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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超明:西 行 奇 闻

      西  行  奇  闻

                       文/王超明

         呜……,一阵尖利的汽笛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迅速恢复的意识告诉我,火车又将进隧洞了,天已完全黑下来,我由躺姿改为坐姿,仍感觉坐在煤堆上的屁股硌得慌。而躺得稍久的后背,疼痛感也一齐袭来。我哎哟哎哟哼了两下,叫了一声,刘毛哥。刚想站起身伸下腰,突然胳膊被一双大手紧紧拽住,坐在煤堆上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找死呀,我们这是在火车驾驶室后面的煤车上,你站起来脑壳就要撞上隧洞顶的″!我一个激灵,才清醒的意识到,不是睡在家里的硬板床上。我转头寻去,只见微弱星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张地瞪着我,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我噗哧一笑说:"刘毛哥,我咋个看不到你的脸呢″?感觉到他撇了下嘴,呸呸吐了两囗煤沫子回道,"乌鸦笑猪黑,各人不觉得″!望着车头烟囱上突突冒出的黑烟,我清理了一下思绪,感觉今天好紧张好累。   
带我爬上火车头煤车的刘毛哥大我三四岁,是重庆工业校的学生,他是我同班要好刘同学的亲戚,我因经常去同学家而与他结识。他的母亲在大坪八一小学的伙食团上班。刘毛哥常穿一套褪了色的军装,军帽下白净脸轮廓分明,极像电影中的男主角。他比我们知道很多事情。但是让我不解的是,工业校学生搞武斗名闻四方,而身穿让人羡慕军装的他,为什么整天东游西逛没去和造反派一道混?
当年我刚上初中一年级,才学解二元一次方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开始是学生们去工厂学工,去农村学农,而后又是停课闹革命,继而就有红卫兵战斗队出现。一会儿看见红卫兵们,将走资派校长捆在操场蓝球架下用绳子抽;隔一阵子又看见牛角沱大桥上,头戴藤帽的造反派们,像古代的武士一样,拿着钢钎互相冲阵厮杀;然后逐渐升级为两派用半自动步枪、机枪、高射机枪对攻;陆地上坦克也开始出动作战:长江上加装了高炮的舰船,可以用炮弹任意教训对手!无数的高音嗽叭中,天天都在唱`我失骄杨君失柳……′天天都有"烈士"出现。最终因有一派兵败退走而武斗暂停。世事如快速旋转的走马灯,将我们一众懵懂少年看得眼花燎乱,脑壳缺氧跟不上趟。
直到有一天,刘毛哥突然问我:“现在世面很乱,乘火车去成都不要票,成都一路西去峨边县都不要车票。我爸爸就在峨边林场,敢不敢陪我去看他?”我一听心里顿时怦怦直跳!对从小到大没坐过火车,向往乘火车见世面的我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便一囗答应下来。第二天一大早,我草草准备了几个馒头做干粮,背着挎包匆匆赶到了菜元坝火车站。
此时的火车站已无人检票,人们可随意进出。刘毛哥换了一套蓝色衣裤,早已在大门等候多时。我俩一路小跑来到站台,一列去成都的绿皮客车停靠在前方。上前定晴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每节车厢大门紧闭,从车窗望进去,车厢里密密匝匝挤滿了人,行李架上横七竖八都有人。连走几节车厢皆是如此。许多站台上的人想爬窗上车,车上的人赶紧把窗玻璃向下拉,丝毫不给想上车的人一点希望。我俩一直走到蒸气机车头,抬眼看见有两个人,沿着车头连接的煤车铁梯往上攀。容不得我们多想,刘毛哥一摆头,俩人一前一后拉着铁梯上了煤车。
呜……,火车又一头钻进了隧洞,一股煤烟挾着强风扑面而来。我赶紧将脸埋在衣襟中,盼着火车早点冲出洞去。
第二天下午,我们好不容易挨到了成都站,车上的乘客一哄而散。我俩找了一个水龙头,把脸上的黑灰洗了洗,再把身上的煤渣掸了掸,快步走出无人检票的火车站。红红的太阳已西斜,公路两边的人都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像洪流一样湧来湧去。
这让我们初到成都的重庆人感到非常新奇。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了,投奔何方,是当务之急。刘毛哥这时也没有了主意。最后我说到成都量具刃具厂我姨妈家去暂住吧。感谢刃具厂洗澡堂大池里冒着蒸气的热水,才将我们身上的煤灰彻底洗去,头发上沾满煤炭燃烧过的粗颗粒,也一点一点用手抓扯干净。
第二天一早,刘毛哥突然有了主意,说我们今天去杜甫草堂看看吧。我曾听说杜甫草堂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公园,便连声说好。成都的公交车上乘客很少,大概是骑自行车的人多的原因吧。下车时,售票员问,"你们的票呢″?我们大声说,"重庆来的″。就头也不回下车扬长而去。
刚进杜甫草堂公园大门,我便暗暗吃惊。本该清静优闲的公园里人声嘈杂,东边凉亭里坐着一圈人,西方竹丛下也躺着许多人。我问刘毛哥,这是咋回事?刘毛哥淡淡的说,这些人是重庆的反到底派,打了败仗撤退到成都来的。我抱怨道:"原来你想到这里来看热闹,怎么不早说呢"?
