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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下篇(44)

下篇 文革前后

       17、两进“牛棚”


“牛棚”是什么地方,有文革常识的人大概都不陌生,那是看押牛鬼蛇神的去处。这样的地方,我今生有幸前后进去过两次,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在1966年的五月,从学习《评海瑞罢官》起,我就觉得风向有些不对,便噤口慎言,怕再来一次“引蛇出洞”。我躲脱了反右斗争,这次运动看来是走的还是旧套路,小心为佳啊。
一天,我一进教室,几个团员学生就大叫:“不听张某人放毒,滚出教室去!”我就这么被狼狈地撵下讲台,逐出教室。
倾刻间,风云巨变,全校大字报满天飞,大多是学生写的,有的捕风捉影,有的想当然的推理,还有的就是抛出钢鞭,从党支部那里得来的材料,说我混进革命队伍,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孝子贤孙,有的抛出我老汉的名号和官衔,这明显是领导组织的、安排的阳谋。我还沉得住气,稳起静观其变。
月底,全区中小学教师集中在重钢工人大厦学习,那更使我进入了大字报的海洋,组长叫我自己去看看,检查一下自己。我倘佯在这大字报的海洋中,愈看愈觉得使人气愤。我在向党交心时所写的话,被砍头去尾,说成放毒,甚至将我的检查材料,安上时间地点和人头,揭露出来成了我的罪行。还有的说我某天专门在厕所里向某某说“三面红旗快倒了”,还有的说得更怪,好像是在睡梦说的呓语,说我在梦中大叫打倒李井泉(后来他真的被打倒,但不是我),千奇百怪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百口难辩。这时,我诚惶诚恐,真正感到大祸临头了,但表面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里很害怕,这阵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了,我多么盼望能出现一个奇迹,让我得到拯救,我的一家人得到拯救,我自己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慢慢地,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罪”了。再过几天,我去为小组端饭菜的资格也被了取消了,大概是怕我送饭时“放毒”,反正吃现成更好,什么也莫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静下心来思考我的前半辈子,我参加革命以来的所作所为,我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共产党的,我为党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也不曾获得过一官半职。另一方面,共产党也对我关怀有加,把我从一个纨绔弟子的大少爷,培养成一个大学生,成了一名人民教师,我报恩还未报答呢!这是那河水发了,这么大的汹涌澎湃,波涛滚滚的运动,运动到我头上来了。我是有缺点的,我决不是什么完人,爱出风头,爱讽刺挖苦人,爱流露少爷班子的惰性,看来,这哪里是缺点、错误,哪里是来几个检讨就可过关的事,怕要惹上大祸了,要坐监牢了。转眼进入七月,党的生日一过,我便被逐出学习小组,正式进入“牛棚”。
一看棚友,大多是学校的“地富反坏右”“死老虎”,只有少数几个新运动员。上级派来的监管组长陈子新是重钢公司办公室主任,学习内容主要是《十六条》。上级正式宣布我们棚内之人是划为四类干部,“铁板订钉”定了性了。这一说法,自然是将我们与学校革命教职工和革命学生划清了楚河汉界,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的自由。
牛棚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起床,我们比别人早一个钟头,打扫过道和院坝,早操比别人多跑几圈。牛鬼们一起集中学习,集中住宿,不准回家。其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既然已经定性了,又听说四川的一把手,在西昌修建了许多监狱,大约那便是我的归宿。我想在这个学校七年工作期间,年年教高三毕业班,从未换过班,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升学率在全市还是算高的,升学率曾经高达过百分之八十。学生总成绩赛过育才、清华和三十五中,多次列为九龙坡区第一。七年之中,我从未加过一次工资,从未得过一次先进,从未向学校提过任何物质要求,我错在哪里呢?支部书记又为何那么嫉恨我?
