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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英俊:叶落黄昏

  叶落黄昏

文/连英俊

面对人世间悲欢离合,人们往往会用一生等待去换取历史瞬间的转机。然而,没有人能把握住命运所安排的一切。
 
 
一九八九年春天,有人从台湾家乡带信给居住在C城的林方老人,当他接到来信后便一反常态,话越来越少,酒越喝越多。
信中的消息使林方悲喜交加,那深藏着的乡愁苏醒了,那几乎被遗忘了的负疚感却涌上心头。在这段时间里,无论你在何处见到林方,总能看到林方那张颧骨突出而又醉意朦胧的脸。
林方的老伴梅香是C城本地人,当她发现林方有台湾来信后,也变得寝食不安。做了四十年的夫妻,原以为就此圆满一生,谁知一封台湾来信把平静的晚年生活给搅乱了。
自从与林方结婚以来,有关台湾的话题一直是梅香忌讳的。
平时,梅老太曾经对人说过,林方像是被台风吹来的,说不定哪天又会把他吹回去。眼看着林老头每天醉酒而日渐消瘦,梅老太决定要与他说个究竟。
一天晚上,当林方放下酒杯的时候,梅老太便主动端上一杯热茶,与林老头面对面端坐着,大有要老头子坦白从宽的意思。
“老头子,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你喝醉了不想事了,可是我清醒的很,看着难受。即使是想回台湾老家,也要有个好身体。有机会先去看看再说嘛。”梅老太和颜悦色地对林老头说。

台北街景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该去找他们,我没有资格去找他们。”林老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这年头别人想有台湾亲戚还攀不上呢,你原本就是台湾人,有什么资格不资格的?”
“……. ”
“是不是玉香来信了?”
“是的,玉香居然等了我四十多年,她一直相信我还活着。”
“玉香一直没有改嫁?”
“是的。儿子现在已经成家了,不知道他还认不认我这个爸爸。我想他们又怕见他们。”
“好哇,怪不得你这么为难,那你去找她呀,人家都说台湾人有钱,去吧,去跟她过好日子去。”梅老太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独自回房间去了。
林老头望着梅老太的背影,挪开茶杯,又把酒瓶给打开了。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台湾,林方的原名叫林凡,现在的名字是他堂兄的。
玉香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按照台湾北部习俗,她从小就抱养给林家当童养媳,十八岁那年命中注定地嫁给了林凡。
两年后正值台湾光复,是所有台湾人期盼新生活开始的年份,小夫妻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
玉香生了个儿子,给这个平凡的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似乎都不影响他们平静的生活。偶尔有大陆来的官员或军队路过村庄,也只当成是天上划过的流星,一阵新奇过后,又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然而,一件改变林凡一生命运的事情发生了。
堂兄林方报名参加国军,引起村里人的议论,说是当兵后可以拿到足以养家的薪水,三年后退伍,政府还要安排工作,从此不再当农民,因此不少青年蠢蠢欲动。开始林凡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想要离开家庭去冒险的念头。
有一天,堂兄林方急匆匆地来到他家,说是要他帮忙。
堂兄在台南的舅舅去世了,要立即赶去奔丧,但是他正处于新兵训练期间不准外出。于是他和长官商量好了,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先找人顶替一下。
就这样,老实巴交的林凡走出了家门,一去就是四十多年。
进了训练所,林凡就变成了林方。
在仅仅三天的军训中,林方小心翼翼地面对着周围的一切,焦急地等待着堂兄回来。每天,那个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教官的吼叫声不绝于耳,让林方感到自己就像自家的那头水牛一样任人摆布。
然而还没等堂兄回来,林方就在一次名为演习的行动中,稀里糊涂被送上了运兵船。望着越来越远去的海岸,林方伤心欲绝,号啕大哭,恶毒咒骂他的堂兄,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一九四七年元月,一万多名台湾兵组成的国军整编七十师开赴大陆,林方他们在大陆长官带领下,从上海向北进发,要与想象中的共产党军队打仗。时逢寒冬,风雪漫天,从未见过冰雪的台湾兵被冻得不知所措,沿途的村庄勾起了台湾兵对家乡的思念,队伍中弥漫着思乡的伤感和对未来战争的恐惧,上万条生命在等待命运的摆布。
一路上,林方一直想寻机逃跑,努力记住来时的路,然而,林方很快就晕乎乎的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能机械地跟着部队向前走,进入山东某地。
一天凌晨,部队驻地周围枪声大作。
林方从被窝里爬起来,拿起枪冲进雪地中,只见外面一片慌乱,炮弹在四处爆炸,不少同乡血肉模糊地倒下,长官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士兵们像一群受惊的羊群四处奔跑。
正在雪地里发呆的林方,则被一颗炮弹震昏迷了。
当林方醒来时,已躺在解放军的卫生所里,医生和护士们正说着与大陆长官们一样的语言,可是林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直等到懂得北方语言的台湾伤兵来了以后,林方才有了与人交流的机会。
林方注意到被国民党称为“共匪”的解放军其实并不可怕,长官们和蔼可亲,还经常让懂闽南话的战士当翻译与台湾俘虏兵聊天,逐渐消除了林方他们对共军要杀俘虏的疑虑,尤其是“解放军是为穷人打仗的”这句话,给林方留下深刻印象。
按照当时的情况,台湾兵不可能渡海回家。
 
