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渝飞：语 文 课 (上）

语文课(上）

文/王渝飞

 

 

一

上初中二年级时，我有一个很古怪的想法，看一所学校教语文的老师穿着有没有风度、长得漂不漂亮，就可以直接判定这个学校有没有魅力。

但是，我很倒霉，我们班教语文的老师是一位中年独居男人，姓毛，既没风度也不漂亮，走路习惯一板一眼渡着方步，一脸黑黄头发直立没有一点帅气，不讨人多看，学生私下叫他语文毛，现在我正犯在语文毛手上。下午第一节语文课是练习造句，没想到我栽在团结词组上了。

错在哪里呢？语文毛说：“团结是要动的，团结牌汽车用在此处是个名词不能动，不符合本单元的造句要求，得改。”造句我是强项，完成了左邻右桌同学的有求必应以后，我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新句，语文毛见我呆坐不动又说：“你不是帮别人都写了团结就是力量吗？照抄一遍呀。”我还是没提笔，当时犯倔就是不信团结离开运动就不存在了！语文毛在讲台上渡了一阵方步转回来，瞄了一眼我的作业本，歪七歪八的写着一堆字：暖水瓶、饭盒、糖瓷盅……就是没看到他想看到的团结起来。语文毛绝对聪明马上意识到我跟他铆上劲了，叫我放学后等着。

第二节课的下课玲一响，农基课还没下课，语文毛就推门走进教室，还没等他开口要作业，我已经早被农基吴抓到讲台上罚站半节课了。被罚理由是上课不听讲，做语文作业。我想申辩，农基课本是拿出来了的，语文作业本虽然翻开在课桌上，敢发誓没有写上一个字。我还想再次申辩，农基吴踢了我两脚，理由是他抓我上台时我没有马上立正承认错误。他用的皮鞋右脚尖连踢两次，我穿的帆布胶鞋，我左脚外侧和脚背剧痛。

农基吴抓人打人都是使全劲，原因是我比他高，他怕我反击，他在其他同学面前教训人吃过亏，所以打架必须先下手为强才不会输。抓典型要杀鸡儆猴，语文毛与农基吴一汇合，拍桌子打巴掌，声音高亢的收拾了我这个全年级最高的人。按语文毛的话说，别以为进了篮球队就敢在课堂上顶嘴，此风不可长。遭遇很突然，都传初二二班三个人打得好凶哦，我很委屈为什么不传两个老师打一个学生呢。语文毛是班主任，他通知校篮球队停止我这个高个子的训练。

其实蓝球队训练时球队长梁奈奈点了我的名字的，站在旁边的体育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大家就算是明白了，脚伤走路都难停训就停训，很知趣悄悄溜了。球场边有一排单双杠，每天都有一群无聊学生爬上去闲坐看女生走出校门，今天我也爬上去，再怎么说我也没有离开球场，看着队友训练也算训练，与打比赛当板凳队员没什么两样。

“王渝飞，你今天做了啥子？”詹焰焰边说边递给我一张纸条，不看也知道是语文毛的告状信。“真的没有做啥子呀。”“犟嘴，脚都肿了，到校医室去，我给你包一下。”“真的不痛。”“班主任给你家长的条子你自己带回去。”“我才不带。”“我今天要去交网袋，还有600个网袋没结底，你帮我结底呀？”“我不会。”“我教你。”詹焰焰拿出随身带的练习绳。我说：“从没做过，真不会。”“那给你妈妈说作文本是你不要的。”我还没有来得急翻下双杠，詹焰焰把纸条往我书包一塞就转身走了。福利社的家属想挣外快的都可以申请织网袋挣钱，网袋结底事小但要求高必须得收紧收小，交货验收时主要看网袋结底牢不牢，结底技术必须要练。那个时候买一个包很贵，出差远行时兴拎一个网袋，洗漱用具往里一装，再多东西都可兜起来挺省事的。