我开始认真反思,呵!终于想起来了,我与他的不愉快绝非是政治上的,也不是业务上的,而纯粹是道德、人格上的。我鄙夷他那些缺德的烂动作,一个共产党书记,不是心怀坦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而一心想占便宜,利用职权耍流氓。他一见到稍微漂亮的女教师,便缠着人家说话,说话时,嘴巴都伸到别人脸颊上去了,真是个骚鸡公儿。我对同事说起这丑事,说得高兴时,还实地表演了一下,说“骚鸡公儿见到母鸡,翅膀都垮下来了。”书记姓宋,名济功,偕音而成骚鸡公儿。不知那个报耳神,背后告密,被他知道了,他气得发抖,气势汹汹地前来责问我,事实摆在面前,难道我还怕他不成,于是与他对掰(争论)了几句,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他不敢公开与我争吵,只好忍气吞声的收场。这次大政治运动来了,正是大泄私愤的好时机,他最先抛出我,划为四类干部。回头我又为书记想,在大庭广众下燥了他的皮,这是我的不对,起码这种行为就属于低级趣味,应掌我这张臭嘴,真是因小失大呵,老毛病不改吃了大亏。我没有什么现行,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大不了判刑,也只能关几年,出狱后,书是不能教了,凭自己这一身蛮肉,下力也能找饭吃,起码可以养活自己,养活我妈妈与家人。
人想宽了,心也宽了,我每天按时作息,睡觉也睡得好,吃也吃得多。一天,我收到爱人从綦江给我的一封信,说我的女儿出生了。这几个月都没回家,别人都怀疑我遭了。她来信说,女儿不要姓张,怕受爸爸的影响,跟着她姓陈,以后长大了,送与她姐姐作女儿,名字还是先前约定的,叫陈婻婻。这个我更放心了,我想的不够宽,还是爱人是知音,她的想法对路,我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一天,我鼓起勇气去闯闯关,想法回綦江去看看刚来到人世的小女儿。我向陈以新组长请假,说明理由,他却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准”。我又找了个理由,要回学校宿舍,看看咸菜坛子的水干了没有,不然咸菜要发臭,把咸菜坛子渗好水,我立马就回来。要求就这么简单,他仍然不准,那好,我要他保证咸菜不被烂坏,不发臭,烂坏了发臭了他负责赔偿,他仍不签“同意”这个字,无奈只好折中一下,派了两个人跟着我一起回学校,办完渗咸菜坛子的水的事,立即返回工人大厦牛棚。
我像出笼的小鸟得到暂短的自由,一出门,便从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想见见阔别两月的街景。一群游行队伍开来,冲开了两个监视的随从。他俩一个是高度近视,一个脚有点跛,这下糟了,丢失了监管对象,赶忙跑回学校去等我,等了一会儿,没有见人回来,他们惊吓得脸都青了,有急匆匆赶回工人大厦,还是不见人影,只好硬着头皮向组织汇报。
陈主任得知,立即派人去学校四周的堰塘,用竹竿打捞,怕我“畏罪自杀”。九宫庙街道旮旮角角都搜遍了,出动了十几二十个人,过了一个多钟头,我在湖北味餐馆见罗先德 走过来走过去好几趟,不知他们是在找寻我,便把罗医生叫住,进来吃豆花,原来我根本未走那去,“牛棚”油水少了,见到餐馆自然要来进餐,怎会去自杀呢?这场虚惊后,我连屎都有人跟着,照顾得相当彻底周到。
棚友中有个化学老师张行裕,揪出来定为逃亡地主,他是西北大学毕业,为人很懒惰,打扫厕所很马虎,被另个棚友李伯髦大骂不负责任。我去劝说:“我们都到这步了,还去讲什么认不认真呵!”李老师还顶我几句:“你还帮到懒汉说话,有原则没有?”这位李老师是延安鲁艺的学生,返回白区与组织失去联系,定为叛徒。他各项原则较多,为人十分古板。我定性的是“反动分子”,我不“反动”,难道还“革命”吗?我自认已被打入“另册”,反动已成事实,我对自己是反动分子“受之无愧”,我甚至还把他们怕我自杀来找寻我当成关心。
