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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汉勇:遥远的夏天

遥远的夏天

/付汉勇

那时候不知电扇为何物,连收音机也没有,夏天夜晚,户外纳凉是唯一选择。

当天空慢慢形成幕一样的暗蓝,旷远的天际几颗小星星开始眨眼,附近草丛里的昆虫们便唱起歌来。这里离老武昌城墙不远,东北走几步便叫“城外,”蜿蜒的坡,寥寥几户人家,几所平房,木板缝隙里隐隐有光。我家墙壁也是木板,狭长的有木格的竖门,一推,门臼便吱呀叹息一声。

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坐在屋前,各人一个小凳,黑暗中有微风轻轻梳过,让脸面清凉。对面是黑黝黝的花园,白天争艳斗奇的花儿们,此刻都安睡了,那里溢出片片宜人的清香。那棵老槐树托着月晖,默默垂立在花园里道路交叉处,我看见小路绕过它身边,泛着白色,一直指向花园深处。道路的尽头有一口水塘,据说很深,母亲是绝对不许我们到塘边玩耍的。据说曾经有一个小媳妇,提着一家人的衣服到水塘洗,掉到塘里淹死了。有人说,她是自己投入水塘的。这就使那近在咫尺的水塘,神秘之外,又多了些凄清。

我们绕在母亲身边,由她轻拂着芭蕉扇,为我们赶走蚊子,同时听她述说。夏夜是非常惬意的!那时候城市人口不多,绝少高楼大厦,走出家门就可以看见远处的蛇山。小街叫鼓架坡,几百米长的街道,很大一片啊,只有十七号,我家是十三号。邻居都是老住户,种花的多,从清朝开始这里就花园成片。这里古道热肠弥漫,人们客气而温和,孩童居住此地,大有裨益。

夜深的时候,有一个节目准定上演。母亲和哥哥都不大在意,只有我睁大眼睛,在漆黑的空中寻找。终于来了!从花园方向,星星点点,一些晶莹的小绿光腾起来,飘忽着,散漫的向我们这里移动。光点到了屋子前,有的钻进窗户,还有一些歇在草丛里,一闪一闪的,非常有趣。我蹲下去,想捉一只看看。母亲说,不要捉它们!让它们耍好了。老长时间,我跟着这些光点,看它们起落,心里满是神奇。直到母亲起身,带着我们进屋,隔着帐子,我还在看。熄灯后的屋子里,闪闪烁烁的小绿点飞来飞去。

看着它们入睡,心里无限宁静。摇着扇子,母亲会唱歌。很短小,旋律很简单,轻声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哟,几家哟欢乐几家愁,”或是,“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我虽小,似乎也能感到其中的忧郁。母亲抚着我的头,感慨地说:“宁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讨饭的娘!小孩无娘,很可怜的。”后来我长大,知道母亲三岁丧父,九岁丧母,每每想起当年母亲对我说这话的情景,心里便有无限酸楚。

有一天夜里,我们正在门口乘凉,忽然从远处草丛里发出一声蛙鸣似的声音。在我们那里,蛙声本来很平常,但是这叫声有些蹊跷。它似乎是跳一步,叫一声,到底是不是蛙声也不清楚。声音一直向花园深处走,最后消失在水塘那里。哥哥说:“是蛤蟆吧?”母亲却没有回答,站起身,看着远处花园,又看天。天上星星已是灿烂一片,偶尔有流星悠忽划过,很快又消失在远方。母亲似乎有些不安,自言自语地说:“怕是不干净?”领着我们进屋,关门熄灯。

第二天,邻居纷纷传说,昨夜听到了奇怪的叫声。很快,说街口的一个老头子死了。有邻居说,昨夜的叫声,是人走了魂。我觉得好奇,问母亲,什么是走魂?母亲淡淡地说,都是个说法,哪个看见的?又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些事。

