮贴37.5元。也就是说,要经过四年的时间才能走完这个过程。
时过境迁,老工人们成家之后,大都有二到四个孩子,有的还要供养老人,生活水平直线下降,好多人家已陷入贫困的境地。我看见,厂工会的墙壁上,每个月都要公布一长串困难补助的名单。发工资这天,好多人挎着菜篮子、米袋子来到车间,家里已在等米下锅。
按照规定,上夜班一天有2角钱的补助,一周共有1.2元钱,由小组根据出勤造册,夜班周结束后领取。这是除工资之外唯一的额外收入,怎么样把它用好,工人们有一个传统的好办法。
大家相互邀约十个人,用抓阄的方式确定顺序,一次由一个人领取所有人的夜班费,这样一次性可拿到12元钱,就足以办一件大事。这件事俗称“打会”,我也参与其中,添置了一件的卡中山装。
在年末岁初的时候,工厂往往会安排加班,就是在周日晚上增加一个夜班,按日平均工资计算加班费。老师傅们可得到2.45元,年轻人二级工1.41元,学徒工只有0.67元。现在看来这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区区小数,可那个时候却非同一般。工人们奔走相告,放弃大礼拜,高兴地说去找过年的“萝卜钱”!
不过,平日里也有个别人钻劳保政策的空子,三天两头地请病假,弄得职工医院里人满为患。这些人小病大养甚至无病装病,时常去排队挂号,向医生诉说所谓病情,目的是拿到病假条。绝大多数工人对此却嗤之以鼻,豁达而不乏幽默,称这些人为“演员”。我亲耳听到师傅们议论,“×××又去演戏了!”等这人回来,有人直呼:“演员,演到没有?演了几天?”又有人说:“你看他刚才那个样子风都吹得倒,现在拿到假条出了车间,连狗都撵不到了哟!”
铁板一块的工资制度,繁重琐碎的家务负担,熄灭了工人们的劳动热情。文革以来开展历次运动,许多党员骨干抽调到工人宣传队、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内查外调工作组,脱离了车间班组,加上规章制度名存实亡,管理松弛,车间里变得死气沉沉。更因缺煤、少电、原料不齐等外部因素,工厂时常停产,有时一天停几次,有时甚至连续停产三四天。眼前的情景与师傅们讲述的过去那种,你追我赶争分夺秒热火朝天的场面已大相径庭。
时值批林整风运动期间,下班后常常会有政治学习。车间领导在台上读文件,女工们大都忙着手里的毛线活,哄着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孩;男工们则有的看报纸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小声交谈,会议室里乱哄哄的。会前会后有人教唱歌曲,那时要求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团结就是力量》和《国际歌》,教歌的崔老师以前是厂里的经济警察,转行当了梳棉工,他有一副好歌喉,还喜欢写打油诗,登台表演曲艺节目,算得上是班组的文化人。另外还有一名转业军人,但他不幸被国民党军俘虏,送到台湾去走了一趟,到工厂后成了暗管对象。保卫科的人常常来了解他的表现情况,有人反映说,他下班后总爱上街到处转悠,不知是不是在搜集情报?

