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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六)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 何应书

16、追求

我要上大学啦?

一个突然而至的有关自己的好消息的降临,让韩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从公社回来的细羊儿审了又审,问了又问。细羊儿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汪书记为大学招生的事,今天去市里忙了一天,下午才回公社。我到天黑时才找到他。他托我带口信,让你明天一大早就赶到去公社见他。

“大学招生……”“汪书记让我一大早去找他……”“——这一定是有关我上大学的事。”从6月份开始个人报名、群众评选、组织推荐,到获准参加考试、体检,已经有二三个月了,虽然中间出了个“白卷先生”的“一封发人深省的信”,考试成绩可能只作为参考,但应该到了录取通知阶段,应该见分晓了。韩江感觉,这次推荐上大学的过程,汪书记是力挺自己的。在“群众评选”阶段,当下台老队长怀着泄私愤、图报复的心理,纠结宗族房头势力,在侧船地召开的生产队第一次评选会上,企图否定阻拦韩江入选时,是汪书记站出来说话,并且把老队长调到大队企业当头头,予以安抚摆平。

过五关斩六将,从小队到大队到公社,用大红纸写的公布榜,在大队部外墙用水泥砌成的阅报栏上张贴了几轮了。围观看热闹的人自然络绎不绝。最后的结果虽然只是报名人数的百分之4的青年走出农村,但却煽动和激活了无数知识青年及其家人的心,构成了那个岁月特有的不甘回首的日日夜夜……

我要上大学啦!我要离开农村啦!我要成为城市人啦!韩江兴奋得在湖岸奔跑,晚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沿湖大片农田剪影似的向后退去……远方似乎——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车水马龙,高楼鳞次栉比,飞机冲出跑道,腾地一下跃上天空……韩江忽然停下来,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我把我最好的青春和最纯真的感情献给这片山川河流,为的是把家乡建成大寨式的新农村,而今,就这样中途而废?就这样无功而返?说什么也不甘心啦!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变荒村为人间乐园,谈何容易?侧船地所有劳动力,一年到头捆在这片土地上,累死累活,仅仅做一件事——搞饭吃——还吃不饱!更有各级坑农,一平二调,无偿协作,年复一年……生产队那座土仓库里除了一点可怜的实物,没有一分钱的积累,拿什么建设?水泥路怎么修?农机怎么买?农田怎么平整?灌溉设施怎么垒砌?肥料、农药、种子从何而来?更不要说盖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那些绝非此岸世界能够实现的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得粉碎。

不行,我要走了。大家都不愿呆在农村,有靠山的,有关系的,有门路的,走得差不多啦。能当工人的当工人,能当兵的当兵,能上大学的上大学,能到企业的到企业,最差的也去学门手艺比如泥瓦工、木工、缝纫工……严峻的现实使一批又一批住在塆中祖祠的城市下乡知青(有些是韩江的高中同学),放弃了扎根的打算。回城之前,浮萍一样的他们始终认为,在农村劳动是暂时的过渡阶段,只有手拿《准迁证》去派出所转户口离开侧船地时,他们才觉得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能走的人几乎走光了。剩下的走投无路,才注定要在这条泥泞之路艰难跋涉下去……我还等待什么呢?我还犹豫什么呢?我还坚守什么呢?我还企盼什么呢?

……禁不住,韩江还是要问自己:究竟哪年哪月能建成大寨式的新农村?哪年哪月?真有那年那月么,我可以在干中等!我可以在等中干!干(等)一天近一天,干(等)一月近一月,干(等)一年近一年,终究有个盼头!而痛苦和贫穷不过是眼前一阵子的事,咬咬牙就挺过去啦。像八年抗战一样,像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  

韩江忽然感到不安起来,深深地不安。他怀疑自己多年的理想是用空想搭建起来的虚幻的东西,恐怕永远没有实现的那一天。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你韩江满头飞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而侧船地也许依然如故。你一生最足壮的时期全抛洒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可你面对的是什么呢?眼前的侧船地是景色迷人的大寨式的新农村吗?侧船地这儿有从远方伸展过来的水泥公路吗?侧船地这儿有灿若云霞的花园和绿草如茵的草坪吗?侧船地这儿有苍翠覆盖的群山吗?侧船地这儿有设计新颖的大片的住宅楼吗?侧船地的适龄儿童能在四壁洁白光线明亮的教室读书吗?侧船地的农民一日三餐能吃饱白米饭吗?你韩江——大寨式的新农村的创业者,是地位的迁升还是英名赫赫?献给你的是潮水般的掌声还是醉人的鲜花?万众瞩目的主席台上有你吗?成排的摄像机对着你吗?大批的男女记者围追堵截你吗?慕名信像雪片一般向你飞来吗?……没有!也许什么也没有!生活可能会残酷地耍弄你,欺骗你。若干年后,当人们都离开这里,重又过上好日子时,你却孤独地留在这块被人们遗忘的废墟里……你不能再骗自己啦!