晚上,我们照常到门前纳凉,哥哥白天学校里有些新鲜事,他津津有味地告诉母亲,母亲不时回答两句。我另有所念。看着黑黝黝的四下,竖起耳朵,有些激动地期待着空中,可是直到进屋,再也没有听到那样奇怪的叫声。



饥荒来了。粮食定量急剧下降,食油稀缺,副食完全没有,每天都是饥肠辘辘。

那时候母亲已参加工作,做了一名幼师。幼儿园在我家不远的横街上,一个四周有高墙的院子,中央一栋两层楼的洋房。院子分前后,初夏,南洋风从前院吹来,穿过宽敞的大厅,从宽大的窗户吹到后院,整个幼儿园都比较凉快。

但是饥饿无处不在。老师们在一起,都谈吃的。幼儿园有三五个老师,都是女性。一位于老师,大约三十多,几个人中,她是初中毕业,属于文化较高的。于老师说话,总是维护大局,从来没有抱怨。比如说到粮食不够吃,她就说,其实人的胃是可以收缩的,多吃也可以,少吃也可以,习惯就好了。又说肠道,肠道也是很科学的,食物进入肠道,一路弯弯曲曲,其营养不断被吸收。最适合吸收的是粥样的东西,如果咀嚼不细,有些食物营养就不能被肠道吸收,而是直接排出体外,就浪费了。

从这个道理引申,那么干饭也比稀饭浪费,所以喝粥最好。“每一粒粮食都应该发挥作用啊!”她很严肃地说。听她的理论,有理有据,但是总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也没有谁能反驳。其实不用她说,哪家不是在喝粥呢?

不过于老师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皮肤暗淡,枯干,很显老态。没有多久,于老师就辞职了,因为检查出她患了黄疸性肝炎!现在我们知道,那是严重营养不良。

另有一位马老师,做饭的,和我母亲年龄相仿,她有四个女儿。暑假,我们两家的孩子都到幼儿园里玩,白天在幼儿园吃,夜里在幼儿园睡。那时候家里住房都是很狭窄的,而幼儿园有宽敞的厅,铺着很好的木头地板,只需要一张席子,就能很舒适地入睡,还有穿堂风!
这个院子以及洋楼,当时是很上档次的,原主人是个很有资产的老板,现在产权易手,除了幼儿园,还安排了几家住户。

二楼有一大家,中年夫妇,几个子女。另有一家,夫妇无孩,说是华侨,男的高大,女的娇小,不知做什么工作,早出晚归。有一天,他们家来了两个客人,四个人一起出门,轰动街坊!两个客人大约海外来的,西装革履,而男主人一身杏黄色的笔挺西装,打着领带,女主人挎个皮包,鲜绿色的外套,洁白的衬衣领翻在外面,嘴唇红嘟嘟,打了口红!到处都在宣传移风易俗啊!满街只有蓝色和灰色的中山装、工作服,他们这样一伙,惊呆众人。马老师的女儿们就很不满。大女儿巧珍毫不掩饰地说:资产阶级分子!

除了这两家,后院角落里有一个小屋,住着很衰老的夫妇,婆婆长年卧床,老头子忙出忙进的照料。

那个小院启发了我的童智。夜里,睡在地板上,透过宽大的窗户,能看见满天星星,有的很亮,有的暗渺,有些星聚集在一起,位置固定,每天,我都能找到它们,像老朋友一样。母亲说天上是银河,银河两边住着牛郎和织女,织女星尤其亮,她指给我看了一次,我就记住了。

叫我着迷的还有流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不知道到哪里去,忽闪一下,夜空中留下美丽的轨迹,在我心里引起莫名的愉悦。后来读小学,我曾经大量看了各种天文方面的科普读物,对天文发生浓厚的兴趣,那兴趣就源于这个小院。如果不是文革,也许我会做一个天文学家?

