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1616年前在呼市东南方向的凉城岱海的一场大战，战争的双方是拓跋鲜卑的北魏政权和慕容鲜卑的后燕帝国，战争的结果改变了当时中国北方的历史走向。
从西晋末年开始，在中国北方历史舞台上长达100多年的鼓角争鸣声中，匈奴、鲜卑、羯、氐、羌等不同的民族政权如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演绎了中国历史上最为纷杂无序的一幕。史称“五胡乱华”。然而，到了公元四世纪最后的十几年里，历史又出现了重新走向统一的迹象。从当时北方的局势看，最有资格引领这个重大变局的力量，应当是慕容鲜卑人建立的后燕帝国，因为慕容鲜卑历史上一位最杰出的历史人物慕容垂正在统领着这个国家。
慕容垂的一生几乎与十六国的历史相始终，他出生于公元326年，13岁时便为偏将投身疆场，淝水之战前就已是南北公认的杰出将领。有人还认为他具备象春秋时齐国之管仲、汉初之萧何那样的经世治国才能。尽管他在前燕宫廷中屡受排挤迫害，甚至被迫亡命于前秦。但淝水之战后北方重新陷于分裂，又给了他充分施展的机会。自公元386年称帝恢复燕国后，经过10年奋斗，此时他已拥有关东七州之地，今天的河北、山东、山西以及河南、辽宁的大部分地区都已是燕国土地了。尽管北方已残破不堪，但这些传统农业区仍可让他在北方争雄中握有经济优势。更重要的是，在多年的征战中，他麾下的燕军在北方战场上如狂飙突进、屡战屡捷，已是当时中国最强大的一支武装。对他而言，重新统一北方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然而，历史没有给这位老人更多的时间。在几百里之外的阴山脚下，拓跋珪领导的拓跋鲜卑人正经历着一次化蛹为蝶式的变化，显示出勃勃生机。
拓跋珪的祖母昭成王后出自于慕容皇室，从辈分和亲缘关系上讲，拓跋珪应该算是慕容垂的外孙。拓跋珪与这位远房舅爷之间很像后来早期蒙古历史上铁木真与克烈部首领王罕的关系。
拓跋珪是在一种并不被看好的情况下走上历史舞台的，16岁的拓跋珪初登拓跋宗主大位不久，就有拓跋耆老放言“三岁犊岂胜重载？”一些习惯于从拓跋大宗的成年人中推举自己可汗的贵族，甚至配合独孤部企图迎立拓跋珪的叔父窟咄取而代之。
但是，当拓跋珪进一步整饬阴山南北的秩序，逐步壮大自己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在拓跋珪一举消灭河套中的铁弗刘卫辰部，占据了今天的鄂尔多斯地区后，开始让慕容垂忧虑起来。他看出自己曾多次帮助过的这位外孙有着远大的志向，他认为羽翼丰满起来的拓跋珪终究会危及燕国的未来，未来的北方很可能是自己的儿子慕容宝与拓跋珪之间的争衡，而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能够征服这个年轻的拓跋领袖呢？他希望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看到这场较量。
公元395年5月，69岁的后燕皇帝慕容垂派太子慕容宝率领8万大军从燕国的都城中山（今河北定州）出发，远征这个昔日的盟友。大概是为了锻炼太子驾驭将领的能力，也是为了确保他能够建立功勋，以便为将来继任大位储积政治资本。慕容垂不仅尽遣精锐交由太子掌控，还为他配备了一个几近豪华将帅阵容，其中包括辽西王慕容农、赵王慕容麟兄弟，另让自己的弟弟范阳王慕容德率步骑18000人为后援。这些人都是曾随慕容垂东征西讨、身经百战的悍将。
当慕容宝的8万大军来到阴山脚下的时候，正是这一年的农历七月，拓跋人在黄河北岸大面积屯田所种下的庄稼正处于收获季节。