韩江,你再不能骗自己啦!一切都是你自己用想象编织起来的海市蜃楼。再过十年、二十年又能怎么样?人民公社不是已经搞了十多年吗?側船地还不是側船地,木鱼山还不是木鱼山,八里畈还不是八里畈,有什么变化?变化在哪儿?是盖了几座新房还是铺了几条水泥路?是解决了自流灌溉还是解决了机械耕作?西汉时期就有的老式木制弯犁,现在仍然是侧船地的主要生产工具。还是老牛犁田,水车灌溉,弯腰插秧,连枷脱粒;还是肩挑背驮,镰刀收割,石臼舂米;还是咸菜稀饭,缺吃少穿,红薯糠菜半年粮……这样的穷苦日子何时才是尽头?靠国家吗?国家一穷二白,穷人众多,嗷嗷待哺,按住葫芦浮起瓢,救济的的涓涓细流远远不能灌溉干旱焦渴的浩瀚沙漠。

  若干年后,我的同学,我的朋友,都进了城,都住进了楼房,都建立了温馨的小家庭,都过上了温饱、快乐、惬意的小康生活。他们坐车上班,他们在宽敞明亮的办公楼工作,他们在琳琅满目的商场购物,他们陪爱人在公园散步、在风景区旅游,节假日研究美食,煎炒烹炸,煮熬炖溜,酒醉饭饱之后带孩子们到影剧院看电影……他们享受生活,他们享受人生!

而你自己呢,赤脚泥腿,扶犁倒耙,挑泥担粪,车水插秧,喷药施肥,割禾打谷,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雨打日头晒……你一生都颠簸在漫漫长途之中,你一生到达不了彼岸,你一生都是隐藏在成功者背后的失败者。

不行,我必须走!我无力改变侧船地的千年现实。我不能因为不切实际的梦想而断送自己的一生。

入夜,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初升在东边的半空。小小的圆盘似的,布满一层红晕。如影随形,好像离韩江很近,就在头顶上,伸手可摘;可是贴近起来,又好像很远,中间似乎隔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寥廓天际。

  韩江在月夜围着家乡转悠。——这个他曾经辛苦战斗、流血流汗的地方,让他恋恋不舍,依依惜别。也许是临别之时,他看什么都充满了柔情和怜悯。他抚摸破烂的牛棚,几头骨瘦如柴的老牛,毛发脱落,有气无力,一身烂皮,浑身沾满了粪水和草屑。他瞅着歪歪倒倒的仓库,——这个代表生产队、代表人民公社、代表大集体的标志性建筑,颓败到让他黯然神伤。还有不远处的猪栏,他怕走近这个他曾经热情报道、被市里树为养猪典型、最后因为饲料紧张而一再紧缩到只剩下一二头猪的地方。“嘴巴像钢钻,耳朵像蒲扇,肚子贴背脊,四腿像麻杆……”他经常听到社员这样嘲讽集体养出来的猪,惨不忍睹,不死不活。

在稻场旁边,韩江发现一个小女孩睡在沟里。他知道,小孩的父母一定是收工后忙着到自留地上施肥、浇水、择菜,顾不上小孩,只能任其如此了。 他抱起小女孩,像抱着病弱的患者,心情沉重地往塆子走去,边走边浮想联翩:……衣衫褴褛的乡邻,营养不良的干瘦的憔悴的脸庞,长年辛劳、严重磨损、衰败不堪的躯体,掏不出几角、卷边缺角、破损肮脏的零用纸币的寒酸相,嗍腮瘪嘴瘦骨嶙峋气喘吁吁的老者,黄皮寡瘦病病殃殃而无钱治疗只能硬拖下去的病号……

韩江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到,家乡是这样丑陋,这样偏僻,这样荒凉。就像被人遗忘的、地域偏远的、寸草不生的、满眼砂砾的世界的尽头。陈旧破败的土坯房,零星地散落在山洼土坎上,黑咕隆咚,悄无声息,一片死寂,仿佛沉入水底。看见的是几个毫无生气的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人影,在门前不声不响地拾掇柴火。村道泥泞,污水横流,间或满地牲畜粪便和柴草秸秆,无下脚之处。发黑的、散发着霉味的隔年的陈草堆,兀自孑立。黑暗中的寿衣店和棺材作坊,以它特有的狰狞面目,让人恐怖惊悚……

啊,侧船地,你这没有一点点可以唤起对生活的热情的鬼地方!你是一个没有色彩、没有欢笑、没有油香的古老的枯井!掉进你这个枯井,望着高高地长满苔藓的幽暗井壁,该何其可怕!

