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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慢行:小说连载:来到福至镇的人(1)

1

被揪上批斗会那天,是李万明一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一天。对于开批斗会,今天的人们觉得荒诞可笑。现在没上年纪的人,没见过那种成天不干事,人斗人,人整人铺天盖地的阵势,现在想来还令人毛骨悚然。

1966年仲夏的夜晚。天上贴着的月亮,周围现出一圈带晕的耀眼光环,冷冷地俯瞰这个热闹纷呈的世界。欢叫一天的蝉,累了,趴在树上歇息;没一丝风,人像关在笼里透不过气来,闷热心烦。坐在福至镇批斗会场上的人们,身心承受煎熬,与被激发起来同仇敌忾的情绪叠加,更显暴躁骚动。很多人在心里骂。这鬼天气,开什么会,热死人了,让人简直要疯。批斗会后,游行队伍打着火把,像一条火龙摆在从会场所在地的新街,到沿江边几条老街的一线上,很壮观,引来街两边人成堆的围观。李万明等十名坏分子被麻绳绑着连成一串,由背着枪耀武扬威的几个民兵押着,走在队伍最前头。

民兵的枪是摆设,枪里没一粒子弹。紧跟在后面是煽动起来群情激愤的群众队伍,一路上,狂呼:打倒牛鬼蛇神!等等口号。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似要把地球上全部坏人消灭似的。人们在会场上汗流浃背,早就渴望出来走动透风,这时脸上涌出兴奋的笑意。围观的人以为游行的人是因斗坏人胜利而带来的喜悦。

批斗,游行,这是那个时代搞运动的一大发明。别看福至镇不大,却不甘落后,凡遇重大集会活动,不管相不相关,必有科目是要把镇上的坏分子揪来批斗,仿佛不这样做,不革命似的。那时的社会,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坏人成天斗来押去,显示专政力量的强大,何况今天是专门组织的批斗会哩。如今开会批谁,人们不当回事,但那时,批斗大会是很庄严的,容不得掺进半点虚伪与亵渎的成分来。

队伍游行到湖广街的巷尾,这里是全镇的背街冷巷,火把燃尽,更显冷清。再往前走出巷外,路的一面是悬崖,跨过砍下一条沟,站在小山坡上,面前站立着一座更大的山,这山叫 “大官山”。满山遍野是坟包,这里常闹鬼,阴森森的,夜晚没人到这地方来。巷尾尽头,没有路灯,往外到处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有人开溜,队伍乱了。这时,雨点般的拳头袭击在每个坏分子身上,背枪的民兵视而不见,甚至还用脚踢几下。坏分子们不敢叫,这样的场面经历过多次,越叫打得越重。李万明承受着拳头脚踢,突然堕入空中,不醒人事了。

曾经风光的李万明,竟落到如此下场,让人唏嘘!时光要是倒回15年,李万明在庆东厂是红得发紫的人物,让多少人眼红!

15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奔腾的长江闯进泊江县,在一片宽阔的河床上变得温柔起来,江面波平如镜。江北岸矗立的几座山峦偎依在江边,深情地凝视大江东去。一千七百多年前,从贵州到蜀国的古道,在这片河域与长江交汇,润育一座古镇。早先这个古镇叫湾坝。

很多年前,一个外地的青年流落湾坝,被一家榨油坊老板收留当伙计。伙计平常话语不多,脑袋瓜灵活做事勤快,很受老板喜欢。二十年后,伙计攒了钱,出去开一家榨油小作坊。由于肯吃苦,善经营,小作坊慢慢做大,在当地方圆一二百里内都能闻到这家作坊榨出的菜油香味。尽管后来成大老板,伙计依然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凡当地建庙修桥,都予赞助,被人敬仰,在当地影响很大。伙计去世,儿子继续做大榨油坊。这对父子的故事当地人家喻户晓,为纪念这种勤劳发家精神,湾坝镇改名为福至镇,庇护全镇人福喜双至之意。

古时候,福至镇是因古道江边码头物流而兴的。以后物流衰落,手工作坊兴旺,尤以榨油、烤酒业最为有名。明清时期,福至镇是从长江边码头上岸的江船巷子、河江街、黄家巷、到湖广街形成古街道的。这几条街沿江而建,像串起的几颗珍珠,环抱着长江与碧河。解放后往火车站方向新建一条长长的街,当地人叫新街。为什么叫新街,过去的老房子都是木板穿逗房结构,墙是竹片伴泥做成的,容易着火,新街房屋是石灰和砖砌成,百姓有对解放后镇政府为民办好事新气象的颂扬。新街十字路口的背后是小官山,推平填沟形成一块大坝建有舞台,成为露天广场,当地的各种文艺戏剧演出、放电影和大型聚会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没想到后来的批斗会也在这里举行。

