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显怡：寄往天堂的一封信

   寄往天堂的一封信

     ——写给我的妹妹显虹

               文/杜显怡

亲爱的妹妹显虹：

2021年11月25日是我一生中永远的悲痛：万里之外的你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东方这块你心心念念的土地。而一生中和你有着深厚感情的你的姐姐，因为疫情的阻隔，竟然无法赶来送你一程，无法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看望你、照顾你。你离开祖国赴美30年了，然而你的音容笑貌、你所经历的酸甜苦辣，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悲欢离合的场面，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在你离开一年后的今天，我含着眼泪给你寄出这封信：

那是1991年仲春。你带着10岁的女儿从我家出发去机场。38岁的你体态轻盈，脚步矫健。你身穿大红色套头羊毛衫，黑色喇叭裤，脚蹬一双黑色高跟鞋。乌黑的长发挽成了宋庆龄似的发髻。你的女儿那年十岁，穿着你亲手缝制的花套衫，梳着日本小女孩式样的短发。少年不知愁滋味，她蹦跳着跑下了楼梯......

那是你和我小时候的日子。我们的家在渝中区沧白路。清晨迎朝阳辉映两江，傍晚看万家灯火把三岸点亮。你从来就是家里的乖乖女，善良懂事。我读初中离家后，你和一生未嫁的姑婆顶起了全家的家务活儿。姑婆喜欢喝一口酒，抽几支烟，多年里一直是你给她买烟买酒，体谅她的辛劳。那些年几十家人蜗居一处，没有公用厕所，家家户户都用尿罐。要么到公共厕所去倒，要么倒给拉着板车满大街吆喝的农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每天提着家里的尿罐穿过马路去公厕，全然不顾路人的眼光。那时家家都烧煤，得自己到煤店挑，还要排很长的队。这样的重活也落到了你肩上。挑煤、生火、做煤球，就数你在行。

学生时代的妹妹显虹

那是赴美八年后你第一次归来，带着女儿和三岁的小儿子，在机场看到我的第一句话说，“姐姐，太远了、太远了......”

那是2018年你最后一次和父亲告别：清晨六时许，风烛残年的爸爸送你到电梯口，你早已泪流满面。“后年你再回来吧，”爸爸说。后年，那时两位老人还在么。你说，“我不该走，如果我还在国内，会把父母亲照顾得很好，”

姐妹两和父母亲在一起

那是最后一次送别你，2019年1月底。得知父亲去世，你匆匆赶回重庆，还是为自己没能和父亲告别而痛苦悲伤。送走父亲后你返回纽约，我送你到江北机场。托运行李、安检后，你总要返回最后那道门口，对着止步在外的我挥手。你脖子上的长围巾在微风中飘逸，我俩都饱含泪水，但我们都没有想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我的目光紧随着你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的心一直追随着你的航班，盘算着也许过了日本海，过了安格雷特.......直到你回到家打来电话，我才稍安。

亲爱的妹妹，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异国他乡，勤劳善良、美丽温柔的你，都是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女性、都是外柔内刚的东方美女.

你是知青一代人。1971年底你随就读的重庆29中去了彭水县桑柘公社插队。过去有句民谣说：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彭水县是个贫困县，从涪陵到那里，横亘着马峰千山，奔流着湍急的乌江。你插队的地儿有天坑、地缝和阴河，一年到头以包谷、土豆为主食。你在那里辛勤耕耘、吃苦耐劳、亲切待人，深受当地人喜爱，后来到公社小学当了代课老师。

知青时期的妹妹（后排左三）

1974年你被推荐到重庆建筑工程学院读书。读书期间的你青春洋溢，是好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是无数女生的好姐妹，是学校的好学生。三年后你留校工作，因道路桥梁系划归了重庆交通学院，你就去了交院，先后在科研处、研究生部工作。你工作认真负责、作风朴实、善解人意，深受教职工和学生喜爱。就在这个期间，你的夫君支援索马里公路建设，一去两年。你自己又上班又带孩子，谁也帮不上你，真是辛苦得很。