“牛棚”里的生活折磨,权当成党对知识分子少不了的考验。我深信,倘使含辛茹苦能过了这关,我就可以走上光明大道,痛改这一张臭嘴,不要再自高自大。我见“棚友”们一个个拉出去批斗,心想大概要轮到我的轮子了,还偷偷练习弯腰,低头接受批斗的姿势,这说明我是心甘情愿地接受批斗的,而且想在台子上表现得更好一点,应做出接受教育的样子来。现在,人人都在演戏,我不是个好演员,怎么能表演得好呢?之所以没有轮到我,是因为党委还未批下来,我又交了封申请信给市委宣传部中小学教育处的杨处长,说明大字报上的许多钢鞭罪行材料是我交心的,他叫我不要忧心忡忡,好好接受改造。
到了八月中旬,救我的贵人终于来了,他们是重庆大学“八一五”战斗团的学生,天兵天将。这个战斗团一成立,首先冲击的对象就是重庆钢铁公司,他们围住工人大厦,一阵口号,一阵呐喊,当场宣布:“解放中小学教师,不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猖獗,解散学习班,回校闹革命!”党委派来的管教人员吓得半死,作鸟兽散,我们也逃出牢笼,像鸟儿一样飞向自己的窝,我那一坛盐菜真可惜,已经发酸发臭了。
返校后,学生成立的“八二八”战斗团夺了走资派的权,接收了一切行政领导,把鸡公书记也揪进了“牛棚”。“八二八”战斗团的勤务员(头头)是高三学生,这些小兄弟比较了解我,知道我不属地富反坏右,用“反动”分子来定性也师出无名,但怕放走了坏人,于是我便成了“半牛鬼”,不再进“牛棚”,分配到学校木工房上班,修理坏了的课桌椅。木工师傅郑元发是巴县二圣乡农民,五八年临时工转正,经常从乡下给我们带红苕,故他的绰号叫“郑苕儿”。
他当年的转正申请是我帮他写的,我在张校长面前曾帮他说过话,所以他对我特别友善,没有把我当成牛鬼看待,他说:“不管怎么闹腾,二天平息了,学校要想把书教好,不靠你们去靠那些修铁路(指襄渝铁路下来当老师的土知青)的,他们教书只有去诓鬼。”他好心的劝我莫作急,更不能去寻短见。我邦他拉锯改料当下手,学着干起了木工活。他总说:“你黄脚黄爪的,这那是你们干的活,在这里要茶我每天给你泡好,要吃烟自己拿,我每天给你在街上,多收些传单,讲跟我听,把时间也打发过去了。明天点来,活路是做不完的。”这样,我就可以在休假日回綦江看望家人了,有时回来晚了,或多耽误一天半天,郑元发都帮我打掩护,木工房成了我的避风港,他真成了我的新贵人。
从派斗的口水仗到木棍钢钎的武斗,发展到打死人的枪炮武装相搏,谁还管什么“牛棚”的牛鬼呢?我便在綦江长期不回校,只是领工资时才返校,这样逍遥了好久,直到我再进“牛棚”才结束逍遥。
几年的文革生活,使我进入了迷茫的世界,什么党的政策,什么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什么抓革命促生产,通通弄不明白,革命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先烈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革命成果会是这个模样?我连自己认真改造,努力学习的动力都没有了。不过,收获还是有的,那就是我看清了人性的丑恶,许多道貌岸然的党员肚子里会装有这么多的坏水,真诚的人还是工人老大哥。
邓小平上台整顿,各单位组成了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学生也不再独掌权力了,社会各行各业日趋步入正轨。我这个半牛鬼该放何处?一派要揪,一派要保,由于没有定性,干脆再放回“牛棚”,这样,我又从逍遥的自由民恢复了半牛鬼的身份。
不久,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学校,武斗班子也解散了,两派学生都返校复课闹革命,文革进入“清队”阶段。一个个死老虎又登台挨批斗了。
有一次,我被拉去陪斗,走到半路上,工宣队长叫我不去,我想这是未定性的优势,党又在讲“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了。谁知还未回头走几步,就被一顿细竹儿稍稍打了十几下,我痛木了,又没有找到横头,便骂出口:“日妈,疯子吗,跟老子要打吗?”回头看是付军代表,一个小排长。他听我骂他妈妈,又僻头盖脑打起来,我一爪抓住竹杆,拖过来两下把竹杆折断,大叫:“八路军都不杀放下武器的鬼子,你娃是啥子解放军哟!再打老子要还手了。”