童智的另一个亮点是象棋。二楼那一家,有两个儿子和我们哥俩同龄,他们喜欢下象棋。夏天早晨,巷道里有阴凉,搬一张竹床,铺开毛笔画的棋盘,哥哥坐一头,那家兄弟中的一个坐另一头,余下的围观。哪里有什么棋子!用白纸剪成圆圆的一片片,用红黑钢笔写上帅,士,马,车字样,就兴致勃勃地对弈。这样的“棋子”很不方便,往往架一个“当头炮,”就要用指甲拈几次!有时走到中盘,巷道里忽然来了一阵风,掀翻棋盘,把“棋子”吹一地,重新布局又要半天分辨。穷则思变。哥哥围绕院中那棵树,仰头观看了几天,忽一日,他爬上树,掰下几根树枝来。他用一把锯子,将树枝锯成一块块一厘米厚的圆片,再将“帅士马车炮”用浆糊贴上去。哈哈!这是真正的棋子,稳稳的不怕风!正是围观这样的棋赛,使我懂得了“象走田,马走日,炮隔山打子,小卒过河不回头”的规则,以后生活中增加不少趣味。

自制的象棋,虽然不怕风,毕竟疙疙瘩瘩的。忽一日,父亲从外地回来,看见我们的“象棋,”笑了。第二天,他去长街上,买了一副真正的象棋给我们。这才是好东西!棋子光滑,大小厚薄一致,字样是雕刻的,刷着红绿油漆,非常鲜艳。有了这个宝贝,玩法又变了。除了对弈,又发明了“弹棋。”竹床两头各划底线,中央划一道分界线,红绿两方棋子隔分界线布阵,用指头弹自己的棋子,使之撞击对方棋子,将其撞出底线算赢。这个玩法,不需要高智商,人人有兴趣,连院外的孩子也来参加。

少年人是有不可思议的创造性的!玩到后期,个个都是精良的射手,隔着很远的距离,“啪!”一子飞去,不偏不倚击中,力度正好将对方撞出底线,而自己停留在线内。所谓神枪手,前后左右可谓多矣!

只是多好的娱乐也掩饰不住饥饿以及饥饿带来的萧条。各行各业都在下马,不断有家长领着孩子退出幼儿园。民办幼儿园,自负盈亏,老师工资便不断下降。在于老师退出之后,又有老师辞职,只有我母亲和马老师还在,而马老师已经无饭可做。她已经向街道领导说了,也要辞职。

孩子们哪知道这些?照玩不误。

马家几个女儿,不看棋,也不弹棋,她们喜欢叽叽喳喳,再就是扯一根橡皮筋,几人轮流跳。马老师看着,有一回叹气说:跳饿了饭又不够吃啊!

饥荒不减,与此同时,思想宣教也不减,各种各样的新口号层出不穷。有一天,两家人都蹲在院子里喝粥,巧珍忽然说,以后要重新划成分了,剥削阶级一个也跑不脱!她列举了一大串成分称呼,从地主,资本家到历史反革命,到小业主,连职员,店员,小贩,独劳都说出来了,记性真好!马老师公公家,其实过去是有土地房产的,但是此刻她说,不管怎么划,我们家总是响当当的穷人!巧珍迟疑不定地问,那么我们就是贫农吧?她家小女儿忽然大声说:什么贫农?我们家怎么会是贫农?我们家应该是穷农!说这话时她看了我和哥哥一眼,有挑战的意味。

哥哥不傻,马上反驳说,成分里没有穷农这个词,最高级的就是贫农!那女孩理直气壮的说,怎么没有?比贫农还穷,就是穷农!巧珍是知道的,但是她要支持妹妹,便也说,要讲事实,比贫农还穷,就是“穷农。”哥哥气哼哼的,翻了巧珍一眼。

当天晚上,我们的机会来了。原来马老师给巧珍买了一双深筒球鞋,五块钱,当时是很贵的!天热,不少孩子都是穿的塑料凉鞋,透着脚趾。巧珍嫌深筒球鞋不凉快,便自作主张,和几个妹妹一起,用剪刀在球鞋上开出一道道口子如凉鞋一般。须知这球鞋是帆布做的,很薄,哪里能剪口子?这样那双鞋就废了。