芳华青春的显虹妹妹

在改革开放的出国潮中，你的夫君赴美，一去五年。去美国探亲，让一家人团聚，成为你的心愿，于是就有了1991年那一幕。

可是你和我们都没有想到，异国他乡的日子竟然是那么艰难。你在赴美后的第一封信里说，“说实在的，为之奋斗了数年的赴美探亲，来后反而心境十二万分的不平衡.......我觉得我失去了一切。偌大的美国容不下我这人，我一度觉得我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刚刚踏上大洋彼岸陌生的土地时，和《北京人在纽约》中的男女主人翁一样，你们全家三口住的是地下室。为了生计，也为了家庭，你四处找工作。最初到了一家私人毛衣厂，做计件工。你在信中说，“我的生活一直忙忙碌碌，成天做不完的毛衣，受人直接剥削的滋味令人窒息。老板看我做毛衣手太快，就冲着我压价，而且把最难做的也推给我一人做（分文不加）。尽管如此，我每天也还可以多多少少挣50美元回家，为家里添一点财富，慢慢的来垒自己这个家。”

“国际流浪汉的日子不好过。就像是重新活过了一次。”

你曾经应聘去一户人家做家政，一番攀谈后，女主人客客气气地说，太太，我看你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家拿了50美元给你，送你出了门。

    妹妹、妹夫和小儿子在美国家里

每每看到你写回家的带泪的文字，我都十分伤心难过。但我只能鼓励你，支持你，一旦走出了国门，就很难有退路。

但凡去国外的人，总是报喜不报忧。30多年来，你们却总是告诉我们真实的一切，给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了解国外生活的窗口，让我知道了真实的美国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同时知道了海外游子的艰辛和心酸，知道了世界上各种不同的风景。

你是职业女性，你渴望有一份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业。漫漫求职路，你尝尽了艰辛。后来你在曼哈顿一个公司做了财务工作。每天清晨你从法拉盛出发，乘坐公交车后再换乘地铁去上班，一天往返时间要三个多小时。返家的途中你还顺带买回家中所需的物品，回到家就为全家人准备晚餐。

50来岁时，你到了家附近的本杰明养老中心做行政经理。2012年我来美国时，你带我去看了这个养老中心。那是一个自助型养老中心，办了书法绘画、电脑、钢琴、摄影等各种老年培训班，开展各种适合老年人的活动，我就随你们去了纽约动物园参观。你热爱工作，满腔热忱地关心老人。我看到一位老人拉住你的手，倾诉自己的苦衷，你坐下来耐心倾听、安慰，直到她脸上展露出笑容。

    妹妹（右）和老年中心工作人员在一起

30年里，你和家人经历了美国社会发生的多少事情，包括触目惊心的2001年“911”事件。那天上午，你正在曼哈顿上班，你们公司那栋楼就在双子塔的对面。飞机撞上双子座塔楼后，你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稍后，你惊恐地看到无数人从塔楼上跳下来，摔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和锥心的惨叫。硝烟弥漫，双子座顷刻坍塌，人群纷乱，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你在惊悸和恐慌中离开了办公楼，勇敢地步行回到家中。我们守在万里之外的电视机旁观看直播，揪心地等候着你的消息。

显虹啊，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无论怎样的艰苦和劳累，你总是保持着自己最好的模样，最端庄优雅的风度。你是曼哈顿大道上颇具东方情调的女子。一袭鱼尾裙、一双绣花布鞋，一根长过腰身的独辫，你袅袅婷婷走在第五大道上，引来多少欣赏和赞许的目光。有老外男士追上你，要约请你喝咖啡。你莞尔一笑用英语作答，我已经结婚了，谢谢。你的气质和装束是朴素、端庄和优雅，是东方的格调。