说话间,一阵马达轰响,从大门处飞快冲进来一辆大卡车。只见车厢里站满了背着半自动步枪的造反派,驾驶室两边车门外踏板上各站一人。定晴一看,右边这位竟是我同班女同学的哥哥。只见他腰扎皮带,一左一右斜插两把德国二十响驳壳枪,左手肘夹着放下玻窗的车门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车来到近处一个急刹,他跳下车踏板,头也不回带着人走了。这境况下我根本不敢上前打招呼,刘毛哥也紧锁眉头一言不发。此地乱糟糟的,仿佛隨时都有发生枪战的可能。刘毛哥说,"赶紧撤吧″。就这样我们连杜甫住的草堂影子都没见到,便怏怏返回。
第二天我们辞别了姨妈,继续西行。我将姨妈给的零用钱,小心地放进贴身衬衣囗袋。去峨边的列车上乘客不多,居然还有坐位。峨边火车站距县城有好几里路。公路下方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大河两岸高山入云,隔河对峙。车站外有几间店铺,我们在一家面摊,一人叫了一碗清汤小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边吃边向老板打听去林场的路,老板指着云雾缭绕的大山说:"诺,就在县城方向山顶上面"。临走,老板还好心叮嘱我们:"你们外地来的人不知道,这条河就是当年红军抢渡的大渡河。可千万别下河去洗澡哈,这水是雪山化的水,一下水人就会被冻僵,曾淹死过不少人呢!这里山上住着许多彝族人,你们可不要去招惹他们哟″!我们边答应边谢过老板继续向县城方向走,寻着上山的捷径开始向山顶进发。
越往山上走路越崎岖难走,爬了一坡又一坡,有的地方很陡,完全是用脚尖在用力。放眼一望,奇怪的是山坡上没有什么大树,一块光秃秃的坡地边,用树干搭了一个三角形草棚。走近一看,棚里坐着一个披着披毡的彝族汉子,在火堆上烤洋芋吃。棚内什么物品都没有,仅有一个铁鼎锅架在火堆上。
我和刘毛哥对视了一下,心想这么简陋,这些人是如何生活的呢?我俩好不容易手脚并用爬上山顶,地势才平坦很多,树木也多了一些。路旁有两家农舍,住的都是彝族人。傍晚时分,我们才一路跌跌撞撞寻到林场场部。场部的人问明刘毛父亲的姓名,领着我们来到一排平房,在一间房内安顿下来。环顾房内,约有二十平米,仅有一桌一椅二张单人床。奇怪的是左右两边的隔墙,本该封顶的三角形上方却空着,这意味着这排平房谁家有什么大的响动,邻居们都能听见。
我们在房里左等右等,不见刘毛的父亲。倒是不请自来一位四十多岁,干部模样的人。来人自称是场部的,说话还比较和气,坐在椅子上与我们摆起了龙门阵。
干部好奇地问起重庆的造反派武斗情况,问我们参加的哪一派,参加过武斗沒有?刘毛和我都摇头,"我俩是逍遥派,更别说去参加武斗了"。干部又问,"山下县城里造反派也搞武斗,还派人到处串联,你们参加串联没有?刘毛哥回答:"我们今天才到达峨边,与县城的人不认识。我这次来是想探望我父亲″。干部点点头,说好好好,便站起身告辞了。
干部刚出门不到两分钟,刘毛父亲就一头跨进了门。只见他双眼死死盯着刘毛,胸脯一起一伏,能听得见他出气的声音。刘毛半低着头,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我细细打量刘毛父亲,感觉刘毛就像是他一巴掌拍下来的。四十多岁的人,在林场劳作丝毫没有让他的脸变黑变粗糙,仍有重庆男人的英俊之气。刘毛父亲压低声音说道:"幸亏你们对场长说不是来搞串联的,屋外面的人都准备好动手了,如果你们是来串联造反,马上就会把你俩抓起关起来"!一听这话,将我和刘毛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晚饭餐桌上,我第一次吃到了用手指般粗细,圆筒竹笋和盐肉一道炒的莱。因吃得太饱,我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刘毛哥也是毫无睡意,坐到我床边,压低声音与我摆起了龙门阵。他说,这个林场是个劳改林场,有很多劳改释放人员回不了原藉,或者想就在此地渡过余生的人就留了下来,我父亲就是这样留在林场的。我一听,又是大吃一惊!顿时明白了刘毛哥因为父亲,而不能参加工业校造反派的原因。