马老师心疼钱,夜里,把几个女儿叫到大厅里,逐个讯问,哪个的主张?哪个动手了的?我们躲在外面窗户下,不时听到里面“啪啪”的扇打声,还有女孩子“再不敢了啊”的求饶声。那一刻我高兴极了,叫你“穷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幸灾乐祸吧?看哥哥,叵耐他喜怒不形于色!稳稳的,似乎与他无关。

几天以后的夜里,半夜忽然狂风大作,那风的猛烈,将玻璃打碎了几块!我是睡熟了,只感觉有呼呼声掠过。第二天早上,院子里都在惊恐地说风,二楼的住户都下来了,人们绘声绘色地说那风不寻常。原来就在大风之中,后院那个瘫痪多年的婆婆去世了。有人神秘地说,听到巷道里有铁链拖地的声音!还有咚咚的脚步声!这就是无常来摄魂了。马老师当即说,她们要回家了,告别幼儿园。说走就走,她们把被褥和锅碗瓢盆分拿着,浩浩荡荡的走了。

现在幼儿园就是母亲一人,孩子也没几个了。街道干事来了,跟母亲商量了一阵。已经用不了这大的房子,街道在不远的鼓架坡腾出一间房,让母亲把幼儿园搬到那里。

搬家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高兴?和母亲、哥哥一起,来回好多趟,将那些小桌小凳背着跑。唯一的那架风琴,街道来了两个男干部,用扁担抬到了新地方。

新幼儿园当然没有过去宽敞,不过也有新乐趣。那架风琴,如今属于我们家专用了!就是在这架风琴上,我学会了哆唻咪,到上小学之前,我已经能弹东方红一类简单歌曲,以至于上音乐课毫不费力。
天气还是很热,那时候已经有酸梅汤,不过没有卖的,只有附近工厂做给职工喝。哥哥别出心裁,用几个空玻璃瓶,装上凉开水,放进糖精,把它们装在一个网兜里,拴上很长的绳子。附近有一口井,我们将网兜小心翼翼的下放,沉到井底,耐心守候一个小时,再拎出来。回家,打开瓶口,那水冰凉且甜丝丝,虽然不如酸梅汤,也聊以自慰了。

灼热的夏天,永不失望的童心!



父亲的单位从外地迁回来,粮食紧张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上小学。一家人重又回到鼓架坡老房子居住。

父亲是泥水匠,力气大,喝酒,嗓门也很大,和温文尔雅的母亲相比,我对父亲有些畏惧。

那时候的老家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工业上马了,附近两个工厂,大规模招聘工人,花园没有了,水塘也没有了,萤火虫也销声匿迹。在我童话梦上演的地方,建起了新住宅。

邻居忽然多了很多!地方却狭窄不少,再没有过去那样悠容宽敞了,夏天夜晚,巷子里竹床挨着竹床,几乎密不透风,人们大声说话,孩子们在竹床空隙里追逐,突然之间,我被推入闹哄哄,充满烟火却又让人疑惑的环境之中。

邻居以中年工人为多,他们健壮,能干,多有自豪。乘凉的时候,男人们谈着报纸上的事,按照正确的方向,做些评论分析。也谈“厂里,”语气就像说“家里”一样。张三如何,李四如何,指点江山,人人都是主人口吻。离经叛道是不允许的!有一种叫做“警惕性”的东西,普遍存在于新邻居之中。曾经有一天夜里,某人起来上厕所,发现有个人在巷子里站着,他问干什么的?那人支支吾吾,马上就有几家房门打开了,几个人架着那人,送到了派出所。