詹焰焰为什么对我这么熟，还得从读小学三年级说起，有一天母亲拿回一个作文本，说这是一个四年级同学写的作文，全篇都是优，要我当范文学习，这个范文作者就是詹焰焰。詹焰焰是母亲同事的女儿，大我一岁，但作文用词造句叙事描人条理消晰，下学期我要升四年级作文是重点，提前铺垫预习母亲认为很有必要。人算不如天算，小三还未结束学校就停课了，到了恢复背书包进教室的时候，我已经当上了初中生，到了准备写作文的时候就到初二年级了。

当母亲得知我与詹焰焰在同一所中学，詹焰焰还当了学习委员时，找范文的事又死灰复燃。对读范文这事我是有点抵触的，初三的詹焰焰又会写出什么花样？像《五一的文化宫》《嘉陵江大桥上的队日》是哄不过我的。不过我很愿意和她说话，一晃四年的詹焰焰长得比以前更好看了，樱桃红嘴、齐耳短发、肉肉的圆脸、光亮的鼻梁，还有一双黑炯炯的像洋娃娃似的长睫毛下的大眼睛。听詹焰焰的意思，她同意我去找她，拿她的作文来看，她还可以把老师告状的字条不当回事的交给我，够意思。

蓝球队停训的不愉快刚要从心里翻过去，梁奈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抢了纸条高高举起，要我老实交待是不是情书，并且不由分说的把纸条撕了。梁奈奈是篮球队场上投篮主力，他大我三届，停课之前应该是读小学六年级，恢复上课时把烟雨坡、水泥厂、罗家坝三个小学的几届学生压缩混编成一个有15个班的庞大初三年级，当然身体也是强壮的一个成熟群体，他们会演一台完整的京剧样板戏《沙家滨》，吹拉弹唱样样齐全，在海棠溪上新街一带无人能比。打篮球也很利害附近工厂队来比赛没有赢过，初三年级的学生出现在学校任何一个角落比老师还威风，这让我们低年级的学生望尘莫及。

我不是篮下得分手，又隔着年龄段，平常没有过深交往，梁奈奈不关心情书，他关心刚才离开的詹焰焰，看到被撕的告状信知道闯了祸，也不追问詹焰焰和我为什么那么熟，对我说：“懂了，懂了，又不是只有一个老师会告状，写纸条这种事也只有吓吓你们低年级的学生。”他觉得现在应该做的事是由他扶我去校医室找詹焰焰包扎伤口，他说：“校医外科李是有水平的人。”

在路上梁奈奈从来没有过像兄弟一样挥着拳头火爆爆的说：“输在农基吴脚下是有点冤，要是在我们初三不打他个屁滚尿流我就不姓梁。”农基课是指学校为适应国家农业发展而开设的一门新课，全称是：农业基础，课表上简称“农基”，教课的老师是各教研室临时抽调的。“你敢打农基吴？”我有点不信。“要出其不意先来个仙人摘桃把他放倒在地。”“你打得赢农基吴？”我还是不信。“我学过长拳。”“我不会。”我有点失望。“逃课噻，讲得差不听噻！腿长在你身上的。”

坐在校医室长凳上，詹焰焰和外科李过来包扎，看见梁奈奈和我坐在一起先是一楞，梁奈奈忙改了口气：“我扶他来的。”外科李正要往伤口处抹药梁奈奈大惊小怪的说：“擦点松节油就打发了啊？”詹焰焰冷冷的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梁奈奈没走，瘦瘦高高的外科李放下药瓶移动着苍老的碎步到是走了，梁奈奈有非常好的心情找话说：“揉一揉就不痛了吧，手巧就是好，书上形容葱白羊脂似的手指就是指的它……赤脚医生还招不招人？”“招，只招女生。”“你们那个饲养组呢，喂十几条兔子每天总得有人去打兔草嘛。”“那是农基教研室管的，你去问饲养组。”我也开始注意看葱白羊脂似的手指，真的是很轻柔的从皮肤上抹过没有疼痛感，但是这手指每天要结完600个网袋的底结，她的手指没有老茧吗？