数万被拓跋人迁来的各族农户成了燕军的俘虏，慕容宝驱使他们和自己的士兵一起抢收粮食，收获的谷物多达100万斛。充裕的粮食为这支远征军提供了最重要的军需保障。燕军还从今天包头市区北面的阴山上砍伐大量的树木，编造船筏，准备渡河。一场决定北中国归属的战役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场被后来的史家称之为“参合陂之战”的战争，大部分时间是双方在五原一带隔河对峙。那么，后燕军队和北魏军双方主帅对阵的地点究竟是在哪里呢？
自登国六年（391年）攻灭铁弗刘卫辰后，拓跋人在今天的鄂尔多斯中部偏北的地方建起了“河南宫”，拓跋珪的统帅大营一直驻扎在这里，后燕兵锋逼近云中时，他又让盛乐地区（今和林格尔）的拓跋本部人众西渡黄河进入鄂尔多斯。据《魏书·太祖本纪》记载，当慕容宝大军在黄河北岸排开阵势时，拓跋珪从河南宫“进师临河，筑台告津”。这是说他在临近黄河渡口的地方筑起高台，祭水誓师。这个渡口就是几年前拓跋珪南渡黄河进攻铁弗时的金津古渡，亦即今天包头市西南的昭君坟渡口。
这是一个使用了两千多年的渡口，位于包头市九原区麻池乡的麻池古城，就是秦代的九原郡和汉代五原郡的郡城。公元前216年，秦始皇命令大将蒙恬修筑了著名的秦直道。从秦的首都咸阳一路向北，经子午岭穿越鄂尔多斯高原，在今天的昭君坟渡口越过黄河抵达九原郡。这个渡口一直是这条大通道北端的要津。
位于昭君渡口南岸西北不足2000米的地方，是黄河岸边的又一处昭君坟，这座昭君坟与一条长约2500米、宽约1000米、高约30米的土梁连在一起，所谓昭君坟，只是土梁东段一座花岗片麻岩构成的小石山，石山西侧是一座汉代古城，当地人称“二狗湾古城”。如今的黄河干流是从昭君坟东侧由北向南流过，而在近代以前，黄河干流则是在昭君坟台地的南面自西向东流过。也就是说，昭君坟所在的这条台地，古时候曾是黄河北岸的一道濒河山梁。梁上的二沟湾古城应该就是汉代五原郡的宜梁县城，即《水经注》中所说的“石崖城”。二狗湾实为“二沟湾”的异称，改道的黄河将昭君坟台地兜回南岸后，台地南面的旧河道在一段时间里仍会有水，甚至在一段时间内会被当做灌渠使用，在历史上黄河河道的变迁中，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二沟”应是当时人们对这段萎缩中的旧河道的称呼，被后来的移民讹读为“二狗”了。
昭君坟和二狗湾古城所在的这道山梁，是这一带黄河沿岸唯一的一处制高点，也是当时黄河北岸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从《魏书》的有关记载推测，慕容宝的统帅大营，应该就驻扎在这道山梁上的古城中。
既然燕军主力与拓跋珪的大营就是在这一带隔河对峙，这场发生在1600年前的军事行动是否能在当地留下一些痕迹呢？
在寻找汉五原郡宜梁城时，我看到过一则奇怪的记载，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这道山梁上的古城内外，曾不断发现动物骨骼，特别是古城西南的山坡上曾密集排列着大量骨坑，骨坑很规则，大小均匀，每个坑都是埋入骨头后再覆盖柴草灰烬，然后又盖黄土。当时的合作社动员一百多位村民挖了一个多月，清理出近百万斤兽骨，多为牛、马、驼等大牲畜的遗骨。由此推算，这批大牲畜骨骼，至少在万头以上，从埋葬的形式和地点看，应属同一时期，同一个人群所为。对于农业民族而言，大牲畜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两汉时期的屯田军民不会轻易宰杀牛马，更不会大量集中宰杀。所以它们决不会是农耕民族的遗留。如此大量的牛马遗骨，又如此集中的埋葬在一起，应当和一次特殊的大事件有关。在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之前，我相信，一定是慕容宝的8万大军，在这里驻扎的一百多天里，毫不吝惜地宰杀了大量当地屯田百姓的耕牛和马匹，也包括他们自己军中的病弱马匹和牛、驼。