这条小街,一贯有息事宁人的传统。还是饥荒年代,有个男人因为饿烦了,破口大骂,骂的都是非常吓人的话,我亲耳听见。后来上面布置开他的批斗会,老住户都参加。发言的人不少,可绕来绕去,就是没有人揭发那最要命的东西,居委会委员似乎也默许。最后仅仅让他做了个口头检讨了事。那时候都是老街坊啊!那事要是发生在后来,估计他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有一天,邻里两家女人,因为竹床位子,发生争吵。从此就结了深仇。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只要那里战端一起,孩子们都去了,看戏一般。那言词也确实精彩!汇集了本地方言所有糟粕,尽是儿童不宜的东西。高潮处,一人搬出菜刀和砧板放竹床上,剁一刀,指一下,骂一句。对方马上照搬。一时竹床轰轰,菜刀咚咚,骂声嘶哑,围观人山人海!直到夜深,余音袅袅。

当然这是凤毛麟角。与此同时,另有一种凤毛麟角,是我喜欢的。
有一人口琴吹得好!他是个锻工,打铁的,却生得斯文,长须碧眼,谈吐脱俗而风趣,我总觉得他是三国人物?他家窗户上有绿色的窗纱,淡淡的灯光射出来,幽凉洒在地上。这时候往往有悦耳的口琴声。他能吹“梭罗河!”而他夫人的伴唱,虽然不专业,却也可听:“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你的光荣历史,我永远记在心上!”窗户外,一地竹床,都屏息在听。他也很知趣,吹个三两曲就止住,不打扰人们谈话。

另有一人歌喉好。他家在坡上,居高临下,一扇窗户朝东。节假日,那窗口里必定有歌。记忆最深的是黄水谣。“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他唱得不慌不忙,抑扬顿挫把握得好,声音很纯,让人不禁仰望。与他那些豪气的同事不同,他待人格外谦虚和气,处处彬彬有礼。他夫人娇小玲珑,据说是南京人,一口的温婉,带着微笑。

这两个有音乐细胞的,大约都是从技校或者中专分配到工厂的?虽然已届中年,其学生姿势不减。

这时候父亲提出把我们家乘凉的地方改一下,迁到后门外的坡上。那是一条荒寂的狭长巷道,两边都是高墙,平时少有行人。我们小街,地处城墙附近,地广人稀,鬼怪的传说很多,有谣谚:鼓架坡,鬼又多,前头走,后头拖!而我家后门那条巷道,正是鬼怪传说之重点区域。不过父亲力气大胆子也大,跟着他,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我又重新看到满天星斗了。寂静的长巷,就我们一家,孤零零的竹床,躺椅,母亲不息的芭扇,和父亲断断续续的故事。

父亲和母亲不同。母亲说话,温婉,蔼蔼讲理,不慌不忙如溪水沁入。父亲豪气却不善组织言辞,往往巨浪汹涌却戛然而止。内容上,母亲讲神话,讲民间传说,讲书生。父亲喜欢讲力量,讲祖先。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得知我们是武人世家。曾祖统帅过千军,平定新疆。爷爷武功超群,有猴拳绝技。但是父亲的讲述没有细节,缺乏感人的元素。

忽一天,哥哥问,爷爷武功那样好,您为什么不学呢?父亲一时口讷。半天说,武功那东西,不是谁想学就能学成的啊!又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是学问第一,你们把书读好,才是最要紧的。

哦,看似喝酒粗鲁的父亲,其实是很聪明的!


 父亲同胞七人。战乱年代,星散在天南地北。其中二伯是父亲常念叨的。每月,二伯给贫寒的弟兄姐妹寄钱。二婶也寄钱,给她湖南老家的弟弟。无疑,在五六十年代,在人均工资三十元的社会,这两人是特殊的。

父亲以他的哥哥为自豪。说到二婶,却有些轻描淡写:“文人,会讲大道理。”其实二婶资格比二伯老得多,三十年代上海中央机关的。两位老人身负重任,却低调得远不如某些基层干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旧衣服,不是公事,绝不坐公车。有一次二伯看望朋友,用了一次公车,事后坚持补交了汽油钱。