接着,刘毛哥慢慢讲起小时候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半夜起床撒尿,穿他父亲的皮靴时,脚板被什么硬物硌得生痛。伸手一摸,竟摸出一大把亮晶晶的英纳格手表。看着我吃惊的模样,刘毛哥不禁有些自豪地继续说。我父亲是做大买卖的,专门跑川藏线,去印度贩回各种手表,重庆街上钟表店的外国名表,都是他用马驮回来的。解放初期,我父亲是各大舞厅的常客,好多漂亮小姐,都找到我家里来,邀他去跳舞然后下馆子。
其中有一位特别漂亮姓赵的小姐,听同伴讲起我父亲的传奇故事后,对我父亲非常地崇拜。赵小姐是个读书人,她的父亲是一位教师,后来不幸染病去世。赵小姐被迫辍学,去舞厅当了舞女。赵小姐胆子也特别大,她想去看雪山,想去印度看异域风情,就扭着我父亲带她去。父亲对她说,去川藏到印度的路上有干难万险,有人被山上飞石砸死,还有的连人带马摔下悬崖,连尸首都找不到!无论怎么劝,赵小姐就像着了魔一样坚持要去。父亲拗不过她,只好同意带她走一趟印度。
他们骑着马,不知翻过了多少山,趟过了多少条河。有一天,他们来到一条大峡谷。只见两边山峰直插云端,白雪皑皑的山顶上一只山鹰在空中盘旋,发出一串清丽的叫声。一条小溪从森林中流出,溪边开着五颜六色不知名的野花,宛若仙景。赵小姐哪见过这大美景色,高兴得大叫一声跳下马,双手去釆那数不尽的野花。我父亲也下马到溪边喝水。突然,耳边传来了几声刺耳的枪声。

抬头一望,只见森林中蹿出十几匹马,马上的藏族汉子举着刀枪,大呼小叫着向他们冲来。父亲大喊一声,"有土匪,快跑"!慌忙翻身上马夺路而逃。赵小姐扔下手中的花赶紧向回跑,慌乱中却始终跨不上马背,急得大叫:"刘大哥,等等我呀"!不知跑了多久,v声渐渐远去,父亲才慢慢回过神来,回头一望,居然不见赵小姐的身影。
父亲急得大喊一声:“完了完了!”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顿时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在刺骨的寒风中慢慢醒过来,孤单单地牵着马走向远方。这些情况是后来父亲回到重庆,赵小姐的母亲找到我家,向我父亲要人,我父亲亲囗对她讲的经过。至今我还记得赵小姐母亲悲痛欲绝的模样。
沉寂,沉寂。我和刘毛哥都没说话,还沉浸在雪山之下,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后来,我对刘毛哥说:“原来你父亲身上藏着这么多的大故事。”“那他又怎么被劳改的呢″?"说他是走私犯。”
下半夜,我老是做梦,梦见刘毛父亲骑着白马拼命跑,赵小姐在后边挥着双手大声喊:“等等我,等等我!”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我和刘毛哥准备返回重庆。刘毛父亲默默地陪着我们下山,一直送到火车站。火车开动时,我望着刘毛父亲的身影,仿佛看见他骑着白马,一直跟着火车向前跑。
       我们回到重庆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就开始了。我下乡插队后,就与刘毛哥失去了联系。直到八年后我回到重庆,找到小学要好同学打听刘毛哥的下落。却听到一个惊人噩耗,原来刘毛哥两年前不幸患上重病,已经离世了!当时的我像被雷击一般,好半天才回过神,一扭头,泪水像雨点般撒向大地。
       后来我多次来去川西西藏,只要遇见有重庆气质的漂亮藏族女孩,就傻傻地想,这会不会是赵小姐的女儿呢?
        再后来,我多次在睡梦中,梦见与刘毛哥坐在轰隆作响的火车头上左摇右晃。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王超明,男,退休前任重庆通用工业(集团)公司工会主席。曾获2010年中国上海世博会上海馆方案设计入围奖;重庆市金点子征集二等奖(无一等奖);2009年《打造重庆“美食之都”的建议》策划方案获首届健康重庆CEO高峰论坛“市民特别贡献奖”;在本公众号发表过多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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