你是东方型的贤妻良母，是大时代中的小女子。你热爱生活，一生为丈夫、儿女和家庭操劳。走进你家，女主人的贤淑优雅的生活品味随处可见。院子里玫瑰花、蔷薇花、无花果竞相绽放。挂在枝头黄澄澄的柠檬发出幽香，冬瓜在木栅栏上探头，刀片豆悬吊在藤曼上。你把自己的家拾掇得多好啊。房间整洁清爽，每个门上都挂着高雅的花卉饰品。冰箱里永远摆放着丰富的食品，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要啥有啥。你的厨艺好，不仅做中国饭菜，还学会了做西餐。你做的西红柿牛腩、海鲜味凉拌菜、玫瑰花卷等等，好吃又好看，深受家人和朋友喜爱。为了做家乡泡菜，你还专门在重庆买了泡菜坛带上国际航班，怕碰碎，一直提在手上、带进机舱。

妹妹在自己家门前

2012年和13年，我两次到你的家，我们一起去自由女神像参观，在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博物馆前，你给我说，移民的第一代是最艰难的。我记得你站在那张移民物品照片前由衷而苦涩的笑。

     2012年妹妹在爱丽丝岛移民博物馆

这些年里，我曾经给你寄去过台湾女诗人席慕容的诗集和散文集，她的文字温婉忧伤，最能表达思乡的情感。那年回来给你录制了一个随身听，都是我们喜欢的歌曲，让你在漫长的国际航班上不感到寂寞，能抒发自己的情怀。你说海外游子是浮萍，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没有根。你说乡愁把我的心撕成了几瓣.......是啊，家乡是属于漂泊者的。就连喜欢看海外电影电视的我，在去美国的航班上，听的歌曲是“一条大河波浪宽”，看的是中国影片《白鹿原》。

30年里，工作期间但凡有一丁点儿假期，你都想着回大陆回家乡，把父母亲、亲人们和同学朋友们看望。每次回国，你都拖着两三个大旅行箱，装满了给父母亲和朋友同学的礼物：深海鱼油、复合维生素、卵磷脂、辅酶Q10、西洋参等保健品；还有糖果、衣物、海参等。甚至是电动牙刷、牙膏、化妆品、父母亲用的拐杖、冰箱食品盒你都带回来。你走在美国的大街上看到琳琅满目的物品感慨地说，我恨不得把这些都給你们买了带回去；在老年中心工作面对无数老人联想到自己衰败的父母，都让你心碎。你这颗心体会到的是这个世界满目的忧伤和不幸，是老年的孤独和无奈。

而返回纽约时，你又买上重庆和中国的土特产，如中国结、茶叶、装饰品、小摆件等，送给朋友和同事。你的热情你的爱心你的用心令人深深感动。

每次回到家，你都是照顾父母，为年老的父母做饭，护理伤口、洗脸洗脚，2016年你还陪着母亲做了眼睛白内障手术。我们还多次一起去考察重庆市内的养老院，想为父母找到好的安顿处。最终发现养老院条件实在太差，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对生活满怀深情，你有一颗感恩的心。2012年那次来美国，我和你漫步在街道上，看到一个年轻人蜷曲在地上，你马上弯下腰用英语询问：需要帮助吗？直到那个年轻人直起身子，你才离开。走在任何地方，只要看到路边有乞讨的人，你总要拿点钱给他们。理发、打车、做美容，你总要给人家一点小费。你说这是对人的尊重。解放碑女人街姐妹美容的小姑娘，这些年碰到我还在打听：那个住在美国的阿姨回来了么？

亲爱的妹妹，虽然我们远隔万里，但这些年里，我俩在精神、情感和心理上从来没有分开过。你的欢乐你的忧愁我都知道：搬新房了、小儿子出生了、大女儿考上大学了、家里的狗宝宝过世了、丈夫病危了、女儿结婚了、小外孙出生了......而我总是告诉你大陆这边的情况，爸爸妈妈的情况、你的同学朋友的情况、我们一家人的情况......

