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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中英:​肥美的大母鸡,你没有成份

肥美的大母鸡你没有份

文/胡中英

作者青年照

1969年,我们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到了当时的巴县石龙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非常幸运,我们三个的家庭出身都是那个年代所说的红五类。

下队的第一天,队长就对我们说:你们三个是来的知青中成分最好的,所以給你们安排在正屋上房。这院子里住了一家贫农,但觉悟不太高,其他就是住的地主和四不清干部,粮食保管室也在你们院子里,你们要提高警惕,严密观察他们的动向和行为,提防他们搞阶级报复,搞资本主义复辟。

听了队长的话我们都不停地点头。是呀,我们是红五类,岂能让你们地主翻天呢?我们一定要和你们划清界限,把你们监视好,不准你们乱说乱动,更不会让你们搞破坏。当时少年英雄刘文学的形象浮现在我眼前,我暗暗下决心,只要地主偷生产队的东西,我一定会像刘文学那样和阶级敌人斗争到底。

听贫下中农的话就是听党的话呀。我每天都观察着地主家的动向,弄清了地主家有五个长得非常帅气的儿子,都因地主成分一个都没结婚,加上老地主六个男人。他们住我家左边,贫农一家住右边。可我发现,左右两边完全不是一个天地。左边屋前尽管养了不少鸡、猫、狗,但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清爽、整洁;屋内随时都传来半导体收音机悦耳优美的歌声,听不到吵架声;地主的五个儿子穿戴干净利落,连猪圈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与右边的贫农家庭形成鲜明对比。

右边贫农家有七个孩子,每天都传出打骂声,为争多吃一碗饭的吵架声,屋前门后从不清扫。但因为是贫农,我们是和他们打成一片的,到吃饭时他家的孩子就喜欢串门,端起一碗稀饭跑到我家来说:知青,你们一人端一碗干饭吃,我们端一碗稀饭还两个人吃,你看嘛,我吃一口,碗里还有个人和我争起吃(意思是稀饭清得照得出人影)。听他们这么说,我们就给他一瓢干饭。

在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地主的几个儿子话都不敢和我们说一句,以我们那时的阶级觉悟也不会理他们的。整整两年,我们就两隔壁,从没搭理过。

后来我们三个知青都发现,凡是菜地长得郁郁葱葱的一定是这家地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地主家鸡肥狗壮,菜还长得好。荒唐的事终于发生了。

记得那是个赶场天,其他知青赶场必须从我们家路过。还是老规矩,赶场天是我们知青聚会的日子,那天又来了几个知青。

也许是看我家热闹吧,一只大肥母鸡进我家来了,一个男生问:你们好勤快,喂鸡了呀?我回答,是地主的鸡。男生说:地主吃这么好呀,过去吃得好现在还吃得好。不行!这鸡不能让地主吃,只能是我们吃。

我当时虽觉得话不能这么说,但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倒是说这话的知青教育我说:我们的父辈解放前深受地主的压迫和剥削,被他们榨干了血汗,今天我们吃他一只鸡算个啥。

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们三个,觉得还是他们觉悟高,对地主刻骨的仇恨就比我们有觉悟。

这个知青又问了一句:“那鸡是不是地主的?”当确认是地主的后,只见他右手一把抓住鸡头,提起悬空,左手捏住鸡的双脚把鸡身子转了个360度,可怜的大母鸡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没气了。

望着惨遭绞刑一滴血都没流就死去的大母鸡,我们三个女生不知所措,因为谁都没弄过鸡。一个男生说:“走,去我家我来弄,香味都不要地主闻。我昨天正好分了花生,就用花生烧鸡吧。”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大家都说好。

我们马上把鸡放进军用书包,可那鸡太大,不露头就露脚。这时候,老地主可能已经发现自己家的大母鸡遇难了,就站在自家门口往我家看。只见一大群男男女女的知青,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从我家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走最后锁门,临走时我看了老地主一眼,那情境让我永世不忘:

满头稀疏的白发,驼着背,双眼饱含眼泪,嘴唇不停地抖动,头不停地摇摆。他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无可奈何。

我的脚有点迈不动了,但我同时又看到了写在地主家墙上的大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提醒自己,要分清敌我,要立场坚定。就跑步追上了其他知青。

我们来到另一个知青家,马上烧水,拔毛宰鸡,不一会儿就满屋飘香了,一个个直吞口水去锅边守着。那个年代,炒菜的油都没有多的,吃老母鸡对谁都是奢华呀。一会儿这个去揭开锅看看,一会儿那个去揭开锅看看。我负责烧火,烧的是麦秆,一大捆烧完了鸡还没熟。一知青嫌我火烧得不旺,取代了我,把火烧得更大,锅里好多水都烧干了,又加水。

最后,主厨的知青没法控制局面,花生米还是硬的一大盆鸡就上了桌。筷子哪有手好用?顿时几只手伸进盆里抓,烫得哇哇叫也不松手,扔进嘴连骨头都咬得咔咔响。

我显得比他们斯文一点,因为锁门时老地主那样子始终浮现在我眼前,总挥之不去。那一顿饭就在矛盾、困惑的思想斗争中吃完了。

当时内心还纠结着:地主家的日子怎么从解放前到解放后都比贫下中农过得好呢?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地主家几个儿子个个都是有文化的青壮年,全生产队除了有个高音喇叭,就是他家有自己安装的半导体收音机,有文化有知识就会科学种庄稼,他家的自留地也种得与众不同。

但在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老地主每天给队里干修补农具的活是劳动改造,是没工分的白干,就靠五个儿子养活。五个儿子如果生活在现在肯定个个是精英,在那个年代却没有女子敢嫁给他们,他们抬不起头,谁都可以欺负他们。他们中的老二,就因不承认偷了生产队的玉米,被民兵活活打成残废……

没多久,他家的一条狗也被知青杀来吃了。后来,大队干部来问过知青偷鸡偷狗吃的事,伶牙俐齿的知青把地主剥削压迫贫下中农的过去翻出来和队长理论,反倒指责队长的立场站错了。憨厚老实的队长就再不说话了。

那时候我们遵循一个原则:从不打贫下中农的主意,专弄地主的。其实现在想来,那时院子里的贫下中农一家比一家穷,生的孩子又多,温饱都成问题,哪有知青要弄的东西?荒诞的年代,我们创造性地发挥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理论,把鸡狗都划上了成分,使之名正言顺地成了知青不劳而获的盘中餐。

返城后我回去过几次,老地主早就死了,但我每次回去都尽量不去看地主住的左边。那张脸、那双流泪的眼、那只被扭断脖子的鸡,让我自责,一种负罪感油然而升。

肥美的大母鸡,可爱的狗,你们是没有成分的,是那个荒诞的年代委屈了你们。

写于2015年

作者晚年照

作者简介:
胡中英,重庆一中老三届初67级学生,1969年3月到巴县青木去保龙公社石龙大队二生产队插队落户,1971年1月进成都铁路局重庆配件厂工作,1984年调重庆塑料一厂设备科直至退休。2017年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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