这下惹毛了,各不相让,这位兵哥哥也下不了台,叫来两个战士将我死死按住。工宣队长来了,忙阻止事态的发展,说:“是我叫他不去的,要讲政策嘛。”于是,军代表与工宣队长又争执起来了,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妥协的办法是叫我在毛主席画像前请罪。我也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让他们都好下台,我便规规矩矩地在我自己与美术老师一起临摹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前,做了个标准的弯腰低头姿势。他们走时,吩咐清洁工伍阿姨来监管我,她悄悄告诉我:“张老师,你只管走,他来找, 就找我。”
有人放话,我一烟跑回家。我刚走,果然有个大兵来报复生事,见人不见了,便问伍阿姨是谁放走。伍阿姨理直气壮地回答:“是我放的,解放军就是不能随便打人,何况他是不是坏人还没有摆平顺。”那大兵不想无事找事,也就走了。事情这样轻易搁平了,可是我想起来,其实真有点后怕。这事能大能小,横七竖八我都说不脱,真理总是在强势一边。他们可以说我攻击解放军,辱骂解放军的领导,是个反军分子,而且还是现行;他们还可以说我挑拨军代表与工宣队发生冲突,也是个现行。是现行,那石登登就够我爬的了,大则可以坐牢,小则挨一顿饱打。“无娘儿天照应”,我感谢那些为我解围的同志们,我自责自己也得改改坏脾气。经过文革的大风大浪,我死不改悔的,就是自己那张臭嘴和那猫儿毛的脾气。
“祸兮福所依”,正因为发生了这次小插曲,重钢党委决定趁早定性,以免把人吊起来悬起,麻烦不断,影响不好。于是军宣队、工宣队、革委会学生、教师五人小组外调。我在解放前,解放后都未出过重庆,家庭世居重庆,好调查得很。经过他们辛勤奔走,我的根根底底全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虽说我父亲我祖父有点红疤黑迹,不够清白,可我基本上己是清楚明白的。经过研究,上报党委批准,彻底将我解放。从此,我便从半牛鬼脱胎换骨成了全人,返回教研组学习,当革命群众对待。从鬼变成人前,军代表、工宣队、革委会三方领导找我谈话,要求我正确对待,不翘尾巴。
从此,我便夹着尾巴,含着热泪,告别了“牛棚”。


    18、急腹症学习班


文化大革命中期,我已半解放,不再在木工房打杂,可以回教研组学习和听中央文件的报告。正在此时,一天深夜,我的腰、背痛得不行,怕把邻居吵醒,连大声呻吟都不敢,只好跑到足球场去,大声喊叫。第二天诊断结果,患上了“肾结石。”这毛病也怪,痛起来要死人,不痛时跟健康人一样,我赶紧到重庆医学院治疗,恰巧病又犯了,痛得辗转反侧,各种姿势都做尽了,止不了痛,典型的肾结石,照片吃药,亦未见缓解,医生只好打了两针“杜冷丁”, 才止住了痛,并立刻叫我住院开刀,我未带盥洗用具,准备回学校去取。
我四弟听说我病了,便来探视,建议我到一号桥重庆中医研究所去看看,听说那里不开刀,可以用中医治疗,叫什么中西医结合。况且,我弟媳是所长龚治贤女儿的同学,认识龚医生。
提起龚医生,大名鼎鼎。他是重庆中医大国手,中医研究所所长,医术精湛,五十年代就调到北京卫生部保键委员会,是给中央首长治病的行家。文化大革命初,因大儿子在苏联留学没回国,定为叛国罪,他老先生也就被赶出北京,回到老家重庆,原单位已经满员了,就只好在草药门诊部屈就。
我们找到龚医生的诊室,门庭冷落,人们并不知其高明。经过仔细检查,确诊是肾结石,如果不开刀,正好这里要办西南地区的急腹症学习班,正在找急腹症疾病例的典型。你只要带上重医的“X”光片,就可入院当典型病例,不用开刀,按中西医结合治疗。歪打正着,瞎猫碰到死耗子,我顺利地被接收住院,单等到重医拿到片子,就可住进病房。拿片子也是个难题,那时病人要照X光片,不开后门或医生发善心或医生头发昏是不可能给片子的,我已是重医的病人,确定在那儿开刀,医生正好在我身上找经验试手艺,方才允许照片。如今,想转院到别处治疗,拿走片子,休想!