 
一九四七年,台湾爆发了“2.28”事件,国民党军队残酷镇压台湾老百姓的消息很快传到林方他们中间。于是,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加入解放军,并希望到时候能随军打回台湾去,解放全中国。
林方所在部队隶属刘邓大军,林方两次逃跑想回台湾,一次在大别山,一次在南京。
越打越往内陆走,最后到了C城转业。
与梅香认识也是命中注定的,林方当时被分配到一家蔬菜公司工作。战后的平静生活使林方越发想念玉香和孩子们,他关注着任何有关台湾的消息,可敌对的双方将台湾海峡变得越来越宽,两岸之间除了战争几乎没有任何接触。
在无尽的思念中,林方只能选择等待,而孤独的等待又使他变得焦躁不安。最后,林方终于病倒了。
在医院里,有一位漂亮的护士对他格外关照,只要有空她就会到林方病房里来,带来一阵诱人的清香和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她教林方说四川话,交换条件是要林方给她讲有关台湾的事情,她就是后来陪伴林方半辈子的梅香。
原来梅香结过婚,丈夫丁家祥是国民党军队的下级军官,就在她女儿还未出世时,丈夫就随部队去了台湾,至今杳无音信,因此她对来自台湾的任何事物,都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注。当梅香得知林方是台湾人的时候,心中又燃起了寻找丈夫的希望。
林方给梅香讲起在台湾的四川人,和他所认识的,会说四川话的长官,可是他记不清他们的名字或者更多的情况,而梅香总是不甘心地诱导他继续回忆,希望能从中听到有关丈夫的蛛丝马迹。
相同的人生境遇使他们同病相怜。在出院后的日子里,林方与梅香开始了频繁的交往,他们总是相互劝慰,相互感动。
终于,在一个夏日的雨夜中,他们如同受尽了委屈的孩童,伴着雷雨声哭喊着各自爱人的昵称,任性地发泄着被压抑了多年的情欲,任凭痛苦和快乐在青春的热血中交织着,激荡着,直至筋疲力尽仍紧紧拥抱在一起。
从此,两个孤独的灵魂交融在一起,再也不想分开。以后,林方和带着女儿梅青的梅香组成了新的家庭,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时正值大陆决心解放台湾,而台湾想反攻大陆的年代。
 
 
一封相隔四十多年的台湾来信,是由林方的侄儿阿忠写来的,信中特别提到他父亲一直在为当年的事而忏悔,尽管不是有意要让他顶替当兵,但事实上是由他父亲造成的这起人间悲剧,他们希望尽快为他办理返台定居的手续,让他回去颐养天年。
林方怨恨堂兄几十年,连同他的名字。唯一令人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在战争中死去,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时又拥有了回到老家希望。
回想过去,林方觉得他和梅香的结合,似乎也是为了共同的等待,并在不知不觉中,命运又给他们安排了新的悬念。
林方认为自己找到了玉香,而梅香也应该找到丁家祥。
然而,新的团聚是否意味着新的分离,林方无法预测这样的结局。
尽管如此,林方决意要帮梅香寻找丁家祥,而梅香则反应冷淡,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女儿梅青并不知道她的生父去了台湾,只知道是因病早逝。于是,林方私下决定先找梅青谈谈。
梅青结婚成家后,与父母分开住,现在是一家百货公司的党支部书记,平时工作很忙。
林方打电话约梅青到公司就近的茶馆谈话。
“爸爸,今天你怎么啦?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去说,神秘兮兮的找我谈什么?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梅青还没坐定就说。
“今天我有一件大事要和你谈。”林方神情凝重地说。
“就是那封台湾来信的事吧?妈妈已经给我说过了。她的态度是,希望你回去看看再说,这不是很正常吗。”梅青想早点结束谈话。
“不是谈我的事,是关于你亲生父亲的事。”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梅青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呆了。
“我没有征求你妈妈的同意就和你谈这件事,也许根本不该提这件事。”看到梅青的表情,林方有点后悔了。

