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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17)

上篇  抗战前后

           17、繁荣的寸滩

今天重庆两江新区的寸滩免税港区,就设在原寸滩镇上,现今的寸滩又是重庆最大的集装箱码头和物流中心,海关的报关都可以直接在这里办理。
我家是在1939年“五三”“五四”大轰炸,举家迁到寸滩躲飞机的。那时,爷爷在寸滩买了一所“花园”,修筑了一个别墅大院。由于老人家为人古怪,妈妈姐姐与他难于相处,都不愿与老太爷住在一起。不得已,爸爸才在寸滩的中街八十三号佃赁了三间房,把我们安顿下来。房主人邵炳臣的邵家院子很宽大,一共有十几间房,大都租给下江人住,有一家是运输舰“同德”号的王舰长;一家是“民贵”号沈的船长,都是南京人;还有一家是“平安”炮艇的李艇长,是福建人。我们四家加上主人,住了邵家院子的前院,当街铺面是一爿酒店,为邵家自营,一般赶场时才开门。后院是一家安有五部织布机的机房。邵家的父亲是爷爷的佃户,我们又是邵家的佃户。抗战八年,我们一直住到胜利,才搬回城里。

寸滩又名回龙镇,据说晚清时,一次川江发洪水,将朝天门龙王庙放的龙船头、龙船尾冲进长江,漂流到寸滩回水沱,由寸滩袍哥的泅水能手捞起,据为己有。眼看五月端阳到了,朝天门的龙船没有了龙头、龙尾,只好向寸滩讨要捞起的龙头龙尾,愿出巨资购回,寸滩故意不干,两边袍哥几乎发生械斗,惊动了巴县和江北的县官,从中调解,勒令寸滩交还龙头龙尾,朝天门的老白龙认寸滩的老黄龙为义兄,放鞭炮唱连本木莲戏,迎送龙头龙尾,两家和好,结为义兄义弟,改寸滩为回龙镇。朝天门大码头,专门留有寸滩的揽载船的泊位,以示友善。
寸滩是临江心的一块大礁石,河水湍急过滩向下形成一个大回水沱,名叫麦子沱。水流湍急,波浪澎湃,水流过滩头进入回流,又平静如镜。这里又成了取得水文资料的理想地,很久前就设置了水文站,测量长江中游的水文。因之这个场镇便以水文站为界,分为滩上滩下两块地方。滩上一条直街各有许多小巷,从第一号算起把街分上、中、下三段,中段最热闹繁华,一共有一百多号商铺;上段也有一百多号,大都是米厂和盐糖铺;下街临河是米市、牛市、猪市和卖杂货的商铺和各种行政机关。乡镇后是一座小山,乡镇前是一条小河,小山叫学堂堡,小河叫螃蟹沟,中有一座奇特的石桥,桥中间是二、三十米见方的平台,两旁引桥对称垮塌掉了,半边形成一条甬道,俗称鸳鸯垮。相传是鲁班爷化为一个乞丐来踩桥,县官不准他通过,要垮掉他的衣服裤儿,鲁班说要挎就鸳鸯挎,于是两头引桥都各垮半边,真成了鸳鸯跨桥了。