梁奈奈在詹焰焰那儿讨了个没趣，又换一幅大哥样子传经送宝似的对我说：“初二四个教语文的，就那个语文毛没什么印象。”我补充说：“喜欢挽着衣袖把一件白衬衫扎在肥大的蓝色裤子里，一说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打饭身后常跟一个读小学的儿子，学校演样板戏《沙家滨》的时候他坐在乐队拉二胡。”“懂了，懂了，那就是不行啰，初二教语文的有古文魏、诗人姚还可以，撞上数学彭转行代教语文那就更惨，自习直接上数学画三角。”“作业怎么办？”“总比语文毛造句、农基吴打人好吧。”

詹焰焰的黑眼睛看着梁奈奈：“什么语文毛、农基吴，老师就是老师，不要乱喊。”“懂了，懂了，你是体育黄教出来的好学生。”“这学期黄老师不教体育改教语文了。”梁奈奈听了这句话有点出乎意料的吃惊：“是吗？她是游泳健将运动员，体育教研室的红人哦……那现在该喊她语文黄了，语----文----黄----听起来不顺耳啊！”

 

二

当我知道梁奈奈跟詹焰焰的哥哥学过长拳以后，我俩的关系突然紧密了许多，我在学校像似有了依靠。他教我在篮球队怎么缩短板凳队员时间，投不进篮不要投，我身高抓到篮板球就传给他，他投进球我也有份沾光，我俩打配合可以保证我上场的时间更多。语文毛的停训通知被梁奈奈小施一计破解，体育肖见我场上传球有起色恢复了我的训练。

当我知道梁奈奈喊出不顺耳的语文黄也能柔声细气的讲语文课以后，我俩的逃课经历更是日新月异，梁奈奈总能找到去偷听讲故事的地点，教室窗户外、化学实验室内、劳动工具库房、油印室里面、校办工厂车间……

当我知道梁奈奈打听到詹焰焰喜欢看小说以后，我俩的阅读行动越发秘密了。梁奈奈说：上课学不到的东西看书可以找回来，跟语文毛农基吴他们混不出明堂。他每天来学校做两件事，拿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的小说往教室一坐，出了教室就进球场投篮。他说：停课三年的作业不是几天可以补会的，如果去农村插队，打个公社篮球队县城篮球队说不定还解决了工作。他篮球打得比别人好，因为学过两年长拳有武功身体扎实，抢球时不怕被撞，上篮时也不怕撞人，在校篮球队说话有份量。

梁奈奈要我帮一个忙，想把一本手抄本的书偷偷传给詹焰焰看，但又不能让詹焰焰发现是他传的，精心布了一局。用我的作文本封面贴在手抄本面上，要我用不小心的办法混进学习委员的作业里让她收下，过两天再偷偷地把手抄本取回来。这本书要不留痕迹的蒸发掉，还一再强调必须是詹焰焰看后我才能看，不准我先看。

除了篮球训练我又多了一个活动，钻教工之家小院子的图书库看书，梁奈奈说的看书就是偷书。原来的图书馆被停课的学生霸占过，几万册藏书被挤压到四五间平房里堆积如山，葡萄园似的花园阅览室被当成了棍棒林立的堡垒。

复课后一时半回还不能恢复学校原貌，但学校要求有可借阅的书在学生中流动，这些事交给了一个不任课的光头汤打理，光头汤亲自挑了三四个初一学生当书库管理员。梁奈奈偷书看的习惯是学长拳时跟詹焰焰的哥哥那儿学的，学长拳两年长拳哥不仅让他迷上了武侠和破案小说，还教会了不少本事，书看多了脑子有了灵光，做事喜欢拿主意。梁奈奈说这个矮胖子光头汤很狡猾，规定高年级的学生一概不准进图书库，办借书证都不准，借口图书库整理期间毕业班不借书，就是怕借了不还，毕业后离开学校到哪里去找人要，带我一起去至少我有办一张借书证的理由。

