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 健
随着“重庆开埠文化遗址公园”的建成,昔日僻静的南岸马鞍山成了当下的热门景点,慕名前往者川流不息。而马鞍山麓的瓦厂湾,尽管也曾风光一时,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瓦厂湾紧临长江,是经马鞍山去上新街、或穿盐店湾往海棠溪的必经之地。域内房屋拥挤、高低参差,人口密集、华洋混杂,除了昔日的英国水兵俱乐部、水管零件厂、重庆油漆厂、恒信面粉厂、益丰电池厂(部分)之外,还有学校、商舖、酒家,周边还紧邻立德乐、卜内门两大洋行和英国盐业管理所、一座华人砖瓦厂,远比马鞍山闹热。
喇叭声里客船到
每当盛夏,长江水暴涨淹没了外石梁“鸡翅膀”,从瓦厂湾、盐店湾直到海棠溪一带的江面,就形成一个硕大的天然港湾,从上海、南京、武汉来渝的大型商货轮,卸货后均来此停泊,则另是一番风景——
夜里,强烈的探照灯光交叉扫寻着江面,船上的高音喇叭老远就吼起:“瓦厂湾的'锚队长’(指管理船舶停靠的相关人员),长江xx号停哪点?”“锚队长,人民x号哪里靠?”……
阵阵吼声响彻瓦厂湾夜空,也惊动了对岸重庆城,两岸居民哪里还睡得着?南岸的居民,男人打着“光巴胴”(光着上身),女人手摇竹编的蔑巴扇,都趿着“板板鞋”涌向江边,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看着庞大的轮船向岸边的码头泊位靠过来。
被称为“锚队长”的一个干精老头儿,敞开着布褂子,手提话筒,满头大汗地在江边跑来跑去。在他的协调下,随着探照灯光来回扫射和锚链哗哗阵响,一个个“庞然大物”终于安顿下来。远航而来的大轮船上,船员们靠在船舷边,与岸上人群相互打望。岸边小贩不失时机地摆出水果、香烟……恭候即将乘小船登岸的船员。
最神气的是“人民x号”,它的小汽船可直抵岸边石梯。这些美军二战时期的登陆舰,曾帮国民党军运送兵员、军火打内战;人民当家作主后,将其收归国有,为建设新中国服务。在文革“八.八海战”中,其中一艘被击沉于朝天门江面……
瓦厂湾前的英国水兵俱乐部(后为结核病防治所)
如今,这一切皆成了过眼烟云,兴旺一时的南岸瓦厂湾,除了作为文物保留的“英国水兵俱乐部”之外,其他建筑都踪影全无,“喇叭声中客船到”更成了绝唱……
或许,瓦厂湾的消失预兆着马鞍山明天更美好!
龙门浩第二初级小学
瓦厂湾隶属于南岸区龙门浩街道第一居民段(马鞍山、上新街依次为第二、三段),龙门浩第二初级小学(简称“二初小”),就设在瓦厂湾中心地带。所谓“初级小学”,就是全校只有一到四年级。
二初小的校门口有一个不大但很深的消防水池,终年蓄满了水。一、二、三年级各有一个或两个班,和办公室设在一个不是很大的院子里;四年级两个班则设在消防水池坎下的小巷里,在一栋居民楼的二楼,楼下有一间堆杂物的储藏室兼藏图书。
1954年春,快满10岁的我随全家由渝中“巴县衙门”处迁往南岸马鞍山后,父母安排我入读二初小7册,即四年级上册。
我们7册班有二三十个同学,家都在附近瓦厂湾、马鞍山一带,年龄参差不齐,大的有十四五岁,数我最小。我们上课在坎下的居民楼里,出操或上体育课则去坎上的小院。
我至今还记得《校歌》是:
我们的学校龙门浩二初小,
地方就在瓦厂湾。
面对长江,背靠南山,
操场搭凉棚,底下做遊戏
(半边院坝搭有雨棚)……
学校虽简陋,但教学很正规,每天升旗、出操一应俱全。老师们很敬业,《校歌》就是音乐老师编写的。同学们也很友爱,很少扯皮打架,更无时下的“校园凌霸”。我在那里生话得很愉快,记忆较深的有两件事:
学校每天下午是两点半上课,不时有同学因午睡过头而迟到,班主任李肇梅老师,一位略胖的中年女性,从不简单地批评处罚。她每天总是准时两点钟就来到教室里,为同学们朗读优秀的中外文学作品,记得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普通一兵》《一切献给党》等等,骄阳似火、大雨如注也从不缺席。同学们伏在课桌上,睁大双眼静静地聆听,因此我班很少有人迟到。也许正是李老师的朗读,潜移默化,使我和一些同学养成了阅读的习惯。李老师圆润的嗓音和慈爱的面容,我至今难忘。
盐店湾英国盐业管理所(后为长航港口医院)
不久,一批归国志愿军伤员,被安排在南岸觉林寺内暂住。辅导员程志远老师,一位瘦削的青年人,系着红领巾,带领我们前去慰问。那时候,南岸还没有建设海弹公路,出行不是上坡下坎就是崎岖小路。我们沿瓦厂湾河边,七弯八拐绕道下浩,前往觉林寺。我因幼时患小儿痳痹有腿疾,渐渐跟不上队伍,全靠同学们轮流牵扶,总算挪到了觉林寺。
志愿军伤员叔叔们都很年轻,全身缠满纱布或吊着绷带,有的还断手缺腿,我见了心头不禁一阵阵发紧。他们是从朝鲜上甘岭前线撤下来的,是黄继光的同连队战友。他们亲口给我们讲述了那惊心动魄的壮烈战斗场景,程老师和我们无不泪流满面。后来,我读到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心里立即引发共鸣:我们的志愿军战士的确是最可爱的人!
返校时,我实在走不动了,程老师弯下瘦弱的腰身,把我背起来,和几个同学一起穿街走巷,一直把我背回马鞍山上的家里。
我的这些亲身经历,使幼年的我就对老师充满敬意。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是“阳光下最神圣的职业”。若干年后,我也幸运地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我无时不以“敬业、爱生、为人师表”自勉。虽然身体带疾,却实现了从临时代课到高级教师(副教授)的不悔人生。
三尺讲台,耕耘四十载;
春华秋实,桃李满天下。
如今,龙门浩“二初小”随瓦厂湾一齐消失了,李老师、程老师和亲爱的同学们,你们在哪里?
刘健怎能忘记:
我们的学校
龙门浩二初小,
地方就在瓦厂湾……
母亲河游出“浪里白条”
古老的母亲河长江自西向东而来,到重庆南岸海棠溪突然北折,沿盐店湾、瓦厂湾经龙门浩、玄坛庙直奔朝天门,携女儿嘉陵江调头东下。
这沿江一带不乏弄潮好手,瓦厂湾的儿女更是个中翘楚。刚蹒跚学步就光着小屁股跟着家人下河玩水、学“埋头”,稍长即追随父兄去“吊舵”(吊住木船尾舵随行)、“放滩”(顺江漂流)。从海棠溪通惠桥或黄桷渡“官脑壳”,头顶鞋子裤儿下水,冲波逐流到龙门浩码头(今所谓“乌龟石”)或玄坛庙羊角滩,那是家常便饭;从渝中儲奇门下水“抛河”(横渡长江)到南岸“鸡翅膀”,也是小菜一碟。“放滩”是夏季的日常功课,“抛河”须先买票乘船渡江,故需有闲钱才偶尔为之。
与顺水漂流的“放滩”相反的是逆流击水的“斗滩”。半大小伙们有时就邀约着去新码头立德乐洋行大门外的石梯下“斗滩”。一下水就被冲走的是“黄棒”,一边去!能在急流中稳个分把钟的,才有资格上阵。
壮小伙“强巴”,肌肉发达犹如举重运动员,在急流中奋力击水时能腾起半个身子往前蹿,赢得一片喝彩声。1967年夏,官方举办的横渡长江中,“强巴”一马当先,抡滩“鸡翅膀”。另一位放滩好手“木偶”,十一二岁时因把买船票的钱买了冰糕吃了,竟头顶皮鞋衣裤,从渝中朝天门下水,冲波击流到南岸窍角沱上岸,令人闻之咋舌!拙作《梦回马鞍山》的末尾曾有叙述。
此外,健儿们有时会登上停泊在湾里的大船,从船顶往江里跳“冰棍”,那高度远不止10米。船员们聚精会神地观赏着,岸边行人也驻足打望,真不失为瓦厂湾夏天特有的一道风景。
女孩们也不甘落后,那年头还没有“三点式”泳衣,就短裤套上衣或在天黑后下河。她们跳“冰棍”有天然优势(无需特别护住敏感处),在空中的线条比男孩更优美。当年横渡长江的浪花里,也有她们的倩影。
瓦厂湾的儿女真不愧是“浪里白条”!