寸滩场是逢二、五、八、十赶场,比别的场每月多赶三场,大约是贸易兴旺,故意加的。这里是一条大通道,从么滩、称砣、九龙、八角各场来的,邻水大竹渠县来的行商,到重庆都得经过寸滩进城。从山区来的多半是黄谷、鸡鸭蛋、菜油桐油,用皮篓子装货,一路上的脚力,动辄上百十来挑担子。返回的是盐糖及日用品,也用皮篓子装。人们称这些力夫为加班匠。因为这个原因,寸滩街上的商铺大半是盐糖铺和米厂,茶酒馆栈房枇栉皆是,基本上要到深夜才关门,因为远道而来的货挑子有时半夜才到,基本上成了一个夜不收的码头。
寸滩的山米,就是从渠河山区运来的黄谷,在寸滩加工而成,打米的碾房大的有十几匹骡子,小的碾房也有一两盘碾子。场上最大的米厂,算是田抱鸡母的碾房,他有十几匹骡子驼米,十几条黄牛拉碾子,圈里有上百条肥猪,工人都是好几十人,这家大生意我爸爸也有股份,田抱鸡母在重庆城的销货,几乎由我家包了。
寸滩山米进城用的是特制的揽载船运输的,短桅杆,长船舱,方便运输好拉纤,也好放米。船一上行,前舱上面四根挠片,八个人划,上滩时乘船的挑夫用扁担一起划,所以又叫水爬虫船。拉滩时除了舵工,一律上岸拉滩,所以航速几乎快过其他木船一倍。在过江北嘴时几乎是硬划上滩的,用不着岸上拉滩。米船分为三拨,为了赶早市,早晨五点钟为首班船就到了朝天门,以后每过一小时一班,往下推算,一直到把米老板办的米拉完为止。
邵家院子相邻一家大栈房,可以住上百多号人。一个大院子,有十几个房间,堂口可安放二三十张大方桌吃饭喝茶,十几个么师、伙房,保管山区来的挑夫酒醉、饭饱、一觉到天亮。人们称这些山区挑夫叫山丘二儿。挑夫过路、么师拉客唱到:“稀饭又滚,饭也滚,咸菜都居一啊!这里歇!”写了号安寝前,么师呼堂道:“楼上楼脚客,听我幺师办交接,小心火烛要记倒,床上抽烟要不得,洗脚上床图干净,夜壶屙屎要不得。”像这样的大栈房,已经不是鸡鸣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干号栈房了,在寸滩也有十来家之多。除了黄谷就地销售外,其余鸡鸭蛋、菜油、桐油都要进城销售,空篓子返回寸滩装盐糖,因此去来都要经过寸滩,把寸滩引向了繁荣。
滩下麦子沱停泊有几艘兵舰,大致是蒋介石在抗战时最后一点海军,一艘内河炮舰叫“永绥”号,两艘运输舰叫“同心”、“同德”号,还有几艘炮艇叫“永宁”、“永安”、“太平”、“太和”,兵舰上的水兵也上岸做生意,所以寸滩在抗战时有好几家福建菜馆,“永绥”号是德国造,装备还比较先进,曾经打落两架日本飞机,国防部长何应钦还来寸滩视察过。
离寸滩五里是茅溪桥,兵公署的三十兵工厂设在这里,是生产手榴弹的专用厂,河对岸是大佛寺,是三十一兵工厂,专造迫击炮弹。两个厂都在寸滩购买生活用品,经常与当地十六分局的警察发生纠角。1941年夏天,工人与警察发生过一次大械斗,打死了一个工人、两个警察。乒乒乓乓炸了半天,才把警察吓跑,兵工厂的工人向警察局丢了几箩筐手榴弹,后来派军队才强压下去。
滩下还有一个大伤兵医院,据说是高滩岩三军医大一院的前身,有些伤愈的伤兵,常帮助附近农村收割插秧,与老百姓的关系尚好,只是和官府过不去,并不是像有的人瞎说伤兵惹事。抗战时大轰炸,大隧道惨案死的人都埋在麦子沱、黑石子河边,用揽载船运来一船一船死人,挖个大坑,一层石灰一层死人,随便埋在寸滩滩下,连个标志都没有。
解放后寸滩又改名叫“安乐”乡,是十六区政府所在地,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无瑕考证,反正没有叫几天。
今天的寸滩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痕迹,要说沧海桑田是远远不够的,它的变化完全可以用翻天覆地,面目全非。

       18、羊坝滩的兴衰

从寸滩沿江上行五里便是羊坝滩。这里不是村也不是场,连么店子都不是,仅是河边一片沃土。抗日战争爆发后,成全了它一时的繁荣。
重庆大轰炸一开始,我们全家便跑到这里躲警报,投靠我的大姑父。大姑是爸爸远房的大姐,姑父王海山是这里的保长。他有一所大院子叫王家大院,正房、厢房、上厅、下厅共有二三十间房屋。其实这院子不是他的,而是租佃一家姓王的大商人的。这个王财主在上海、香港都有大生意,家景殷实,不知得罪了谁,在上海被人杀了,尸体运回重庆便安埋在羊坝滩的桥头,修了一座十分壮观的大坟,上下拜台,种上苍松古柏,四周种上四时不谢的花,坟头墓碑有一个塔式的尖顶,当地老百姓叫它“尖脑壳坟”。为了照看这座大坟,王家专门购买了这个大院,请了当保长的自家人来管理。平日根本不来这里,只是每年清明节,举家前来扫墓,祭祀。由于家道中落,近些年来得稀疏了,所以这座大院,这片沃土,都由王姑爷来支配,好像已经是王姑爷自己的产业一样了。
这大院子除了我家外,还有与王姑爷有点沾亲带故的人家也来住:一家姓王的师爷,是廿一兵工厂的会计;一家王婆婆,儿子在英国学习海军;一家唐家妈是我们原来的街邻,她娘家也姓王;一家皮姑姑,是华山玉斋馆的老板,她的娘家也姓王;一家在城开餐馆的王老板,也是他认的兄弟。几家人和睦相处,增添了快乐的气氛,扫除了对日本飞机的恐惧。几家人的孩子一大群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忘记了我们在逃难。孩子们上学到寸滩读书,一大帮孩子,开出去成了一个大队伍。一路嘻戏,一路歌声,打破了羊坝滩的宁静。