十六国时期的中国北方，饥荒和饥饿充斥着历史记载，各民族政权的士兵经常是饿着肚子互相厮杀。而燕国军队的这次远征，不仅获得了大量的粮食，还可以每天享用肉食，可以想象，这支久经沙场的悍战之师，应该会一直保持着高昂的士气，但他们却一直没有机会与拓跋人决战。
刚刚25岁的北魏太祖皇帝拓跋珪，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老练的军事谋略和冷静沉稳的统帅风度，他实际上是在一个方圆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地域上驾驭着这场战争的。在黄河东岸的盛乐地区（今和林格尔）南至善无（今山西右玉）一线，是拓跋虔率领的五万骑兵，扼守自桑干河谷（今大同盆地）向西经杀虎口北上云中、五原的道路；拓跋遵统领七万拓跋及其他各族部落兵驻扎在今大同西北方向、乌兰察布市丰镇至山西阳高一线，扼守自大同盆地中部北上经岱海盆地至今天呼和浩特平原的通道；这两路人马既是防止后燕进一步增兵五原，也截断了慕容宝回撤中山的归途，同时隔绝了后燕远征军与燕都中山之间的信使联系。而在黄河北岸的西侧，今天乌拉特前旗西山脚下，有拓跋仪率领的十万人众，一旦后燕军大举渡河，他们可以乘势东进；或经乌拉山北的明安川绕至固阳北塞，通过昆都仑河谷南下从背后发起进攻。同时，他还几次派出信使飞驰长安，请求后秦发兵支援。实际上，拓跋珪并不真的需要后秦的军事支援，他这样做只是想探明后秦的态度。因为当时拓跋本部耆老妇幼都在河套里，如果后秦趁火打劫，经陕北高原进攻河套，他将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后秦方面真的派出一支人马，并与他的信使许谦歃血为盟后，他才放下心来。
尽管拓跋人的总兵力远远超过燕军，但拓跋珪明白，与久经战阵的燕军相比，除了自己身边的几万拓跋勇士外，大多是亦兵亦民的部落武装。其中许多又是被离散部落后划归各部大人统领的乌桓人、贺兰人和铁弗匈奴人，他们对拓跋政权的忠诚还有待考验。所以他不敢贸然发起决战。在长达3个半月的对峙中，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时机，运用一种特殊的手段慢慢地消弭着燕国军队的斗志。
此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拓跋珪专门布置游军在大小道路上设卡堵截，慕容宝派回中山报告的信使以及从燕都派往前线联络的信使，全都被拓跋人一一擒获，无一漏网。拓跋人自己却始终保持着河套内外的有效联系和信息畅通，被俘的燕国信使被迅速送过黄河转至拓跋珪的营帐里。从信使嘴里得知，燕军出征时慕容垂已经病重。于是，拓跋珪便让这些被俘的信使隔岸喊话，诈称慕容垂已死，希望燕军马上班师。这期间有几十艘正在训练渡河的船筏因大风漂向南岸，船上的三百多名军士成了拓跋人的俘虏，拓跋珪发给他们衣物后又将他们悉数放还，更扩大了谣言传播的范围。
这支孤悬在外的大军，几个月中都没有得到一点来自中山的确切信息。到了这一年农历的10月底，有关后燕皇帝慕容垂已死的消息却在燕军中迅速蔓延开来，全军上下出现了骚动的兆头，领军将帅间也相互有了猜嫌，甚至有些将领酝酿控制慕容宝另立新主为帝。慕容宝虽然成功平息了兵变，但因不知父皇死活，生怕中山城里再出什么变故，便萌生了退意。农历10月25日的夜里，他下令烧掉船只全军撤退。
