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理印象

              作者：  喻泽先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着，高速路在沿着安宁河谷往下延伸。河谷是一马平川，不愧是四川第二大平原。散布在平原上大小不一的村庄，映入眼帘的多是高低错落的楼房。那明亮的玻窗，耀眼的白姿砖墙，被圈在田禾里，掩在绿树中，格外地亮眼，透出了这方人生活的富足。

我坐在车内，打开车窗，让吹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安宁河风，抚摸着我的头脸。我心中暗想：人类社会几千年，什么都会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这依照春夏秋冬时序吹着而不曾停息的安宁河风。今天我沐浴着古老的夏日之风，要去观看我心仪了几十年、地处川西南一隅、座落在龙肘山下、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会理古城。古风伴我去古城，真是此生的美事。

车在永郎镇收费站下了高速路，过安宁河桥，穿永郎镇。几分钟后，车便在螺髻山余脉的沟壑中迂廻曲行。进甸沙关，出益门镇，山势渐渐趋缓。同行的朋友说，会理古城耸立在地势十分开阔的坝子上。我想，此时离目的地不会有多远了。

行不多久，房舍渐多，人烟稠密，山壑退尽处，一条迎宾道赫然躺在车前。我朝思暮想了四十多年的会理城，立马就要见到了，喜悦的心情放飞了思绪：我将要身临其境，感受几千年历史文化名城的底蕴，体会那亘古不曾丧失的民风民俗，更要去瞻仰红军长征时巧渡金沙江的皎平渡，特别要到“会理会议纪念地”，向老一辈革命家表达我的尊崇膜拜之情。

中午时分，车在城外迎宾道侧的羊肉汤锅店前息火。人到会理，那是一定要品尝此地的黑山羊羊肉汤锅，才不枉走虚行。会理气侯湿润，牧草丰美，当地遗传物种——黑山羊，有此适生条件，故皮薄肉嫩，加上世代相传的特殊烹法，使这带皮羊肉汤锅的美味享誉川、滇而长久不衰。

午后，访古心切，我们一行五人，冒着夏日的太阳，从守府路截口跨入古城的南街。站在街中，放眼望去，南北通直。古城保护得很好，基本上没遭受水泥钢筋的蹂躏，也无高楼大厦的侵袭。街侧一间已上架的木构房，向世人无声地解说着应如何保护古城。街两边穿榫结构的房屋鳞次栉比，偶尔有得胜巷、科甲巷之类的巷道断开，那是有意把人引向历史文化的幽深之处。街道修缮时，除掉了存年日久、坑窪不平的旧石块，改用了平整光洁的新石材。道宽路平，人行其上，毫无狭仄逼人之感。偶有个把顽童，踩着滑轮车穿行，倒觉得爽心爽目。我有意地步量了一下两边街间的距离，其宽度与明朝洪武年间所建的建昌府、今日西昌之老城竟在伯仲之间。建昌是府，会理是县，体制设置不在同一等级，但街的容量却是相同，可见古时会理人口之众，市面之繁荣。在东西南北的主街道，间隔一段距离，横排有几个钢筒。我不解其意，正纳闷时，恰有一辆机动车要运货入内，只见城管人员启动钥匙，几个钢筒便自动缩下地去，货车坦然驶过。我心中暗自称赞，这方法好，少了人为地吆喝驱离，只要电话预约，城管和商家便两无龃龉。

街两边众多店铺，紧紧相连。店内设置有序，摆放井然，在各色灯光的映照下，生发出诱人的气派。新冠疫情过后，每家门前，都立有一块温馨的提示：已经消毒，招徕顾客进店，放心购买。店铺里多是服装百货、日杂用品、电器家俱。少量的小食店，似天女散花般地点缀其中，这与那些充溢着油烟味的古镇古城相比，是大相径庭，别具一格。

我边走边看，饱享眼福。行不多久，见一座亭楼巍然立在街中，远处望去，凌霄楼斗大三字，跃入眼帘。走近一看，此楼石基石座，登楼阶梯皆为石砌。石座之上是飞檐翘角的层楼，红色的窗棂、楼柱，分外吸人眼球。石座中空，四个门洞分别与东西南北四街相通。中空之处，可容人小憩。我正四顾之际，感叹着这楼的巍峨壮观，一位不曾谋面的老者，主动前来与我搭讪。在与他友善的交谈中，我知道这楼是从前城中的钟鼓楼，现虽改名凌霄楼，而那晨敲钟暮击鼓的民俗至今不变。话闸拉开，老者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说着会理的古迹名胜，城外有白马庙，城边溪上有濯缨桥……他说得兴起，我听得入神。最后，他微笑着说了句十分自信的话：四川有两座既要保护又要建设的古城，北是阆中，南是会理。是的，此话不假，现今川北的阆中城，因其保护得好而位居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多如过江之鲫。老者话中的潜台词，是相信未来的会理，也会引来天下客。

此楼建于元代，其间几毁几复，唯今日雄峙于古城，得来不易。江山留胜迹，那是需要上至官人、下到庶民的共同保护，才会有此留存。我拾级登楼，上得几步，见梯上有“把门将军”，只好悻悻作罢。