如何能把紧俏名贵的片子取到手呢?我一筹莫展,百般无赖,只好学孙猴子取芭蕉扇一样施行骗术。我在门诊病历上,模仿主治医生笔迹签了名要求取片看片,在重医的病历室骗出了我的X光片。拿到手,如获至宝,横起一趟直奔中医研究所交差,顺利地进入了重庆急腹学习班当试验品。
这个训练班规模很大,调来云贵川藏四省的中西医结合治疗的医生200多名,按急腹症状分胆结石、肾结石、肠梗阻、阑尾炎、胰腺炎和各种胃病,还有妇科的宫外孕、输卵管堵塞等,反正肚子痛的毛病都在此列。肾结石包括尿路结石共收了五个病人,各具典型性。我们编为一组,由五名医生治疗,观察,护理,共住一间病房。五个病友同病相怜友好相处,演绎出一连串精彩的龙门阵。我们五个人的治疗方式基本一样,早上起床后就跳绳,原地跳台阶。半小时运动后,打一针山梨醇或利尿药,喝1000毫升熬好的中药,再打一支甘露醇,然后,按穴位插电针。15分钟或半小时排尿后,用量杯测量,上午的治疗到此结束。下午又是如此作一遍治疗。晚上吃六味地黄汤500毫升。一周下来,没有人再喊疼痛了。半月一次透视,看结石活动情况,医生记录进展。

我们认真按医生嘱咐配合治疗,天天如此,周而复始,就像西绪弗斯推石头,很感无味。一病友是航道站的队长,未发病时,我们便组织去朝天门航道站玩。我们与他一起去点航标灯,巡视重庆至郭家沱的航标。还有一位病友是食品公司的书记,邀我们去一字街看杀牛,其中有两人与我关系特好,一个叫朱儒宣,他是供电局杆塔厂的工人,为肾结石已经开过刀,肋巴骨都扳断两匹,结果又长结石,好在经过治疗,结石反而不动了,留在肾盂内也不再痛了。另一个叫戴明善,是中梁山轮胎厂的会计,写得一手好字,肾结石尚小,活动频繁,经常发病。一天,他厂里的革委会来找医院工宣队,要押他回厂,据说他是逃亡地主,他原本就是中梁山的人,他的家到轮胎厂没出两百米,如何便成了逃亡地主?况且,从1949年到如今已有20多年,近在咫尺的地主,竟一直没有被发现,直到现在才查出?
不久,这类荒诞的祸事又降临到我的头上。我们学校革委会派人来找医院工宣队领导,诬说我逃避清队,躲在医院企图免受打击。真是笑话,我是从国家机关调到学校的,审查干部早就有结论;我是朝天门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四分钱的邮票就可查我的根根底底,我无需逃避,也无从打击。好在医院工宣队队长是个明白人,他一看革委会的介绍信,上面说是了解病情,询问是否能出院,在家治疗。马上回答:“莫要假传圣旨,了解病情,成了逃避斗争,你把我们医院工宣队当成傻子,你那个革委会未必管起医院工宣队来了。”双方一争执,学校来人说医院包庇坏人,让坏人逃避斗争,愈说愈邪,我又成为坏人了。医院工宣队说狗抓耗子,学校竟然管起医院的事来了,怀疑来人身份,假公济私寻机报复,介绍信上根本没有确定谁是坏人,更没说不能继续治疗,要押回校叫军宣队来押,叫公检法来押,也轮不到你革委会来押。
双方你来我往,最后闹到破口大骂,医院叫学校来人滚蛋。这场办公室的闹剧,我还是事后才知道的,医院办公室的同志问我:“这是什么老师啊,是吃牦牛肉长大的,或是从蛮国来的?真是横蛮不讲理,那里像个教书的?”我说这些人是来掺沙子的,为了打破学校知识分子一统天下,文化大革命中从修襄渝铁路施工队中,抽调一批民工,到二师、三师去学习了三个月,就分配出来当老师了,而且全部教中学,这批“沙子”弄得来几十年消化不了,使重庆的中学成了肠梗阻,成了重庆教育界的大包袱,我所在的学校就来了几十个,就是这样的人,也莫责怪他们,这些人只不过不适合做教师,从某些方面讲,他们也是忠于党,忠于领导的好人,后面有人乱支使,也就跑到外单位来出点丑罢了。从此以后,学校再没来人催我回校,我便安心治疗,很有成效的从小便中屙出了六颗绿豆大的结石。
由于发生这场不愉快的事,医院知道我是个中学教师,而又热心公务,工宣队便主动请我为急腹症学习组整理医案。我在治疗的闲暇,在遵义医学院老师的帮助下,学了不少医学知识,将每个病员的医案,整理得井井有条。
时光一晃,又是一个多月,急腹症学习班结束了,我们这些典型病人,离院走了很多,闲得无聊,我也开始思念学校,便主动要求出院,回校治疗。
在中医研究所三个月的住院期间,除了结识了龚子贤大国医外,我还意外地与两个名人有一面之缘。一个是儿科专家张锡君医师。抗战时,他来重庆行医。为了引起市民的注意,他的轿子是个三丁拐的大轿,有三个轿夫,穿着号衣,正面是“张锡君”三个大字,背面是“大国医”三个大字,走一路宣传一路,构成重庆城一大景观。那时,他在民国路的诊所,专治生病的儿童,小时候我也曾去就诊,果然医术高明。