书是在要读书的人群中传播，好不好这群人才说得到点子上，别看那三四个初一学生一脸乌蒙，梁奈奈偷到的手抄本就是在他们吵吵嚷嚷时，从书架上挂着的一堆书包里翻到的。

真不能小看那三四个初一学生，撒网似的排查到我和梁奈奈，因为我俩擅自闯进过图书库乱书堆，我个子高醒目容易引起注意，并有一同伴是初三禁入者，没有借阅记载，他们不相信这两人会来图书库闲逛一下午，他们要自查收回从书包里丢失的手抄本。第二天一个初一娘娘腔的男生出现在我身后，我去找詹焰焰他又跟上詹焰焰，詹焰焰把作业本抱去交给语文黄他又跟上语文黄，语文黄打饭与语文胡一道说说笑笑的走回宿舍，他又跟上语文胡，虽是跟得有一定距离，但是经梁奈奈分析判断，这帮初一学生锁定了我俩是嫌疑目标，正在网撤似的找突破口。梁奈奈关心的是詹焰焰看了手抄本没有，我对梁奈奈说把手抄本还了吧，又不是什么好书，梁奈奈一口咬定我破了他订的规矩先偷看了，要不然怎么知道不是好书。我坚决回绝说没看，问题是现在手抄本在谁手上，其它很重要吗？

梁奈奈拍了拍有点发亮的脑门，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故作深思熟虑的样子说：“手抄本如在詹焰焰手上的话，那她就是看了，没看完也至少知道是什么内容，她今天上课不会像没事一样……你今天去找她，她跟你说话表情有没有变化……看不出来变化就是还没看，手抄本不在她手上，真的错当成作业本传到语文黄手里……语文黄最迟当晚批改作业就能发现，她会连夜速看，至少比千篇一律的学生作业有趣，但是内容越界了，而且是很越界，明天要问问詹焰焰怎么收的作业，这是不允许看的内容……怎么又发现贴的是初二二班的作业本封面？明天叫那个王渝飞到教导处去老实交待！”

我紧张起来：“如果不在语文黄手里呢？”梁奈奈一脸鬼笑的说：“一个内容越界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嘴硬说没看吗？想骗我？如果手抄本不在语文黄手里更麻烦。”我俩坐在操场边的双扛上，我用手指抠着鞋上的泥，我很纠心但装着无事一样随口问：“还有什么麻烦？”梁奈奈分析：“当晚语文黄批改作业时看到了小黄手抄本，一阅到底无比兴奋，反常的举动惊动了隔壁宿舍的语文胡，奇文共欣赏，当然是作为批判大毒草的态度进行了畅所欲言的欣赏，直到东方破晓晨曦微露……但是，二人兴奋之余也没有忘记身为教师的重要职责，决定向派出所举报大毒草手抄本……很快公安民警进驻学校，全校停课戒严追查，誓要揪出藏在学生队伍内的贩黄黑手！”

我真的被吓到了，说实话我悄悄翻阅过手抄本，是一本黄色小说，讲一个少女和表哥的秘密交往。我好窝囊，小黄手抄本又不是我写的！又不是我抄的！又不是我偷的！又不是我要传的！不过就是被梁奈奈贴了一张我的作文本封面，我倒是有十万个说不清楚了。梁奈奈见我低着头全身大汗淋漓不再犟嘴，话锋一转说：“比起大黄书《三言》手抄本只能算是本小黄书，对这本小黄手抄本语文胡当时不主张报警，他的理由是不管哪个学生传入学校都不要追究，学生追求知识阅览世界是天性，以后三五年长大了谈一场恋爱不看手抄本都懂，放一马该毕业的毕业，该升级的升级。”“什么是《三言》，是小说吗？”“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借我看。”“我哪里有，图书库可能有。”“是叫《三言》吗？”“……算了，说了书名你也找不到，我还只看了一本，一共三本，反正是大黄书。”我觉得语文胡不可能为保护一个学生的失误而网开一面。

 

三

和梁奈奈坐在双杠上无计可施之时，有一件突发事件转移了我俩的注意力。体育肖管学校篮球队，但他曾作为运动员得过西南运动会的体操金牌，他有发达的肌肉，矫健的四肢，学生中传他转业到中学当体育老师是借口，真实的情况是他曾追求过语文黄，是因为语文黄先调到学校他才称有病转业尾随而来的。他打篮球不行，但动作却像鸟在飞翔，每一个展翅都能引起围观学生的喝彩，弄得比赛常常无法正常进行，对体育肖的体操水平有一帮学生是想看个究竟的。那天下午体育肖被学生围在单杠下不让走，要他显几招，他还真上杠了。