现代文明离这儿是多么遥远啊!

火树银花的夜晚在哪儿?铺着红地毯、弥漫着佳肴美味、晃动着青春脸庞的、灯红酒绿的晚会,在哪儿?宽阔笔直的水泥路在哪儿?书盈四壁、插架万轴、浩如烟海的图书馆在哪儿?使人兴奋、愉悦、激动、膨胀、飘飞的音乐,在哪儿?高大的钢悬臂桁架铁路桥在哪儿?灯火辉煌、宽敞明亮、飞速穿行的地铁在哪儿?准点起始、各行其道、穿流不息的公汽在哪儿?把相距遥远的人们紧密相联的电话在哪儿?脚踏电梯、一眨眼功夫就到达该去楼层的摩天大厦在哪儿?……

这一切都在城市,都在现代文明引领的飞速发展的城市。城市是人间天堂!側船地哪一个不想进城当工人?哪一个不想过城市人的生活?只要能进城,扫大街也行,掏阴沟也行,冲厕所也行。宁要城市一张床,不要乡下一栋房。姑娘,哪怕漂亮姑娘,只要能进城,嫁给城里的瘫子跛子矮子呆子瞎子疯子也行!进城就意味着脱离了苦难,就不再喝清粥水咽酸咸菜啃红苕吞糠粑,就不再挨饿,就不再弯腰插秧割谷被蚂蝗咬,就不再住黄泥茅草屋,就不再打赤脚走泥巴路,就不再被风吹雨打日头晒,就不再穿旧的补的和过时的衣服。进城,就可以住楼房用电灯吃自来水,就可以到居委会领肉票、渔票、鸡蛋票、豆腐票、火柴票、肥皂票、红糖票、香烟票……就可以带手表骑自行车穿漂亮衣服,就可以逛马路逛商场进电影院,就可以一日三餐吃白米饭、吃白馒头、吃鱼肉、吃鸡鸭、喝排骨汤……就可以长胖长白长漂亮,就可以在星期天回側船地时被人围观、谈论、恭维、羡慕、巴结。

城市与农村,差别该是多么巨大啊!人家城市人要吃饭,蓝色塑料封面的《粮油供应证》一拿,自行车一骑,到粮店去。白米面条由你挑,菜油棉油任你选。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米就回了,油就回了,面就回了。轻轻松松,说说笑笑,不脱衣,不喘气,不流汗,不操心,甚至不必把它当成一件需要认真对待、需要花大力气去办的事。——你可以随时去办,你可以顺便去办,你可以托人捎带,你可以把它作为工作之余的调剂、消遣和娱乐。

侧船地的农民吃口饭可不容易:他们从生产队分回湿漉漉的稻谷泡子,要选择大晴天,肩挑背驮,拿到村后红石山去晒。晒干了要收。收回再择日到村头大柚树下的石臼舂米。或挑到几里外的大队抽水机站去碾轧。轧完了还要风去糠壳,筛去谷粒。这几挑、几晒、几轧、几风、几筛,虽然琐碎麻烦,花费时间,但还不是主要的。側船地人吃口饭,主要的、大量的、令人胆怯的、让人无法承受的劳动,还是从水田和旱地里种出庄稼。是夏天高温季节的双抢(抢收抢插),是早春刺骨寒冷中的犁田耙田耖田,是如履薄冰的选种浸种下种,是万千呵护的育秧护秧,是周而复始的薅草施肥除虫灌溉……这其中任何一道工序,都需要側船地人反复地呆板地机械地作业无数次。每一次都要出你一身力,流你一身汗,扬你一身灰,溅你一身泥。而完成这些工序需要你从春忙到夏,从夏忙到秋,从秋忙到冬。还有,他们还要抗灾。旱灾洪灾风灾雨灾雪灾虫灾,每年少不了一两项。因为任何一种自然灾害都可能夺去尚未成熟到手的庄稼,都可以使他们的长年辛劳白白浪费,都可以使他们饿肚子、讨救济、吃瓜菜、吞糠粑、喝清粥水……为了吃口饭,他们提心吊胆,连黑夜下雨天的一个响亮的雷声,都可以使他们心惊胆战,担心年成是否风调雨顺?为了吃口饭,他们泥一脚水一脚,风里来雨里去,长年辛劳。