他治病既认真又讲究科学性,凡到诊所就诊的小孩,都要编号,由他徒弟一一测量体温,并一一询问病因,查视病情,事先做到望、闻、问。等到切脉时,他双手切脉,参考徒弟做的记录,叫两个徒弟代为处方,一个人看两个人的病,引起病家惊奇,说他能捉住两根手杆要钱,是个不得了的大医生。一时传为佳话。如今,张锡君在中医研究所扫地,打扫厕所卫生,还要遭受医院的小孩的欺凌,他们用石头、瓦片砸他,吐他口水,他的生活十分狼狈。为此,我深感不平,一见这种不尊重人的举动,便出面干涉,逐跑那些顽皮无知的小孩,并向工宣队的同志讲:“解放军还优待俘虏,不要这样不讲政策。”医院制止了这种行为,张医生也得到了起码做人的尊严。他得知是我出面为他说了话,见到我时便向我做一个竖大拇指的手势,我也心照不宣地祝福他平安度过这一场大劫难。
另一新闻人物是韩素音医生。她是个世界性的国际友人。她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比利时人,英国国籍。丈夫是印度人,工作在美国。韩素音的故乡在四川德阳,重庆是她青年时生活的地方。她数十次访问过祖国,此时她来到重庆,拜访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中医研究所老早的房子,就是韩素音医生早先的故居,如今成了一座规模宏大,设备齐全的医疗机构,她很高兴,专程前来走访,市接待单位为韩女士在中医研究所组织了一次座谈会。上级怕出漏子,叫医院早作准备,组织病员发言,并审核发言。我有幸选为发言之一,还安排我去帮助其他发言人准备。为了追求最佳效果,我还不厌其烦地精心准备了一场预演。诸事准备妥当,专等韩女
士的到来。
韩女士莅临之后,要巡查病房。事前,每张病床都患上了新的床单,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可照出人影,病员的衣服也焕然一新。她一进病房,就给人一种静宓的感觉,白衣天使们更是一个个笑容可掬,看护有加。韩女士见后十分满意,她哪里知道背后是麻子打哈欠——全体大动员,搞了三天大扫除,忙得病人死了都没人手抬去停尸房,还是请老护士与
我们这些能走动的病人来抬。
表面的应付顺利通过,天衣无缝。座谈会开始了,市革委、卫生局革委、医院革委的领导们热烈地致欢迎词,指定发言的病员们一个个像背书似的背发言稿。轮到我发言了,便用英语说了句:“欢迎韩女士的光临,我们感到无比荣幸。”
这句话未预先设定,让在座的领导十分吃惊,好在还算得体。接着,我讲了急腹症学习班的收获,讲了中国缺医少药的落后现状,讲了中西结合治疗是中医改革的好方向,讲了毛主席对中医的关怀……,这些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认真备了课的,中途,韩女士打断了我的发言,问我自己的疗效如何,我答道:“吃了三个月的苦药水,每天折腾两次的体育锻炼,打出来六颗绿豆大的结石,还有黄豆大的两颗留在输尿管里。”
我认为照直说也不伤大雅,可在场的领导们还是紧紧地捏了一把汗。果然,我的发言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引出了毒虫漫天飞舞,但都是内心的真话,有的老工人病员说伙食不好,菜里油星星都莫得,有的又提死人子在病房里没有人抬,还是病人来抬的,还有的说护士医生恶得很,动不动就训人……,会场上一时炸开了锅,工宣队忙出面制止,座谈会也就开到这里,草草收场,下去再谈“斗、批、改。韩女士对我微微一笑,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插曲结束了我三个月的住院生活,返回学校时,清队已近尾声,我被革委会打发去重钢大轧车间劳动,并预先对车间打了预防针:来车间劳动的都是学校不听话的刺头,要好好打整一下,让他们规理伏法。于是,我被指使专干重体力活,周身骨头都像散架了。每天上班,我总要带上两副龚治贤医生开的草药,用炼钢盅盅装着,放在热钢板上,在班上吃一副,还带一副回家吃,一天两副。一个月后,某日,我在家想解小便却解不出来,使力一挣,出来几颗结石:3颗黄豆般大,还有一颗桑葚般大。我一下子就感觉轻松了,但尿道已经划破了。第二天,我请假跑去中医研究所报告好消息,把4颗结石交给医生,拿了一大包消炎药回家,完成了我的第二次住院。
如今,我那四颗结石宝贝,大概还在中医研究所的实验室里吧。 
 
(未完,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1931---2023.1)。上世纪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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