2019年底，你患了癌症。你的丈夫和家人联系了纽约最好的医院，他们悉心照顾你，而你觉得自己拖累了家庭拖累了亲人。你病重期间我们有过无数次通话，你说，“这两年我基本上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无数次和死亡博斗，这种向死而生的日子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此刻也不得不感慨和感激美国的医疗制度，和把生命看得至高无上的医生们，是他们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真的，他们太尽力了！”

“我昏迷了好几次，也不相信怎样闯过了一关又一关还顽强地活着。我的病痛牵动着大家的心，家人和朋友为我担惊受怕，煎熬万千…，其实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疾病对你身心的撕咬折磨......姐姐，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2020年10月你在微信中说，“前天女儿带着孙儿來了，我们去家旁邊的植物園轉了一下，近一年沒出門了，看著外面藍天白雲感慨萬千，活著看看這世界真好！”

就在你备受疾病摧残的时候，你还记得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其实几十年来我和你彼此都记得对方的生日，到了那天，都要相互祝贺生日快乐。2021年9月22日是中秋节，生命垂危中的你还在祝福我们中秋快乐。

我曾经打算父母亲百年归去后，就来看望。可是疫情使我的愿望成为了不可能。2021年11月初，已经说不出话的你，反复念叨着，“姐姐，只要你们懂我就够了。姐姐，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不要担心我，不要为我难过，你们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你一叠声地叫着：姐姐——姐姐——姐姐，你们懂我就好，懂我就好”。我在万里之外回应，我在心里说，我懂你，我们都懂你。

2020年病中的妹妹和家人在一起

亲爱的妹妹，我常常想，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怎样的人生才是值得的？你68岁的一生给我揭示了生活的真谛：是女性搭建起了家庭的骨骼和血肉，决定了生活的品质和意义。爱与美拯救人性，构建家庭，创造世界。你虽然只活了68年，但你经历了多少人几辈子才能经历的事情，你的人生已经很值得了。

你说，“我是平常、平凡、平淡的人生，拥有淡淡的情愫，过着淡淡的生活，淡出一份坦然宁静的心境，淡出一份淡泊名利的境界，把悲伤淡淡地抹在心底，在别人看不见的日子里，把它淡淡地忆起，再淡淡地忘却。”

也许，人生就是一种宿命。想起了九泉之下的父亲多年前说过的话：你的妹妹属蛇，蛇飞上天就是彩虹，彩虹飞得远，她就到美国去了。

亲爱的妹妹，你的离去震惊了所有认识你的人，万里之外的你的同学和朋友们都在深深地怀念你、悼念你。

你工作的纽约自助创新型老人中心在讣告中说：我们的前办公室主任，杜显虹（温迪）女士在我們中心前台工作多年，她認真负责，鞠躬尽瘁，待人和藹可親，为中心的成功做出了很大贡献，得到了广大会员及职工的尊重与爱戴。

我的同学说：“显虹心地善良，举止优雅，笑容甜美，阳光灿烂。一个女人应有的样子在她的身上有着最完美的展现。”

你的学弟、重庆著名书法家曹庞沛先生为你撰写了挽联：

东方淑女德才显

 西宇暮霞天地虹

    书法家曹庞沛先生为妹妹撰写的挽联

几年前曹庞沛先生曾为你手书了一幅藏头字，上书“显展彩虹”。你和同学们拿着这幅字在母校29中校门前合影留念。直到你去世后，我才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

    和母校重庆29中同学在一起，第一排中红围巾者是妹妹显虹。

显虹，此时此刻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我真想时光倒流，真想有时空隧道，让我们能回到从前，回到年轻的时候。

    妹妹（前排左起第六人）参加重庆交通大学建校60周年校庆

这些年我常常弹奏那些怀念家乡、游子漂泊的旋律，每当唱起《故乡的云》《可爱的家》《往日时光》等歌曲，我都是泪流满面。

显虹妹妹，你真的就这样走了么？不敢相信不愿相信。30年里你写来的几十封信（我都作了文字输入，做成了电子版）、江北机场数十次的接送、微信里几百次的聊天记录、我记下的关于你的十数万字的日记、跨越大洋的上千个小时的电话......这一切都结束了么？我不相信！在我的潜意识里，你没有离开，你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你和清风明月在一起，和万里长空在一起。

往事悠悠，思绪悠悠，无处寄哀思，只能给你写了这封寄往天堂的信。

永远爱你懂你的姐姐  显怡

 

2022年12月

 

 

 作者近照及简介：

杜显怡，重庆人。重庆一中初67级学生。当过知青，当过工人。1982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重庆通用机械工业公司工作。2006年在重庆市委党校、重庆行政学院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