让我惊讶的是体育肖找的杠下临时救护教练是语文黄，我必须再申明一次语文黄是女老师，语文黄是临时路过还是专门喊来的不知道，反正碰巧了。体育肖站在单杠下对语文黄说：“学生们想看，扭不过他们，不知道上了杠是个啥样，帮我看到一下。”语文黄也很在行的回答：“这么有人气，可以成立一个体操队了。”体育肖环顾四周笑笑：“你来当助教？”“我又不是学体操的，要做几个动作？”体育肖看着语文黄眼睛不眨的想了想说：“转几个大回环，单手换位前后转体，燕子空翻下杠，简单几个，好久没上杠了。”

语文黄看看周围的学生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少转几圈吧，真掉杠我也接不住。”杠上转圈表演很完美，动作有惊无险，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体育肖是学校唯一敢穿件白汗衫上课的老师，汗衫有点旧却从未影响透视他两大健硕的胸大肌，几丝在风中飞扬的大包头发丝也一样飘逸潇洒，那种一眼望去的体态美敢挑战学校的任何男人，作为学校体育教研室组长当之无愧，不会打篮球管打篮球的也当之无愧。

梁奈奈提醒黄头发的语文黄才是该看的重点，那是老师中的大美人。我也是在那天才认认真真的看清了语文黄。站在杠下她没什么动作出格，只是双手微举像要从空中接什么东西，但是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空中旋转的体育肖，专注的神情让人肃然起敬。我注意到语文黄出现在操场边时，是她很普通的一天，穿了一件鸭黄色衣服，雪白似的皮肤在人群中很亮眼，戴一幅黑边框眼镜，裤子熨烫得平平整整，走起路来两只脚非常利索。她一头棕色的散发用土黄色手帕在脑后扎了一个尾巴，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裤脚收得高，穿一双黑色凉皮鞋，露着润润的踝骨和两只雪白的脚背，语文黄曾是水球运动员，有一身被清水长期浸泡得润滑的皮肤。

据说学校是专门为游泳池特地申请了一个会教游泳课的体育老师名额才得到了她。会游泳的人四肢协调，走路姿势好看，很有节奏的一前一后交换着朝教工宿舍走去。她一手提着暖水瓶另一只手端着一个饭盒，一幅专业单身女人的打头。我还注意到她站到单杠下面当临时救护教练时，暖水瓶和饭盒是交给跟在身后的詹焰焰拿着的，阳光把她俩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边，金边在教室前树林中台阶上缓慢的移动，我认为这就是那天下午学校最抢眼的两个女人。

游泳与体操八竿子打不着，体育肖要语文黄当杠下助手是有私心的，这是在提醒语文黄，你是体育教研室的人，我没忘记你。正是这个没忘记引起了燥动，以前他们都是单身，停课三年体育肖找了个不嫌弃他有伤病的纱厂女工结了婚，而语文黄回了江苏老家却至今单身，这让体育肖后悔万分，他想找一个心里的特殊地位向语文黄继续表达深层次的爱意。这是梁奈奈透露的内容。

但是语文胡不是吃醋的，虽是分配来校就遇上停课但却是正牌的师范大学毕业生，那可是年轻教师群中的人中豪杰，语文课该有的水平他一样不差，普通话教学、声情并茂的表达、能歌善舞的特长；语文老师该有的模样他具备，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身材敏捷。说话有歌声，走路有风声，学生中有赞声，课堂上有笑声。