王姑爷虽然是保长,但形象并不高大光辉,他是个驼背,有人专门为他编了首顺口溜,见到他就唱:“远看迎客接彩,近看接待亲家来,上坡像游龙戏水,下坡像乌龟爬沙,坐到像老狗向火,睡到像弯丘黄瓜。”王姑爷听了,也不冒火,还说编得好编得像,可见他是个非常豁达的人。他一个大家庭,有五个儿子,十几个孙子,一大片土地都是自己种,农忙时才雇几个“山丘儿”,算来还是个自耕贫农。由于王姑爷是个种菜能手,这里离镇离城都近,四季都有大量蔬菜瓜果上市,自家又有一支菜船,送菜进城,收粪回乡,日子过得十分自在。王家几乎不种田,把田改为鱼塘和藕塘,田坎上的樱桃树都有百十株。他的菜比别人早上市,他用火炕育秧,茄子、南瓜比别人要早个季节,下江人拥入重庆,他最早种上雪里红和番茄,这些菜都是从下江来的新品种,他可以卖独门冲。每到收菜的时候,我们都去帮忙,在土里打闹,快乐得如同过节。
“五三、五四”大轰炸后,城里人来这里更多了,王姑爷看准了商机,约我爸爸出资,他出人缘,在桥头建了一座砖瓦厂,又到城里收购轰炸后的烂木料搭建了十几幢房子,佃给逃难的人。这时,政府又在羊坝滩建了抗战新村,竹子做的房架,泥巴糊的墙壁,盖的土瓦,垒的土砖,一建就是几十栋,大多是军政机关的家属宿舍。江北嘴的商人也纷纷租地自建安身之所,做生意的照做生意,自然形成了一条街道。爸爸正愁资金没出路,便叫幺爷爷张瞎子带起他的捆绑匠队伍,大修捆绑房子,又雇人打土墙,在山上、山下修了许多仓库。由于王姑爷尝到甜头,活动了一个联保主任来当,他大儿子也当上了自卫队长,掌握着基层政权的实际权力。
王姑爷利用我家的财力和他的人缘,硬是把羊坝滩开发成了一个热闹的乡镇,陡然增添了上万人口,自然,他便成了一方的财主,自己有砖瓦厂、有仓库、有街房,又大做蔬菜生意,还开了酱园、咸菜作坊,日子火红起来,让不少人眼热眼红。
羊坝滩桥的对面,绿树丛荫中有一栋西式洋房,是高家花园。高家也有来头,是个做外贸生意的大老板,说来也有一段故事。
高家原是重庆城里做猪鬃、桐油生意的大商人,那时猪鬃、桐油是战略物资,供应英国、美国作为制刷和制漆的重要原料。高家在印度、美国都有分号。高老板原是高家的一名小厮,在高家拿烟倒茶,跟班跑腿。由于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脚手伶俐,很得主人喜欢。战前,高家出了大事。高大小姐在华西大学读书,与男朋友发生了关系,有了身孕。男友是川西某大军阀的公子,另讨了门当户对的妻室。高小姐受辱回家,只好将实情与父母讲了。家中不幸,女儿受辱,生怕丑事传出伤了面子,只好叫家中小厮来顶替这事。大小姐与家中小厮也有接触,渐生好感,为了掩人耳目,只好屈身就下了。高家招赘小厮入了高家,又送他去学堂读书,培养他成了今天的高老板。一肥遮百丑,今天谁敢翻他旧账呢?只不过人们背后嚼舌根摆龙门阵才说起高家往事。这些龙门阵还是我听偏棚,断断续续从王姑爷那里听来的。

为什么谈高家的事呢?因为王姑爷的幺儿,中学毕业后,考入了成都中央军校,成了国军军官。他与高小姐的私生女结了亲。这样,王姑爷与高老板便成了儿女亲家,这才串联起这个故事的。
羊坝滩这段长江,水势平缓,滩头正好形成码头,因此,抗战时在这里修了两座大油库,过往轮船正好在这里躲飞机和加油,这更增加了羊坝滩的重要性。
抗战胜利后,下江人走了,羊坝滩新村也成了人去村空的死镇。逃难的江北嘴居民回城了,这些街道也自然成了关门闭户的死街。不过,土墙房子的仓库和捆绑房子的住宅也好解决,拆了卖砖瓦,卖木料,自生自灭了。
我家在这里只住了一年,便搬去了寸滩,我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充满童趣的羊坝滩。
羊坝滩萧条了,却并未影响王姑爷的生活,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王姑爷还可以重操旧业,去种他的新鲜蔬菜,生活照样过得很滋润。
土改时,王姑爷评为贫农,只理麻了他当保长的事,被关了两年,刑满后就在劳改农场就业,作为劳改农场的蔬菜技术指导,他把自己的种菜本领献给了国家。1965年退休回家,得到善终。
如今,王家大院已没了踪影,成了寸滩保税港区集装箱货栈,渝新欧大铁路的起始站,便从羊坝滩开始。羊坝滩已经今非昔比,连地方的地名都消失了。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生于1931年。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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