 
那时常有群众集会游行,锣鼓喧天,彩旗飘扬,甚是热闹。有一次一位老师傅一本正经的说:“你那个鼓没有敲(kao)对,何不叫高大学来,听说他是专门学敲(kao)鼓的哟,”说完大伙都笑了起来。我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后来得知,几年前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分配来一名大学生,被安排在锅炉房做司炉工,师傅们调侃的就是这件事。
可巧的是,在单工宿舍里我们竟然住在两隔壁,很快就认识了。他是河北人,身材高大,烧锅炉到不缺少力气,可是专业实在不对口,心里很憋屈。据说他曾经去劳动工资科,提过要求。科长客气地请他坐下,还倒了开水,很认真地听他述说。
“考古就是研究那些古老的物件?”科长问道。
“是啊,”他忙回答。
“那是不是说越古老越久远的东西就越有价值?”
“对呀对呀,”
“那我们厂也没有什么值得考古的呀,”科长有点为难的样子。
话锋一转又问道“你每天烧锅炉,和什么东西打交道?”
“煤炭呀!”他应声答道。
“这就对了嘛,煤炭不就是古老的东西吗?埋在地下多少年、怎样变成的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呢?”科长提高了嗓门说出了一番话。
他顿时目瞪口呆,知道这件事已经无法说清楚了,只好作罢。
他给我讲过学校的一些事情。说法国总统蓬皮杜的女儿也在北大读考古专业,和他是同学,还说为了弄清楚清朝晚期的某件事情,他和同学们去拜访过末代皇帝溥仪。
他多次给上级有关部门去函,还给郭沫若写过信,强烈要求专业归队。后来果然有了消息,四川省博物馆派人来办理调动。
博物馆的人手持介绍信找到厂政工组,一位老太太说:“我们厂人才济济,工人中会敲(kao)鼓的大有人在,你们为什么一定指名要他呢?”
让人哭笑不得,还真有人把“考古”和“敲(kao)鼓”混为一谈。
他离开的时候,我帮忙拿行李,送到宿舍大门口,厂里派了专车送到火车站。他给我留下一本书,郭沫若的《奴隶制时代》,这是一本历史专著,我没有兴趣读完它,不过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橱里。
工人们约定俗成,对年轻的大学生一般不直呼名字,而是用他们的姓缀上大学两个字,即“某大学”来称呼。我参加工人理论队伍,到宣传科听理论教员魏大学上课。魏老师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说到“马克思说,无产阶级革命……”
一会儿,她又说“恩格斯说,帝国主义……”
……
回到车间给工人们传达,翻开笔记本照本宣科,“魏大学给我们讲了《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课”,我开始说道。
“魏大学讲,马克思说,无产阶级革命……”
“魏大学又讲,恩格斯说,帝国主义……”
我念着念着正感觉很别扭,这时一位老师傅站起来问道:“究竟是魏大学说的呢还是马克思恩格斯说的哟,我啷个听不明白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全场一片哄笑。
工厂位于嘉陵江边,平日里站在车间往外望,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河滩,江水在远处静静地流淌。可是每年到了夏秋季,几乎都会泛滥成灾。1981年,更是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灾害。
7月15日上午,江水已经涨到了厂房脚下。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瞭望,只见洪浪翻滚,奔腾咆哮,宽阔浑浊的江面反射出太阳耀眼的光芒,让人感觉异样而胆寒。16日上午,洪水开始涌进厂区,大门、中门的低矮处已不能行人,到下午4点多钟,工厂绝大部分区域已成一片汪洋,最深之处已及半人多高。所有的机器设备浸泡在水里,煤场、渣场任由洪水冲刷。仓库里有几百吨绢纺原料,一只只麻袋包子随波逐流。木工房里的三百立方原木,用铁爪子相互拉扯码成一大堆,洪水袭来时产生巨大的浮力,房盖连同梁柱基础被连根拔起,随着激流涌进主河道,木工车间荡然无存……
其实在几天之前,市里有关部门曾发出汛情公报,预计长江寸滩最高水位193米,嘉陵江北碚水位208米,长江洪峰流量85000立方\秒。14日,厂技安科用小黑板公布了这些信息。不过仅仅只是照抄照转,没有进一步弄清楚磁器口地段最高水位将达到多少米?厂区的海拔高度在什么区间?当然就更谈不上采取有效的预防措施了,只是被动地等待灾害的到来。工人们更是一头雾水,许多人把最高水位理解为平地起水,有人气急败坏的对着小黑板吐口水:
“呸,涨200多米,那不是滔天大洪水吗?怎么可能嘛,一群哈儿!”
洪水退去,为清除淤泥、翻晒原料、清洗机器设备、修复管道线路等等,全厂职工足足忙碌了半个多月,这才恢复正常生产。之后,有人在墙壁上标出了洪水位,这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此,我写了诗歌《水位线》:
 
洪水退去,
墙壁上留下来一条印渍,
人们用红油漆把它填现,
并写上海拔195米。
 
这就是水位线,
绝对的一样高、一样直,
把195米上的每一个点,
像冰糖胡芦样串在一起。
……
还写了《木料山》,也一并录下,为这件大事存档。
 
洪水汹涌高涨的傍晚,    
人们目睹了一件奇观;
在宽阔的江面上,
漂来一座木料堆积的小山。
 
无数根木头捆绑在一起,
还驮着一架完整的房盖。
它如此奇特和庞大,
有别具一格的壮观。
 
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心情焦急紧张而不安。
目送它静静地流向下游,
直到被朦胧的夜色吞淹。
 
每一双眼睛都感觉到酸痛,
每一颗心都好似浪滚波翻。
眼前的情景留下一串问号,
难道洪水的力量真的无边?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当中国向着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目标挺进的过程中,重庆丝纺厂不可避免地患上了“老国企综合症”,虽经多方救治,但最终难逃厄运,被迫破产关停。
昔日那灯火通明、机声隆隆、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热气腾腾的景象随之销声匿迹。厂房旧址搁置多年,机器设备锈迹斑斑,管道线网摇摇欲坠;部分车间被出租,变成了摩配库房、化工作坊、装配场地,荒草丛生,垃圾遍地,一片狼籍,破败不堪,让人惨不忍睹。又过了几年,摇身一变成了高档房地产项目,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被冠以“沙磁巷”的名号招摇于市。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期,以前还名不见经传的重庆磁器口,却慢慢兴旺起来,如今已闻名于世。每逢节假日,特别是农历春节期间,各路游客蜂拥而至,把那一条条窄窄的街巷填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山人海、人满为患,火爆的古镇旅游,大大超出人们的想象。
古镇磁器口的兴盛和百年老厂的衰亡,似乎在诉说着一条真理:世间万物,兴衰成败,此消彼长,新陈代谢,这是一条铁定的法则,让我们每一个人都领略它的无情。
在古镇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被那热闹的气氛所笼罩,我也莫名地兴奋起来。但是,我还是不时地向小溪对岸张望,寻觅老厂昔日的身影。此时此刻,老厂旧事桩桩件件浮现眼前,一种难以诉说的悲凉在心中弥漫开来。

 

作者近照及简介:

钟正国,重庆人,生于1947年。1964年初中毕业即上山下乡去达县专区平昌县社办林场,1969年插队落户。1971年11月招工进重庆丝纺厂,1984-1987年在职读电大。1987年调重庆市政府职能部门,工作至2007年退休。近年在本号发表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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