新人新风貌学校也正在重树复课时期语文教研室的新风，他教学思路很明白，老师要有样，学生才有貌，言传身教的典范胜过一万句口号，他教的初三两个打架班变成了听招呼的班被全校的学生羡慕，梁奈奈毫不掩饰的说他也跑去教室窗外听语文胡讲过课，他是佩服的，说他书看得多很会绕故事，把树上的麻雀都能哄下来。一切向留住学生回教室，成了学校挽回教育秩序走上正轨的中心工作，语文黄就是在这样热烈的革新呼声中，让语文教研室吸纳的。梁奈奈不认为是形势所需，他认为语文胡在用传授语文教课教法追求语文黄，这一招很利害，既有走近女人的借口又有男人居高临下的姿态，一本小黄手抄本还不把两个热恋中的人看得兴奋异常。梁奈奈认为追查小黄手抄本可以绕开詹焰焰，要在两个老师身上找落脚点。

我是在梁奈奈的眼皮底下被詹焰焰叫下双杠的，然后又把我带给了她身后的语文黄。本来站在双杠下就要长谈，不远处的体育肖穿着白汗衫透出两大健硕的胸大肌，又在学生的簇拥下比划着热身，语文黄怕又拉去被眼睛不眨的看着当助手，干脆把我带离操场去了她的宿舍，接下来的事詹焰焰没参与。

这会是一场严肃可怕的谈话，语文黄的宿舍桌上正放着有我作文本封面的本子，语文黄指着它打量我说：“初二二班……别紧张，告诉我手抄本是谁给你的？”我几乎眼也不敢抬的低着头，就想赶快认罪拿了证据跑出门。语文黄让人下不了台的方式很奇怪，不吵不骂话也不多，见我不回答，就坐下用圈阅学生的作业来等。

如果我说是从初一娘娘腔那里拿的，把我、詹焰焰、梁奈奈全部摘开不是更好？语文黄并没有怪罪我逼迫我，我能出卖梁奈奈吗？语文黄的宿舍有一股淡淡的檀香皂味道，挂的纹帐洗得很白，白天也是罩着的，床下很规距的放着两双鞋，一双是粉红色塑料拖鞋，一双是元口棕色皮鞋，床脚很空很干净，整个宿舍整齐简洁也很安静，桌上排列的书也很整齐，离语文黄近还发现她不仅头发有点黄有点卷，而且眼晴也是带点黄色，眼球很透明可以看到里面，有点像个电影里的外国女人，美女好像都应该是黄发黄眼吧。房间里只有语文黄翻阅作业本的声音，我总觉得她好像把我站在这儿的事忘了。

我是在语文黄吃晚饭前逃离她的宿舍的，梁奈奈在双杠下等我，问我为什么没有从语文黄那儿拿回放在眼前的证据。因为语文胡送晚饭来了，晚饭学校厨房卖肉馅包子语文胡买了一大袋，满面春风的出现在语文黄的宿舍门口。体育肖煮了一锅青菜汤端来凑分子，语文黄出桌子凳子筷子，还出了一个红烧肉罐头，三人要在一起开晚饭了。

能被叫到老师宿舍来的学生，也能得到其他老师的热情关注，突然间负罪感消失，我好像也成了他们的坐上宾，体育肖从没见过的放下威严，还朝我笑呵呵说：“来找黄老师补语文课啊，想学习是好事情嘛！以后篮球也要好好练啊，文武双全才有出路！”语文胡还拿一个包子递给我说：“你是初二二班的王渝飞？尝尝，看看学校是如何关心我们老师的。”那种一团和气的氛围好像我也可以参加他们的晚餐似的，我还是两眼紧盯着语文黄，这是她的地盘，我应该还处于罚站的地位。包子我斗胆也不敢接，小心翼翼的问语文黄我可不可以回家，这才逃出了虎口。

 

四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玲响完，詹焰焰来初二班找我，说语文黄要找我谈话带我去。在教研室给学生谈话是语文胡给语文黄出的主意，语文胡认为：“除了辅导尖子生作业，一般性沟通思想不宜把学生领到宿舍谈，宿舍气氛温馨容易溶化对学生认错的压力，谈严肃的问题还得要有严肃的环境配合，没有哪个公安派出所布置得像百货公司一样花姿招展的。”语文黄觉得在理。