那时候他们在北京,极少来武汉。有一次,二伯到武汉开会,想约见几个老战友,他要做东,却囿于组织纪律,去餐馆不合适。那时候街上餐馆稀少,仅有的一两家国营餐馆,很惹眼。想来想去,二伯想到了我们家。请我父母代劳,做几个家常菜,就在我家聚聚。父母很重视这件事!父亲跑了好几家菜场,把一个月的肉票都用了,买了两斤排骨煨汤。

看看不够,又找邻居借了鸡蛋票,买了一斤鸡蛋。其他豆腐也是要票的,蔬菜不要票,但是时新菜买不到。父母千辛万苦,总算凑够了七八个菜。客人都是步行来的,只有三个人,都是二伯的生死战友,如今不用说,都负有一定职责。

家宴,很随意,几个人谈起过去,谁谁牺牲,谁谁死里逃生,东北有谁,广西有谁,说的都情真意切。又谈国际形势,该联合谁,对谁要警惕等等。我在一旁听着,大为惊奇,许多只有小说里才有的故事,就在身边这几个人身上发生!多年后我读水浒,读到押送武松的差人,听江湖好汉说江湖,目瞪口呆,我不由哑然失笑。当时的我,就像那个公差。

是的,他们谈的,都是国家大事。他们参与其中,奋斗且享受其中。

似乎看父亲插不上话,一个客人礼貌地问父亲,工作忙吗?这下引起父亲话匣子。他非常认真地介绍了泥水匠的工作,一个大楼,从奠基,到封顶,他们要做些什么。“每天一百多担!”父亲举杯一饮而尽:“八楼啊,没得身体,吃不了这碗饭!”父亲的双臂,肌肉壮健,毫不掩饰他对泥水匠的职业自豪感。我那时虽然不懂事,却也直觉感到父亲这种场合炫耀职业不大合适。果然,二伯马上三言两语就把父亲的话岔开了。客人们倒是十分礼貌,很注意地听父亲讲述,临走时,他们一个个跟父亲握手,握得很用力。

多年后我回想这事,怎么也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那样的场合炫耀泥水匠?很苦很累很底层啊!“每天一百多担,”很光荣么?人们只怕不会这样认为。联想到父亲对祖上业绩的渲染,大约久处底层的父亲,是有不平之气的。

有一天,二婶从外地打来长途电话,说他们家的女儿女婿,奉调到南方一所大学教书,路过武汉,要停留一天,需要在我家住一宿。父亲立即答应了。“小蕾要来了,跟她女婿!”父亲回家高兴地对母亲说。

我知道小蕾姐姐,却没有见过面,更没有见过那位姐夫。那时候城市的服务,很不到位啊!旅社,餐饮,都是稀缺的。拿着介绍信,不一定有旅社住,就是有住的,那个条件,处处不方便。这种情况下当然亲戚家更好。

小蕾姐姐很快到了。姐夫姓梁,文质彬彬的,已经是大学教授。还有一位中年妇女跟他们一起,说是保姆,看他们之间言谈,就是自家人一样。一个小姑娘,是小蕾姐的掌上明珠,叫海燕。

小蕾姐和姐夫再三嘱咐,一定不要为他们做什么好吃的,我们日常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母亲应允了,却还是尽可能的做了几个菜,姐夫不断说谢谢。

小蕾姐夫妇出去办事,保姆带着海燕在家。那保姆懂得的真多!她跟母亲唠家常,说北京,说姐夫家的种种事情,用词非常恰当。她说她给姐夫家做事,半辈子了,以后会跟他们一起在那个大学生活的。这显然不是一般的保姆。而且听她说话,有相当的文化底蕴啊,有些奇怪。

小蕾姐一家果然只住了一宿就走了。那保姆牵着海燕最后出门,临出门,她对我母亲说:“你知道小蕾的女婿是谁吗?他是梁启超的孙子!”母亲有些吃惊,问是不是康有为、梁启超的那个梁启超?保姆笑着说就是。他们走后,母亲告诉了父亲。父亲只是哦了一句说:“难怪这样懂礼貌!有那样的爷爷。”