城市人工作在室内,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太阳晒不着,夏天有电扇空调,冬天有火盆暖气。上班就是到办公室写写画画,读书看报,谈天说地,抽烟喝茶,轻轻松松,中途还可以溜出来买菜接孩子捅炉子做饭。

側船地的农民上工就是到野外出力。不是挑就是抬,不是抬就是扛,样样劳动都要付出人体中最原始的力,从肌肉爆发出来的力,而不是由人脑操纵的机械的力。更折磨人的还在于野外的劳动环境,风吹你,雨打你,太阳晒你,虫咬你,蚂蝗叮你,夏天高温蒸你,冬天风雪冻你。一天下来,满身泥土,满身灰尘——头发林里是灰,鼻孔里是灰,指甲缝里是灰。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你在側船地当农民挣工分吃饭,只要你在側船地劳动,你必须面朝黄土背朝天,你必须挽袖卷裤,泥一脚水一脚,接受劳动对你的奴役。

人家城市人是多么优越!你側船地的农民能同他们相比吗?妇女怀孕有保胎费,生孩子有接生费,孩子长高了入托入园可以免费,独生子女有保险费,6·1儿童节有玩具费,家庭人口多有困难补助费,有病无病到医院就诊报销医疗费,读书看报有报刊杂志费,过年过节有节日生活加餐补助费,加班有加班费,洗澡理发有洗理费,骑车上班有自行车修理费,出差吃公家的喝公家的回来还拿旅差补助费,弄饭烧煤球、烧煤气有煤炭煤气补助费,建家过日子有小伙补助费,冬天有烤火费,夏天有降温费,吃肉有肉食补贴费,吃粮有粮食补贴费,吃菜有菜篮子补贴费,住房有房屋补助费,穿衣有服装费,男女不分都有卫生费,买毛巾肥皂草帽雨伞茶叶红糖有工会会费,在职拿工资老了有退休费,死了办丧事有安葬费,老人死了配偶和未成年子女有抚恤费,回老家看望父母报销车船费……

人家城市人上下班有单位专车接送,没有专车的可以乘公共汽车。那些挂连式、面包形、红白相间或蓝白相间的公汽,可以把你从家里拉到单位,也可以把你从单位拉到家里。上下车不必掏钱,只需要从衣袋或是小包里亮出月票的一角就行啦。那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掏一亮,多么潇洒!多么优越!多么自豪!——这就是城市人的象征。

侧船地社员的现金收入微乎其微(许多年的许多家庭几乎为零)。前年三毛钱一天,去年四毛钱一天,今年又是四毛钱一天,明年可能降到三毛钱一天(有些年份更低)——老是走马鞍形道路,停滞不前。一个劳动日的分值还买不起一包烟。一年365天,天天出工,年终结算还超支。社员从集体分配得到的收入,就是以实物为主的,每月人均口粮三十斤稻谷(全年人均不到200公斤原粮),还要老天爷发慈悲风调雨顺。三十斤稻谷晒干舂米充其量不过二十来斤。这二十斤大米要分吃三十天才能接上下个月分发的口粮——何其艰难!副食品几乎没有,长年沾不上鱼肉的边,有限的几个鸡蛋要拿到黑市换油盐费用钱,谁也舍不得吃。食油,每人每月二大两。天下有哪个巧妇能把二两油分成一日三餐一月90等份来使用?所以,许多家庭炒菜时不给油,炒熟了用筷子沾一点油抹在菜上面。猪肉要凭票到八里畈食品所购买。肉票只发给商品粮户口,每月人均一斤半。农民吃肉则必须自己养猪向国家交售才能拿回扣肉票。每月30斤稻谷的糠能养活一头猪吗?所以,只有人多的大户才能动养猪的念头。

人家城市人每月工资几十块、百多块、大干部甚至几百块。除工资外,他们还有各种名目繁多的补助,过年过节除发钱之外还要发物资。各单位暗中争着比赛似的发,什么米面食油鱼肉粉丝,什么黄花香菇黑木耳,什么苹果梨子柑橘猕猴桃,有的甚至还发食盐发味精发酒水…… 光是单位发的物资,过年过节都吃不完,工资几乎一分不花地存起来。