1949年底双石市解放,大规模的建设热潮拉开序幕,经济建设急需大量建材用砖,市政府城市管理局筹建庆东大型机制砖厂。过去,生产砖瓦是手工作坊,就是八九十年代农村手工制砖那种方式。烧制的窑是土窑,就是单窑;装满一窑砖,点火用煤高温烧制,熄火冷却后搬出成品砖,再装下一窑进行烧制。这样重复操作效率很低。新建的庆东厂是半机械化企业,生产的砖是机器制作成型;烧砖的窑是环形结构一条龙生产,一边往窑里装砖,一边烧制,一边从窑里出红砖。庆东厂比手工作坊式制砖工艺先进多了。

厂址选在了福至镇。那时,政府投资建厂选址是客观的,不存在地方争夺利益问题。经过实地考察,福至镇江边的几座山峦,土层厚,土质粘性好,是理想的取土原料来源;第二交通方便,产品和主要原料煤,可从长江水运和火车运输(正在兴建的老成渝铁路通过福至镇)。再者,福至镇街上有近万人居住,周围农村物产丰富,生活有保障。

1950年,李万明中学毕业参加工作,1951年筹建庆东厂,被调来。刚建厂那会儿,厂里的文盲一摞摞的,读过几天书的人是宝贝,厂里把李万明安排在厂部机关工作。当时在厂里,大凡有文化,有头脑的人,眼睛盯着的是车间班组长,车间主任等职务;野心再大点的,盯的是厂部科长,甚至厂领导位置。人们不解,在厂部机关工作的李万明,却三番五次地要求下机修车间当电工。有人说,李万明属狗,箢箕装狗——不识抬举。

李万明前面走过,背后总有人指指戳戳,说,这就是那个不想当官的大傻逼。李万明很生气,当不当官,关你什么事,很想转身去理论一番。但他毕竟没有转过身去。几年后,李万明连这种理论的勇气都不敢有了。李万明不属狗,他有自己的理想。那时的厂矿,电力和机械安装维修,属今天人们说的高科技,很翘,想去的人挺多。只有李万明明白,想当电工,实际看上的是厂里八级电工陈师傅的技术。这在当时的双石市是不多见的。

人们后来见识了李万明的远见。转眼到1953年5月1日,一同进厂的工人大多还是普二级的时候,李万明已考上三级电工,每月工资46.50元,让一些人羡慕。拿到手中的钱才是硬通货,恨当时自己没眼光。

这天,李万明在一车间维修电机,厂党委陈书记巡视来了。陈书记黑着一张脸,本来脸就黑,眼珠子也黑,像谁借米还糠似的,看着挺吓人的。陈书记心正焦。陈书记叫陈再生,原是“二野”部队的一个营长,1950年转业到地方工作,1951年被调来组建庆东厂担任厂党委书记。陈书记是山西人,三十多岁,没文化,性子直,典型的当兵性格,不如意就骂娘,对人好的时候把你当亲爹待,有困难当裤子帮都行。这种人是直爆性格没二心,打天下时受欢迎,坐天下时受挫折,在后来的每次运动中,因性格吃过不少亏,但好歹都挺过来了。1953年上半年眼看快过去了,厂里年度进度生产任务完成还差一大截,陈书记被上司——建材公司的王经理叫去臭骂一顿,心里窝着火没处发。

 公司王经理是陈书记在部队时的团长,老上级,不管王经理骂声有多高,陈书记大气不喘,不会哼一声。回到厂里,把几个车间主任叫去骂得狗血淋头。骂过之后,看着车间主任们尽了力,生产任务还是完不成,心发慌,又束手无策,恨不得像在部队时对兵一样,要工人天天上班搞突击。这套行不通,工厂不是部队,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工人星期天节假日要休息,这是国家规定。陈书记又忧又愁,眉头皱成“王”字,成天在厂里瞎转。 

刚解放时,没有企业管理经验,上面主管部门对工厂的人员资源配置,生产任务指标的制定下达没有规范,按当时形势对产品的需求,凭管理者主观的想当然来确定的,随意性大,制定的“多快好省”生产任务指标很难完成。新建的庆东厂再是机器制砖,一班八小时出多少产品是有极限的,人再高的热情,就是使尽吃奶力气,也完不成所定高额的任务指标。陈书记心里有火没处发,找不到解决办法,一天到晚心焦发愁。

陈书记转到一车间,累了随地坐下抽烟。在吐出的蓝色烟雾中,看到一旁的电工师傅绕电机线圈。这人似曾相识,想半天,才想起,有人曾给他说,这人犟。怎么犟法,不清楚。这个电工就是李万明。此刻,陈书记没心思关心这人为什么犟,倒是看绕电机线圈的动作挺熟练的,好奇走过去,问:一天可绕多少台电机?李万明抬起头,看是陈书记,停下活,说,不瞒的话,一天可绕三台。