上世纪40年代台湾市民生活景象

“爸爸,我已经是为人之母了,懂得做人的道理。再说,现在都开放了,没什么事是难以理解的。不瞒你说,我虽然没见过我的生父,但是如果能够知道关于他的事,那还是我梦寐以求的。说吧,我会对妈妈保密的,不会让她伤心的。”梅青预感到这个话题的重要性,急切地想要听到下文。
“这件事,在你小的时候不能说,等你长大了更不能说,怕影响你的前途。我想,现在是时候了。”说这话时,林方奇怪地感到喉咙痒痒的,非常想喝酒。
“爸爸,你说吧。”梅青平静地说。
“你的生父也许还活着,是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去了台湾。”
梅青一下子愣住了,“真的吗?”
“你想找到他吗?今天我来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梅青沉思良久,眼眶湿润地站起来对林方说:“但你永远是我的好爸爸。”
“那就由我来联系吧。”林方安抚着梅青的头,轻声说道。
 

在随后的日子里,林方除了回信问候之外,更多的是四处托人打听丁家祥的消息。    
寄往台湾的邮件要经过香港,通常信件的往返需要一个月时间。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林方总是和几位居住在同城的台籍老兵在一起聚会。他们是通过参加市台联活动后才认识的,能在偌大的C城找到同乡实在难得。
他们中有台中的高山族老金,有桃园的客家人老李,还有嘉义的老张等等,都是当年随国民党整编七十师到大陆来的,据说目前在全国活着的还有一千多人。除了老金以外,台籍老兵们大都与台湾亲人联系上了。他们在一起喝酒庆贺,唱起台湾歌谣,甚至是日据时代的日本歌曲,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当然,他们更多的是回忆在家乡的日子,回忆当兵的经历,他们都当过国军和解放军,而老张竟然还当过半年日本皇军,因而被戏称为“张三军”。
这些老兵们如同漂浮在江面上的小草随波逐流,命运的漩涡将他们从平静的生活中卷入残酷的战争里,深深陷入了杀死别人或被人杀死的生存怪圈。但当一切归于平静之后,这些存活者们,又不得不或随主流继续漂流,或被冲刷至江边的乱石滩上怨叹不已。
没过多久,“张三军”作为C城第一位返台探亲的台籍老兵回到了故乡。一时间,“张三军”成为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
老李返台后,带回了可以领取补偿金的消息,他同时也成了大陆离休干部和台湾“国军”的荣民。当老李再次作大会发言时,他语塞了。
历经磨难的农村妇女王素英,回台见到了丈夫当年的情敌,她什么都没要,因为她是县人大代表。
老金因酗酒而亡。
丁家祥终于出现了,有太太有子女,愿意为梅老太做些什么。
梅青转而成为民营企业家。
林方踏上了故土,从此再没有回来。
2023年2月10日重新整理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连英俊,男,汉族,台籍。1954年2月5日出生于日本兵库县,1956年随父母回国;1963年在江苏无锡随父母支援三线建设,迁居重庆市北碚区歇马镇;1972年四月,下乡四川省巴中县插队四年。
1975年,回城后先在重庆红岩机器厂金工车间当工人,后脱产就读于本厂职工大学机械制造专业(大学)。1984年调重庆市政府台湾同胞联谊会机关工作,曾任台联秘书长、重庆市青年委员会委员,后任中国台盟重庆主委,其间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
1995年,调重庆市政府参事室主任。
业余时间,主要以撰写各种散文随笔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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