语文胡在比较体育和语文两个专业谁更有优势时信誓旦旦的说：“教语文是沉淀艺术，越教知识沉淀越多，老了也管用。教体育是发散艺术，越教手脚越不灵敏，还没老就没力气了。”语文黄也很同意，自己破的省运会游泳纪录现在完全达不到，打一场水球完全累不下来。教体育身体是本钱，得累扒下，而教语文知识是本钱，越积越多，还有愉悦，区别太大。

语文胡在引领语文黄进入语文思维套路时喜笑颜开的说：“不会教语文没关系呀，初三我这个班教顺了的，我让给你教，你先带带课，我不放手，隔三插五的我又来上一两节，教课有教材备案每个老师都发了的，上面写得有分段、重点词汇、学生要掌握的重点，按备案上要求教就不会错，就是改作文啰唆一点，你收上来我可以帮你改。现在没几个学生好好学，一个班费心点的就那么四五个吧，詹焰焰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不清楚就问她，其他同学的作业就一勾一阅行了。”两个戴方框黑边眼镜的人说得很投缘。

让语文黄下定决心转岗教语文最关键的一步，是亲眼目睹了语文胡现场表演的教学魅力。那天语文黄带着学生完成学校布置扫除大礼堂的任务，语文胡和几个教研组长来了，本来是例行检查进行劳动评比的，语文胡看到干干净净打扫出来的舞台一时兴奋，没有聚光灯没有观众没有要任何人批谁就即兴来了一段朗诵，语文胡挥舞着有力的双臂，旁若无人的对着空旷的礼堂随口诵出：“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道人的自由那能由狗的洞子爬出，我只期待着一天，地下的火冲腾，把我和这活棺材一起烧掉，让我在烈火中得到永生……”同样是一件白衬衫挽着衣袖，穿在语文胡身上却显得精神抖擞，干练利落；同样是梳的一匹瓦分头，放在语文胡头上却是飘逸秀美，风华正茂，衬托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完全称得上是光彩夺目。

语文黄清楚的记得，语文胡张开双臂喊出红岩烈士陈刚遗诗时最后一句鏗锵之声，不仅是自己还有在场所有学生都被震撼到了，尤其是平常最不听招呼的男生，那天像换了个人做清洁的劲头冲天高涨，她带的班级是全校第一个保质保量完成清洁任务的班级。这次触动让语文黄看到了语文教师的魅力，其它课朗诵是个人的业余爱好，语文课朗诵却是教课的主要武器，是言传声教的法宝，她是江浙人也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也有一幅清亮的嗓音，她也能做到呀。

激情是可以感召学生的，其实也在深深地感召她，让她看到了与教体育课不一样的人生意义，在语文胡身上她还看到了一种活力和追求，这种追求也是她最需要的，要是真有人愿扶她一把，她是愿意弥补知识上的缺陷，迎头赶上成为一个受学生喜爱的合格的语文教师，把自己的一生都安排在这样受欢迎的工作中，这比教体育课无聊的打发时间强多了。

梁奈奈说：“换个人做不到，不仅要有全校第一美女教师的模样做基础，还得有走到哪里都能对男生收魂的魅力，只有语文黄才有这样独一无二的条件。”

没有料到今天谈话来了那么多人，语文教研室不止有找我谈话的语文黄和语文胡，詹焰焰这次没走开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事发当天的语文毛和农基吴也来了，关他们什么事呢？更奇怪的还有图书库的人，初一娘娘腔站在光头汤身后，最后进来的是已换好短裤运动背心的梁奈奈和透着胸大肌汗衫的体育肖。证据就是放在大家面前的，贴了我名字的作文本封面的小黄手抄本。

我坚持说：“我没看，是别人撕了我的作文本贴在小黄手抄本上当封面的，我找詹焰焰是借作文本学习……”在场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相信的。语文黄说：“看没看先不说，为什么那么多人不给一定要交给詹焰焰？仅仅是父母在同一福利社工作，你们以前认识？”语文胡说：“而且是在詹焰焰不知情的时候混进作业本给的，知不知道这是陷害，有损于一个女同学的名誉？”詹焰焰说：“就是那天你班主任要我带纸条给你家长……”语文毛觉得被牵连事发突然，拿起桌上的小黄手抄本翻了翻，瞪着圆溜溜的眼球说：“把时间用来抄这些东西，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布置的作业不做！”说完又看看詹焰焰，抽出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在桌上找了一张纸写好字条，交给詹焰焰，还不忘叮嘱一声：“交到哦！”我明白语文毛又炮制了一封告状信。