告别老者，离开钟鼓楼。他那纯朴忠厚、和颜悦色、与人为善的形象，深深地嵌入我的脑中。他使我想起现在个别大城市中，问路指道都要伸手索费，那些市侩之人，在老者面前，真是无地自容。我感触颇深地叹息：物慾横流的时代，古朴之风何时才能回归？

要探古城街道有多长，需顺着北街前行。时停时走，不知过了多时，终于抵达北门城边。抬眼看，“拱极楼”三字，笔走龙蛇，我伫足细细地琢磨。

登楼之前 ，科甲巷这响当当的大名，引我欲探究竟。我认真地阅读着此巷的简介，由此得知，巷内确有几姓大户人家的子弟，在明清之时叩开过及弟之门，连连中举。从此，科甲巷扬名会理；会理也因科甲而享誉巴山蜀水。看来，科甲巷不是浪得其名，真是名不虚传。再想到明朝的四川状元杨升庵、清代的四川学政何绍基，都曾来造访过会理，可见这古城文化底蕴的厚积。当今，科甲巷尾的学校，又走出无数莘莘学子，为古城文化再添浓墨，其声誉必将广传千万里。一个地方、一座城市的文化层级，需要有连绵不绝的文人去培植。会理城就是这样地向世人告白。

到了城门口，上楼观景是不可错失的机会。我三步併作两步，抢先跳上登楼的石梯，一倒拐，城堞兀现。这楼的拐角处开有房门，我暗自称奇。同行人说，这是从前守城士兵的营房。如遇战事，即可起身应敌。上得城楼，顿有凉风驱热。楼的四周，安置有茶桌或麻将桌，喝茶人个个悠哉闲哉，怡然自乐；“垒长城”者，神情专注，无睱他顾。我突发奇想，好一幅“会理城楼乐趣图”。城楼一侧，因势建有一排房屋，门上书着图书室，引发了好奇，我信步入内，见几排书架上，多置本地作者的著作，书可购可阅，各得其便。图书室虽小，却给古城添了新象。此举较西昌城楼，非同凡响，显其独到之处。走近堞口，往城内看，南北街长数里，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房屋，一片青灰色覆盖在大地。只有远处的高楼，在昭示着古城今后的发展宏图。往外看，北关外的老街老屋拉长着我的视线。北关外街的尽头，仍然是楼房高耸。老街修旧复旧，新城任它时尚风流，老城新城，和谐相生相容。看到此，我喟然慨叹，会理城有古貎、人有古风、民有古俗，物有古迹，不愧有千年古城之名。

入夜，华灯初上，我们沿着滨河路漫步。严格说，这不是河而是一条溪。河面较宽而水流较细，水边杂草丛生。滨河路上，水泥浇注的长亭首尾相连，亭边有长长的座位可供人歇息聊天。亭外是草木茂盛的花坛。花坛之外，不曾有建筑，是闪着光怪陆离灯光的街道。因是夏夜，滨河路上乘凉散心的游人络绎不绝。我们任意游走，突然，一桥横跨河面。走近端看，桥上有廊，廊上书匾，原来这便是老者说的濯缨桥。桥长约30米，桥两头各有两根双人合围的大柱，柱上盘着鳞甲怒张的游龙，其态大有冲天一飞的感觉。廊内有壁，壁上有今日书家的龙飞凤舞，写的是古人吟咏会理的诗句。我观摩完壁上的诗书，一首顺口溜孕存于胸：若无前贤留墨宝，那来今日壁上诗。溪桥给予文人便，方存尔等万世名。廊两旁的座椅上，坐有不少中老年人，气定神闲地聊着家长里短。桥上不时有一群着装鲜丽、短裙飘飘的美女，嬉笑着如云般地飘过，引来阵阵的“注目礼”。看着这昔日将军下马洗缨的溪桥，如今有着这般温馨迷人的夜景，一个困惑我多年的问题：如何把古城保护的定力和时代的活力完美地结合？古城如何历久弥新？老树怎样才能开新花？会理城给我作了明晰的解答。

第二天上午，我们迎着旭日，怀着虔诚的心情，驾车朝着红军会理会议的纪念地奔去。纪念地在会理城外布满密林的一块坡地上，离城不远，约五公里路程。车在铺着油路的林地间疾驶，几个回旋，道旁就闪现出目的地的标牌。我们下车，举头觅寻，果然在松林中有一上山的石阶，阶前有导游提示图，阶上设有横石，石上镌刻着“会理会议纪念地”红朗朗的大字。

近在眼前的这块红色宝地，在中国革命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不惜老朽之躯，提起精神，急着跨上石阶往上奔去，当爬完三十米左右长的坡路，我已累得腰酸腿疼，好在此身已入纪念地景区。环视这山势山貎，其间是松林蔽空的缓坡，坡后是森林连绵的群山。可以想见，当年毛泽东在此召开中央会议时，上有敌机盘旋，前有阻击，后有追兵，军情十分险恶，但毛泽东举重若轻，从容地在这儿召开了中央的重要会议。

