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子口后街的石洞溪（上）
文/古 谷
2008年摊子口地区全貌（网络图）
清溪流过摊子口
真武山左侧山麓有一条小溪，因其水源从山涧石洞深处流出，被当地人称之为“石洞溪”。
溪水顺着山侧的沟壑，蜿蜒急速地向下流去，沿途加入了几条从涂山侧面山涧和真武山右侧流下的更小的溪流，汇集到临近山脚的一天门地区时，水面竟有几丈宽了。下暴雨时，水势汹涌澎拜，急剧地冲刷着溪边的岩石和松土，带走倒在水中的树木和巨石，但是，见惯大江大河的当地人仍不屑地管它叫“河沟”，甚至不记得它在上游叫“石洞溪”。
真武山涧的石洞（古谷摄）
河沟里的水在天青月明时清澈见底，曲曲折折地流淌，撞到沟岸的坚岩，形成回流的漩涡，间或可以看见成群的小鱼虾在水中游动。搬开溪流中的石头，偶尔有螃蟹惊慌失措地横向奔跑，令戏水的儿童惊喜莫名，哈哈大笑。
真武山涧的石洞溪（古谷摄）
多年来，居住在山崖下河沟两岸的居民取这溪水饮用，在溪水中洗濯，天干时挑溪水灌溉山脚下的田土菜园。山涧的各种树木，也因溪水的滋润而郁郁葱葱、挺拔青翠。
溪水流到平缓的一天门地区，河道愈宽，浅浅地流向前方横着的海弹公路下的摊子口石拱桥。石拱桥宽10多米、长20多米，顺桥有半人高的石栏。桥下是10多米高的半圆拱形涵洞，水流穿过涵洞，跌下20多米高的石壁悬崖，形成一条白缎似的瀑布。下大雨时，那瀑布冲击在悬崖石壁上，溅起薄薄的水雾，随风飘扬，消失在悬崖下左岸那高低参差不齐捆绑房子的青瓦屋面上空。
摊子口公路桥涵洞现在两楼之间（刘成碧供图）
邻近溪边的郑姓人家，掏出一眼水井，供附近人家饮用。溪水浇灌公路下的坡土，种植菜蔬瓜果。平日，人们在溪流中网罗鱼虾、洗衣；天热时，大人小孩在溪水中浸泡、冲洗、纳凉。直到1960年代初，这里的居民似乎一直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悬崖下的这一大片凹地，是千百年石洞溪水冲积成的河滩，明朝末年，附近农户在这滩上搭棚摆摊，方便由大城过江来，去真武山道观、涂山禹王庙进香的善男信女以及抬棺送葬的丧家队伍，逐渐形成街市。街市的左边弯弯曲曲接着上新街，右边倾斜下到老码头河边，正中较为平坦的地块就是摊子口正街的街区。总之，摊子口地区是一块很小的区域，只有二三百米长的青石板街道、二百来户人家，虽有浓浓的市井百业烟火，饭馆、酒馆、茶馆、菜市一应俱全，但在人们心目中，却好像仅仅是从龙门浩河边去一天门上涂山、真武山的一条过街。
那悬崖下的溪流左岸，顺流的岸边搭建着一溜简易捆绑房，据说是为安置抗战时期从宜昌下河一带逃难来的人群而建的。因为他们来自长江下游，被重庆本地人叫做“下江人”。日本投降后，“下江人”陆续离开此地，返回自己的家乡。剩下没有办法回去的“下江人”，和新从附近乡村来城里谋生的底层人逐渐混杂居住在这片坡脚的捆绑屋中。捆绑房尽头转弯处，在那土地庙居住的徐家和齐家，就是巴县天文乡下来此地谋生的农村人。
悬崖下溪流的右岸，顺流修有3米高、长长的石头堡坎，挡住了溪水的冲刷。堡坎虽已历经多年风雨，仍然横平竖直，条石堆垒有序，看得出当年匠人的精工细凿。堡坎上是百来米长、两米来宽的青石板道路，上通建业岗进入海弹公路，下去摊子口街区。石板道里面立着好几米高、刷了黄色粉浆的土墙，土墙团团围住上建业岗去的斜面土坡，依坡而建的两列三排土墙平房，也都刷了黄色粉浆，显得亮丽而体面。
这土墙围着的黄墙大院有些来历：1949年以前，开办过国民党的军人训练学校；1950年后，新政权作为区委的党校；没多久，党校搬迁到下浩周家湾更好的楼房，这里改为中等专业的商业学校；1960年代粮食匮乏，学校解散，大院劈为商业系统的职工宿舍，进出的大都是穿四个兜中山服的干部，这些人不自觉地流露出唏嘘高贵的神态。
82号院子在1980年代初期改建为楼房（刘成碧供图）
长长的围墙中段，有一座威武高大、外八字型的门庭，两扇厚重大门上有着拳头大的黑色铆钉，像钟馗的大眼盯得人心里发麻。墙上钉有“摊子口82号”的门牌。
门庭外的石堡坎，向溪流的河道中央扩张，建成10来米半径的半圆形石板广场。从广场下几步石梯，跨过溪流上两米宽的木板桥，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石板路的中段，有一座建得很大气、似有法国哥特式建筑的第五区（1950年代初，南岸区为重庆市第五区）13号官茅厮（公共厕所）。再走一段路就是去摊子口正街的石梯道。石梯道旁左手方是一栋西式的三层砖木混合楼房，那是摊子口有名的三大领江之一的石家大宅。右面便是民生轮船公司（现重庆长航）周领江的英式别墅。下完石梯，就进入摊子口正街的热闹街区了。