语文吴说：“贴了封面就不是毒草呢？踢你两脚还是轻的，派出所抓去就是流氓罪要判刑坐牢，接二连三的在你一个人身上出事，从哪儿弄来的必须严查。”初一娘娘腔说：“是从乱书堆里面翻到的，我们没看，正要报告上交就找不到了，谁又贴成这样不知道。”图书库是源头大家把目光移到光头汤身上逼他有个说法，光头汤认出詹焰焰，他曾教过她读高中会武术的哥哥，一种念旧的侧隐之心驱使他突然变得有调了，他靠近了离他最近的体育肖小声说：“来的都是语文老师，读过《红楼梦》，毛主席说可以批判的看，拿它一比，这种小黄手抄本能算本书吗，好在及时发现制止了，给个机会认错，同学都说没看，可否就当敲一次警钟？”

我点头赞同光头汤的说法，詹焰焰、梁奈奈、初一娘娘腔和我都可以解脱。梁奈奈在我耳边小声嘀咕：“被管制劳动的人说话不算的。这里说话可以算数的是体育肖，他是学校正式任命了的体育教研室组长，语文胡是代组长，位置还未坐稳，其它人是老师中的群众。”

体育肖在大家的发言中听出名堂来了，语文黄想坦护她的学生不受牵连，语文毛不想坦护他班上的学生要杀威风，语文吴有扩大事态借故显示一下自己能闹的劲头，光头汤还没恢复教师身份只想图书库免责，只有语文胡的意见有点难懂，提到女同学名誉问题，小黄手抄本有女主角原形？如果是语文黄班上的这个学生，语文黄就陷进了管不好学生的是非之地，语文胡可以趁机献计英雄救美了，这不就成了语文胡出人头地为谋取语文教研室组长大显武功的战场？凭什么语文胡带个口信大家就都来了，不能在这里给语文胡捧场，轮到他可以说话时，他不冷不热的说：“篮球队就抓来两个，梁奈奈，王渝飞，为什么叫你们来，知道错哪儿了吗？”梁奈奈立即抢先回答：“懂了，懂了，初三学生去了禁止进入的图书库。”体育肖见大家没接话紧接着又说：“知错就要改，好在事情制止及时，既然是一个不成书的手抄本，那就放过吧，我们先撤了那边篮球队训练已经开始了。”

体育肖领着梁奈奈和我三人刚撤出语文教研室，学校游泳池发生斗殴。由农基吴负责的横渡长江基干民兵队与语文黄负责的学校游泳队为争泳池训练打架，还动了刀子。泳池的常规训练是由语文黄安排她必须去处理，农基吴是基干民兵连连长也必须去制止。光头汤见人走了一半知道只会是个不了了之的结果，借故图书库忙带着初一娘娘腔也溜了，语文毛见没有逞威的对象也不愿久留，一场有阵有势的谈话就这样散了。但是，最阴险的一幕出现了，让梁奈奈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人散去把语文胡和詹焰焰两人留在了一起。

语文教研窒在一排黄色平房居中的一间，两个相对的窗户没有玻璃，靠门这扇有光照进，另一扇对着有流水声的石堡坎，没光进来，日光灯也不亮，墙上贴了些东西，是什么看不清，住家远的老师会抱作业来此圈阅，所以总是一幅桌椅零散不齐的样子，墙上有钉的地方挂得有手提包，还有雨天撑开的两把伞蹲在墙角也没人收。梁奈奈说走进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喊老师心情，不踢两脚这个杂物库就很给面子了，没有人再回语文教研室。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王渝飞，男，1957年生于重庆，曾从事旅游项目开发工作，现退休居住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