如果不是那位保姆,我们家可能至今无人知道小蕾姐女婿的出身。二伯二婶不说,小蕾姐不说,梁姐夫更不说。他们的不说,是在任何人面前不说!就像严守什么秘密一样。前几年我看到一些大学生回忆小蕾姐女婿的文章,十几个学生,都赞扬他们的恩师,却没有一个人提到梁启超!那么毫无疑问,他们在工作单位也保守了出身秘密。

这只能说是家训家风了。

大约我九岁?二伯来过我家一次,也是开会吧,停留不到半天就走了。屋里很黑,打开电灯,墙上贴满我和哥哥的奖状。都是三好学生,都是优秀少先队员。

二伯笑着说,老三,你对孩子教育蛮好啊!父亲立刻夸奖起我来。说我在医院打吊针,还要看书。“就是书虫!将来接二嫂的班。”二伯大笑。忽然,父亲说:“你要不要这孩子?要就给你做儿子。”二伯收敛了笑,说:“你又信口开河了。他娘舍得?”父亲大包大揽,说没有问题。二伯只是笑,一会就走了。

晚上,父亲跟母亲说了这事,说二伯同意了,就看我母亲的态度。

“自家亲兄弟啊,怕什么,还会亏待你的儿子?”父亲是有小九九的。二伯二婶家,长年就是两老,就是收养个孩子,也很正常。那里各方面条件都好,将来对我的前途一定有帮助。

母亲不是这样想。母亲竟然一下子找出我那多毛病!说我胆子小,好哭,不会见事做事,不会哄人。“二嫂那样严格的人,能接受他啊?不可能!”母亲把我揽在怀里,斩钉截铁地说:“你说到天上,我的儿子不去!”一向温和软弱的母亲,此刻竟然如此坚决!父亲一愣,嚅嗫了。那天夜里,父母一直在小声说话,似乎母亲在嘤嘤的啜泣。

第二天,家里没有这个话题了。

事隔多年,想起这事,不由得记起母亲的格言:宁死当官的老子,莫死讨饭的娘!

我的童年生涯,结束在那个夏天。

忽然一下,社会乱了套,人们分成好多派别。各式各样的旗帜,袖标,各式各样的战斗队,似乎乱世英雄起四方?

其实更多的人是随大流。我们街上,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加入了同一个组织。他们对同一观点的,亲切无比,对反观点的,不共戴天。

偏偏有一个少年,属于反观点阵营。他叫驼子。其实不是真驼,他父亲早亡,母亲一人拉扯他哥俩,怕阎王来收孩子,就给他安了个贱名,蒙骗阎王。

驼子只有十五岁。天天坐在竹床上,宣传他那一派的观点,许多人对他恨得牙痒。那天,广播里宣告了驼子一派失势,驼子不服,继续大放厥词,就有人密谋给点颜色他看。

是上午九点左右,我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喧哗,赶去,驼子坐在门口竹床上,打着赤膊,周围一圈都是工人。

忽然有人大喊,驼子做特务!在我们街上搞了黑名单,街坊邻居的命都要丢在他手里!驼子大声说造谣!可是哪个听他的呢?一个男人忽然一头撞在驼子怀里:老子跟你拼了!驼子赶紧用手阻挡。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壮汉挥拳给了他闪电般的一击!驼子倒下了。驼子的老母亲战战兢兢,哭喊着。许多街坊老人都来了,那些人就没有再打他。

那一拳打在驼子腰上。后来他母亲带着他看中医西医,驼子有许多天没有出门。

我目睹了全过程。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围殴,那多壮汉围殴一个孩子!整整一天,眼前都是驼子倒下的那个镜头,抹不去。

晚上,父亲回了,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事,父亲说,驼子是他娘守寡养大的。说着就住口了,脸上露出难过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已经长大了。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付汉勇,1954年生于湖北武汉,70届下放知青,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创作小说,散文,诗歌数百篇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五十年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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