李万明抬头看人的眼光特别,眼光中透露出单纯、专注、凝神的神态来,这一点给陈书记印象深刻。机修车间主任曾跟陈书记说,厂里其他电工根本对电机下不了手,更不要说一天绕一台线圈了,当时派去电机厂学习,都说家里有事,就李万明一个人争着去了。一个男人老围着家转,没出息,机修车间主任摇头叹气。机修车间主任姓宋,快五十的人了,从眼神里陈书记看得出来,宋主任喜欢李万明这样的年轻人,肯学肯干,放在那里都能独挡一面。陈书记对李万明的话感兴趣,说,别人绕不了,你为什么能绕呢?李万明说,动脑子,讲方法。

 李万明对电机各型号的结构了如指掌。陈书记想了想李万明的话,对着呢,干事就是要讲方法,扔掉烟头,问,如果方法得当,一车间能否完成生产任务。陈书记心里时刻纠结着这个问题,随口说出。这个问题李万明真想过,说,现在一个班的生产量已接近饱和,要提高很难;就设备而言是能保障的,要想完成任务只能从生产时间上去想办法。这话陈书记爱听,一下来了精神,眉头上的 “王”字不见了,凑近又问,有什么办法?李万明说,现在上一班的人有余,可以想办法变成一班半,就是加一个中班,把8小时变成12小时,可增加完成任务的一半。后来,李万明后悔说这话,要是早知道以后会给自己惹麻烦,他才不会说呢。但这些话陈书记听进去了。李万明说,把一班的主要工种人员补上分成一班半,辅助工种差的人员,从勤杂人员中抽补;还不够,发动厂部机关人员每周半天参加一线生产劳动。

 陈书记一拍大腿,哎呀,这是好办法,指着李万明说,给你两天时间写一个方案。李万明摊开两手,说,我一个电工,怎么去搞这个。陈书记毋容置疑地说,怎么不可以搞,定了,我去给你车间宋主任说,两天时间你什么不用干,弄出方案来,否则,你这个电工不用当了。就这样,李万明被赶鸭子上架。其实,李万明这个办法很多人想过,难在具体到班组,到每一个工序人员的调度,就糊涂了。比如:机制出砖这个工序技术最强,每班(八小时)是8人,开1.5班要12人;很多人理解为,要不一班8人,要不两班16人,都好安排,问题是开1.5班要12人,人员怎么调度难倒了人。李万明的方案里对机制出砖工序的工人是这样安排的。安排16人,混合编组使用,新编进的4人半班4小时,另半班4小时要转换干另外工种的活;其它工种人员安排由此类推。就是说,有四分之一的人,一个班要干两个工种的活。

那时,厂里的工人只要听说是干工作,积极性很高。要是现在,听说要多干活,对出幺蛾子的人不恨死才怪。

 厂务会研究方案时,陈书记把李万明拉到身旁坐下。会上提的问题,李万明作答。参会的领导这才明白李万明解决难题的办法,一致决定新工作法先行试点。厂里把开1.5班的方案叫新工作法。在一车间试行新工作法时,前两天工人们不适应这种方式,有点乱,以后生产就正常了。看着完成的生产指标节节攀高,陈书记心里比吃蜜还甜,有意栽培李万明。想,先调生产计划科当副科长,以后安排去那个车间当主任,以后的以后再说嘛。

 谁知,把人叫到办公室,从来对人都是板着脸的陈书记,眉开眼笑地说完,李万明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死活不愿意。陈书记气得,指着李万明的脑袋,你小子,榆木疙瘩,不识好人心,有人转弯抹角跟我说,想当官,我还没让呢。咳,陈书记尽管咬牙切齿,但没有把话说出来,天下有这种不想当官的人,真是搞不懂。

在五十年代初,学技术是时尚,想当官的人不多,真正想当官的人多时,是从文革时期开始的。当社会公共权力和利益趋于集中,想当官的人就多起来了,甚至不少人削尖脑袋要混进当官的队伍里,这是一种时尚。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官的人不是为名,是直接奔着权力和利益去的。

陈书记上火,想骂人,瞪李万明两眼,强把火压下去。这种情况只有在顶头上司面前才有过。陈书记一字一顿地说,你去当生产计划科副科长,就三个月,把新工作法推广以后就完了,你是我老爹,行不行。话都说到这份上,李万明不敢做声了,再说,不是讨骂吗。

三月后,新工作法实施,厂里圆满超额完成生产任务,陈书记在全公司会议上介绍经验,王经理在会上号召大家学习庆东厂的这种精神。陈书记脸上风光,长脸,得意,打心眼里喜欢李万明这人,年轻聪明,肯动脑。陈书记想变卦了。回到厂,李万明多次找来卸官回去当电工,这令陈书记老大不高兴,好心被当驴肝肺,老说忙,避而不见。

【未完,待续】

 作者近照及简介

王健,笔名王慢行,生于1960年4月。写有短篇小说《那片不变的土地》《过坎》《云炉》,散文《知青生涯中的第一次》《梦中故乡》《麻纱桥挑河沙》《严师慈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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