林间坡地上，修有几层平台，最上一层立有极大一面石屏，屏上刻有苍松翠柏，屏下的地面上，毛泽东背倚一块大石席地而坐，面前随意散坐着周恩来、朱德、张闻天、陈云等几位红军领导人。这仿照当年会议的塑像群，人物表情栩栩如生，还原了那时的真人实景。群塑下的平台上，刻有红石金字的叙事碑。根据碑文的记述，会议彻底解决了红军指战员中的低落情绪，提振了信心，坚定了北上的意志，为后来长征途中，克服重重困难险阻，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从而，取得了长征的最后胜利。从这个意义上说，毛泽东思想是战胜敌人的有力武器。再往下的几块平台中，雕塑着红军战士学习、生活的个像，每尊像都惟妙惟肖。群像左侧的山坡上，修有望红亭，亭的柱上，挂有今人书写的楹联；壁间的石板上，记录着苏区的红色歌谣和陆定一、董必武等老一辈革命家当年抒写的诗词。望红亭下，一间茅草屋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那时参会领导人的住地。原房早已荡然无存，今人仿效而修。我急急地往下奔去，在门前用眼一扫，空空的屋内一侧，摆着几块木板铺成的简易床。我呆在门前，唏嘘不已，革命先驱们躺在这破旧的茅屋里，挤在简陋的床板上，还在谋划着中国的未来。这场境也震惊了我，一代伟人们吃的苦，令我和今人难以想象。茅屋门前平地上，存留有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石块，这便是当年的会场。此会场诠释了什么是艰苦奋斗的内涵。更让人认识到，革命是没有条件可讲，现今50后出生的领导者，应来这儿从温此课。

瞻仰完毕会理会议纪念地，我们又忙着去另一个圣地，即金沙江畔的皎平渡朝拜。

从会理城到皎平渡，有80来公里的车程。车在108国道上一路南行，到了一个小镇，车转上213国道。近中午时，我们到了离目标最近的通安镇。

行车中，见道旁的浅丘坡地上，漫山遍野石榴树已挂果，果农全给石榴包上了白色的保护纸，这景緻恰似开满白色杜鹃花的海。车在其中，犹如在花海中穿行。我想，待到秋时，这里将是一片果海。会理县是名副其实的石榴之乡，其石榴不愧为农业部肯定的绿色食品。

从车窗两旁望出去，布满果树和玉米的小山峦，就像是凝固了的大海波涛。这时我想起了毛泽东“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那豪气干云的诗句。

车离通安镇十多分钟后，就沿着金沙江峡谷的险道往下行。我猛然醒悟，原来会理县全境，是金沙江峡谷上很大的一块台地。这时的车道上面，石壁陡峭，常有坠石滚落路中；车道下方，悬崖万丈，望而生畏。好在不远处，当地政府设有名叫“竹箐观景台”的景点。我建议在那儿停车，美其名曰是居高临下看得更全面。大家似乎也有同感，于是停车后，齐向观景台走去。

观景台立在悬崖边，台边有水泥栏杆，栏杆间有板面，上面用红字记述了当年红军抢渡皎平渡的历史。台中有一不长的廊亭，廊柱间有歌颂红军的楹联，亭中有座，供人体息。廊后是一个很漂亮的洗手间。观景台虽小，但为游客想得周到细致，设计者大概不是凡夫俗子。

我从栏边往下俯瞰，远山近水，全入眼来。金沙江水意外地绿，恰似一脉碧玉，横卧谷底。一座新修的大桥与对岸云南的武定县相连，对岸的公路在峡谷的山地间，如同一根弯曲的布带。我在影视中看到的金沙江水，是汹涌如奔马，湍急如轮旋，吼声如奔雷。而今，是什么原因使金沙江水温顺如羔羊？正疑惑间，一位知情者，指着江边的一道水泥墙说，因下游修电站，江水位升高，当年红军领导人所在的岩洞，快要被水淹，为防水漫，就修了这座隔水墙。这番话，使我释怀。据我所知，皎平渡下游有乌东德、白鹤滩、溪洛渡电站正在修建，乌东德正蓄水要发电；皎平渡上游有二滩、打锣、磨房沟、锦屏电站已修好或在施工中。梯级电站的建设，昨日喧嚣的金沙江，被管束得规规矩矩，乖乖地听人使唤。进而又想，当年奔腾的金沙江，皎平渡口边如削的峭壁，是红军前进中的困难和障碍，如今却造福于民，真是世变，山河换颜。

两天的会理行程结束了，所到之处，所见所闻，虽是浮光掠影，但让我感触良多，获益匪浅，而且夙了我的心愿。我曾经到过阆中，这次到了会理，北南双古，都让我目睹了尊颜，此生心足无憾。

返回西昌的途中，见会理城外的一家公司门口，挂有一块“德会高速”施工的大牌，我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深信，几年后，德昌至会理高速路贯通，会理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定会名扬四海。到那时，我要大声地说：会理，我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