他认为自己几个月里无法过河，现在虽已进入冬季，但“河冰未成”，对面拓跋珪也不可能渡河来追，因而这次退兵显得十分从容，甚至有些拖沓。
历史的机遇再一次眷顾了拓跋人，十一月初三那一天，突然狂风大作，塞北高原上常见的寒潮天气袭来了，已经开始流凌的黄河一夜间封冻了。拓跋珪选出2万精锐迅速渡过黄河追击燕军。
实际上，从被拓跋人尊为始祖的力微算起，拓跋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了150多年，对这里的黄河讯情非常了解，他们早就懂得在黄河流凌季节，以芦苇结成长绳拦截浮冰形成冰桥后渡河。据《魏书·序纪》记载，昭成帝三十年（368年），拓跋珪的祖父什翼犍曾欲西渡黄河惩罚叛附无常的铁弗匈奴，“乃散苇于上，冰草相结，如浮桥焉。”大概拓跋珪就是采取这种方法渡河的。
慕容宝的燕军先是向东横穿敕勒川平原，他们避开了河东地区的拓跋虔部，没有经盛乐南下善无（山西右玉），而是沿大黑河上游南侧蛮汉山的一条山谷进入岱海盆地，企图再经平城（今山西大同）沿着桑干河谷向东返回中山。
公元395年十一月初九的黄昏，拓跋珪绕过燕军殿后侦候的骑兵，来到了参合陂（岱海）西，这时后燕的大军正驻扎在参合陂东南的一条河边，全然不知已经厄运临头了。拓跋珪是在岱海北岸的一个拓跋营地中出生的，拓跋代国被前秦灭亡后，他和他的母亲曾长期流寓于以左云、右玉为中心的独孤部族中，在这一带度过了自己童年时光的拓跋珪十分熟悉这里的山川地形。他连夜部署，分派诸将做好进攻的准备；为实现战役发起的突然性，他要求士兵含着木片，禁止出声，勒住马口，避免嘶鸣。第二天黎明前各部同时沿岱海两岸山前台地向东运动，悄然接近燕军大营，天亮时分突然登上岱海东面的山坡。当后燕军士们醒来打点行装时，抬头望见山上的魏军顿时慌乱起来，集结在山坡上的拓跋骑兵乘势发起进攻，骁勇的拓跋骑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衣甲不整、慌不择路的燕军瞬间就崩溃了，一时间人马叠压，枕骸遍野，燕军死伤过万。惊魂不定的燕军大队斗志全无，无心再战，如羊群般向东南方向逃溃，又遭遇早已隐伏多日的拓跋遵部的迎头拦截，四五万燕军士兵及几千文武将吏便只好放下刀杖，束手就擒。
慕容宝和几个宗室王率部分残兵在混乱中狼狈逃回中山，岱海滩成了他们永远的噩梦，却让拓跋人确立了逐鹿中原的自信。这场被拓跋人奇迹般逆转的战争也成为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最经典的战例之一。
面对十六国的历史，历史学家们常常会感慨或者追问，从西晋末年开始，有那么多的少数民族部族进入中原，先后建立起十六个不同民族的政权，为什么偏偏是拓跋鲜卑这个从大兴安岭密林中走出的部族终结了十六国的乱局呢？为什么这个姗姗来迟的部族，没有让自己依次列为“第十七国”，成为又一个行色匆匆的历史过客，而是在逆境中振翅而起，迅速席卷了整个北中国呢？拓跋人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的坚韧、耐心、智慧和勇气，或许有助于回答这个问题。
参合陂战役，使当时北中国最具战斗力的燕军主力大部被歼，清除了北魏统一黄河流域的最大障碍，燕魏之间，强弱易势，几代拓跋人梦想的挺进中原的大门已经打开，一个强大的北方帝国正在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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