三峡水库蓄水后,瓦厂湾江面的水势大为平缓,“放滩”、“斗滩”都和“喇叭声里到客船”一样,成了绝唱。
立德乐洋行大门前石梯下是我们儿时“斗滩”处
我在桂花园游泳池里学会“埋头”后,就跟随瓦厂湾的同学下河了——去游泳池游泳需要办证、买票、租泳裤等等,哪有“下河洗澡”省钱省事?他们会水的在深水里游弋,我们几个“半罐子″就靠岸边“打埋头”:先吸一口气,再埋头入水,闭着气,手脚一阵扑腾;然后收脚站立,抬头换一口气,再埋头入水,……周而复始,盲目前游。
有一次,我收脚后发现站不到底——进入没顶的深水中了,头抬不出水面,眼前一片茫茫,嘴一张江水便涌进来,被灌了几口。慌乱中听到有人叫:“刘健!刘健遭了!”隐隐约约有人游了过来,一左一右抓住我的两手往上带。我的头抬出水面了,看见是同学,听到喊:“换气!”我忙吸了一口气,头又被扯入水里,但立马拉出来,我又吸到一口气……就这样,他俩分别拉着我的双手,一上一下地游回来。
上岸后,他俩又帮我吐水。好在我没喝几口水,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记得其中一个同学姓吴。当时也不知道感谢,回来后更不敢让老师、家长知道。转眼过去快七十年了,救命恩人你们在哪里?刘健欠你们一个深深的长长的致谢!愿好人一生平安!
从那以后,我好久都不敢下河。但天天守着母亲河,看别人戏水,心里总痒痒。终于有一天,激情战胜了恐惧,我又下河了!说来也怪,头竟然能抬出水面换气了,也就是说:我会游泳了。
初学游泳的人,往往关注姿势,一般教人游泳的也是反复强调:手脚应该怎样划水,身体应该怎样摆,头应该怎样动……其实,“换气”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换气,姿势自会来。优美、实用的游泳姿势无一不是千锤百炼得来的。这是题外话了。
自从学会了游泳,每到夏季,无论晴雨,我都坚持每天下河。从弱冠少年到年逾古稀,直到73岁时股骨摔折,才被迫终止。
在母亲河的怀抱中,我终于练就了“水上漂”绝技:能全身不动,平躺在水面数小时。不曾想,连我的瓦厂湾师傅们都望尘莫及。文革时期闲来无事,他们捆住我的双脚,看到我只用手就游刃有余地横游过了涂山湖,交口称赞我才是“浪里白条”!
1990年代,《重庆晚报》联合几家媒体,在南温泉进行了“水上漂”实测,上百人报名参加,最后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4人“躺”过了3小时。当时的报纸、电视均有报道。
此后,我“睡”过渤海,“躺”过滇池,“抛”过大小江诃几十条。
但我永远忘不了,瓦厂湾的长江边,那次差点丢了命的“打埋头”,更不敢忘记救了我命的同学少年!
2023年7月18日于南滨<江山里>
作者近照及简介:
刘健,网名孔雀,生于1944年8月,土生土长重庆人。退休教师。现住南岸海棠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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