溪水穿过82号院子前的木板桥，顺着82号院子的堡坎又流了20来米，一个90度转弯，从我家居住的黄墙房子门前流过。我们这栋黄墙青瓦大平房，前身是一个大大的土坝，据住在石板路坎上土地庙的齐佰佰说：
早年间是一块水田；抗战时期，日本人打到宜昌，很多下江人逃难来到重庆，有个下江人买下这水田，平整成一块坝子，搭了一个草棚，放了好多大坛子做泡菜。大挑大挑的青菜、萝卜、海椒、子姜，挑到溪水中洗净，晾干后泡在大坛子里，一年四季有着不同的泡菜，每天都要挑到城里大阳沟市场去卖。齐家也经常去买那坛子里的泡菜吃。去年（1960），房管所要了这块地，把泡菜坛子搬了家。据说是马鞍山上的区委机关要修条支路连接海弹公路，为安置拆迁的几户人家，修了这栋房子。快得很，半个月就修好了，地下还是湿的，那些人户就搬进来了。
我家是朝河沟对面左角的第一家，有15平方米。门前对面的河沟堡坎上是老革命张老红军的青砖住房。我们这栋黄房子是穿斗结构，立着木柱头，盖的小青瓦。墙壁是竹蔑编织、糊上和了谷草的黄泥巴、再糊上一层薄薄的石灰后，刷上黄色的粉浆。因为墙壁间有木柱，安放床和柜子费了不少周折。后来刷灰浆，那木柱上的灰浆干了就一块块掉，弄得墙壁斑驳难看。后来家家都往墙上贴报纸，我家也不例外。我经常对着墙壁呆坐半天，母亲有些奇怪，其实我是在读墙上的报纸。
门外的地坝有四五米宽，和房子一样长，因为溪流长年冲刷，地坝极不规则。坝下三米左右就是河沟。河沟宽四五米，溪水清澈，终年四季没干过，从我们房前流向对面石家大院的堡坎处。
石家大院是一栋二层的砖木楼房和一大栋七拼八凑的穿斗木结构楼房组成的大院，我曾经去过几次，房子老旧，墙板严重毁损，上楼梯提心吊胆，走马转角像迷宫。河沟的堡坎修得圆圆的，水势顺着圆圆的石堡坎流向周领江大别墅的平台堡坎下。
周领江我没见过，据说是摊子口地区的三大领江之首。我那时小，不明白领江是做什么的。听大人说，上千吨的大洋船，没有领江不能启航；领江的工作，就是在船上的瞭望台上看着水面，伸出几根指拇晃动。我觉得领江很伟大，也很神秘。
1964年，我的邻居杨启海医生，租用周领江遗孀在二楼的门厅做门诊室，室内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海员服，戴着大盖帽，帽墙子中间有一个带铁链的大锚铁，很威严地看着我。我觉得他不仅神秘，还令人生畏。我有些明白为什么大人说起领江都露出很恭谨的神情了。可惜，周领江在1950年代就过世了。
从周领江别墅到摊子口街区后街，那二百多米长的溪流上，有一架木桥，几根木棒上间隔钉着几块木板。小心地跨过木桥，可以去建业岗下那一坡的穿斗捆绑房。下大雨时山洪暴发，溪流水势流急，淹没了木桥，要到对岸去只有从万鸡蛋屋前涵洞口朝政治校方向爬石梯，绕到政治校门前，穿过林家院子，便可到达建业岗的居民区。
上政治校的石梯，由此可穿过林家大院去建业岗（网络图片）
溪水从摊子口后街的河道中缓缓流下，经过有着传奇经历王大麻子家的后门，再从后来成为大诗人未风家的窗户下，流向家有八个姑娘，三个儿子，在大洋船上开轮机的周大车厨房外，来到常年在长江里打捞水柴、板罾网鱼的石华贵家楼下，快速地冲到街上卖鸡蛋出名的万荣生父亲家门前下的涵洞里。万荣生曾很沮丧地告诉我，父亲过世后，政策变了，政府不准他卖鸡蛋，说那是走“发家致富”的资本主义道路，他只继承了“万鸡蛋”这个绰号。
万鸡蛋（万荣生）还告诉我，涵洞口发出水流冲击的轰鸣声，影响睡眠不说，偶尔还冒出怪怪的气味，只有春夏山洪来时，巨大的水流密封住洞口要好几天。谁要掉在洞口，或者被洪水冲进洞口，必死无疑。
为什么万家那朝向老码头的下方会有这么一段涵洞？估计与1950年末搞大跃进、扩大煤站前的糖果厂生产车间有关系。不过，那时我家住在弹子石，还没搬到摊子口来，具体的情况我不知道。
水流在涵洞里垂直冲下几十米后，落到糖果厂大门前的沟河里，静静地流到老码头煤站旁，主流部分分岔去了老码头河街方向。分岔处有一座四米宽的石板桥，挑煤的人们通过石板桥去煤站的大院，在轰隆隆压制煤球的机械声中，凭政府发放的煤票购买煤球。每月我都要去挑两次煤球，从煤站起，爬百多歩石梯到制面车间门前不换肩，还真要年轻力壮的小伙才行。
分岔去老码头河街的主溪流，在涨水月份直冲下数十米高的河岸石壁，冲到长江岸边的浅滩上，进入长江。枯水月份，河岸的浅滩上被溪流冲击成一个巨大的深潭，然后是水流带来的泥沙杂物将周围沉淀为一块小小的平原，溪流在这小平原上散乱地缓缓流进长江。
污水由老码头涵洞口直接流入长江（桂其安供图）
2021年1月18日于云南版纳
2021年2月8日于云南版纳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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