人家城市人走水泥路,路面又坚硬又平坦又宽阔,既不担心沟沟坎坎,也不担心泥泞路滑。雨过路面干,下雨也不用穿胶鞋,走到哪儿也沾不到一丝泥巴。你側船地走的是什么路,你那是土路、泥巴路、断头路、坑坑洼洼的路。你那是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团糟的路。你那土路到处是人畜粪便,到处是瓦砾石块,到处是树枝柞刺,赤脚硌得生痛,一不留神就扎上尖刺,或是踢破脚趾头,或是戳上锈钉。下雨天更难走,烂泥污水,无处下脚,也不敢下脚,一脚踩下去,鞋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谁走你側船地那泥巴路,谁就是一脚泥,一裤泥,如果踩滑跌倒,就是一身泥。

側船地的农民十有八九,不是赤贫就是生活艰难。哪一家都缺粮吃、缺柴烧、缺钱用。哪一家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煮饭不敢多下米,炒菜不敢多把油,烧火不敢多烧柴。手头没有哇,家底不厚哇,生产队只分那么多,今天大手大脚,明天就没有了,后天就要饿肚子。上半月吃完了口粮,下半月就没有着落,谁敢放手过日子?谁敢敞开肚皮吃饭?

人家城市人吃自来水,过滤了又过滤,消毒了又消毒,水管拉到厨房,龙头接到厕所,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不管是不是不下雨的干旱季节,照样放水,照样冲洗,照样沐浴……宽宽松松,不受丝毫困扰。

你側船地几百号人,饮水就那么一口小水塘(还兼妇女在塘岸四周洗衣)。天旱水塘干涸,经常无水可吃,转而跑老远挑湖水解渴。大旱湖水也要抽干,只能挑湖凼的混泥浆回来沉淀。正常情况下,你侧船地每户每天最多挑满一缸,全家人饮用洗涤算了又算,省了又省。你側船地人什么时候放开手脚用过水?什么时候痛痛快快洗过澡?哪一家不是全家人共半盆水洗脸?那一个人的洗澡水不是刚刚盖过澡盆底?哪一个人的洗澡水不是倒进粪桶积满了挑出去肥菜?

人家城市人一个月有四个星期天。星期天就是休息,就是玩乐,就是看电影,逛商店,游公园,就是坐下来搞吃的搞喝的,全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像过年过节一般。你側船地的农民一个月有几天休息?什么时候你側船地的农民能坐下来像过节一样轻松?什么时候你側船地的农民有时间、有闲心、到野外游山玩水?什么时候有时间、而且有食物、能让你側船地的农民坐下来、专门搞吃的搞喝的?偶尔办个喜事来个贵客,提前夜不能寐,早早起五更走几里山路到八里畈食品所排队,挤得汗流浃背,与人打架似的——激昂、亢奋、紧张、争吵——才能称到一点肉!

人家城市人每天工作时间说是八小时,其实谁也没有干足八小时。上班时间偷偷溜出来,过早、理发、补鞋、修伞、买米、买菜、接孩子、生炉子……已经成为常态。你側船地的农民每天劳动几小时?夏天傍晚,西边太阳还老高地闪亮灼人时,人家下班吃了晚饭坐在阳台乘凉看书聊天打毛线,你側船地的农民这时还在水田弯腰插秧。早上人家在公园打拳耍剑练功跑步跳舞,你側船地的农民已经往田畈送过几趟粪。午饭后人家城市人钻进空调房,或在电扇下沉沉午睡,你側船地的农民正在溽暑熏蒸的野外抢收早稻。如果说古代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你側船地的当代农民则没有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的悠闲——难道你们不是长年累月地早出工、晚收工、两头不见天吗?所谓“清早两眼一睁,忙到晚上熄灯”——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侧船地农民的作息时间?

人家城市人讲营养讲卡路里讲动物蛋白讲维生素,你側船地的农民讲什么呢?你一日三餐,你家常便饭,你一年365天的全部生活,不就是几碗清粥水,几碗玉米糊,几碗红苕,几个糠粑,几坛发黑的酸咸菜,和没有放油的炒不绵软的白菜萝卜吗?你側船地人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是为了活命。你那像潲水缸一般的肠胃是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的。你側船地的农民一年吃过几次肉?吃过几只鸡蛋?你们一天摄取多少卡路里的热量?什么时候你们敞开肚皮吃过白米饭?有哪一个側船地的农民闻到肉香不是吞口水……

城市人不是不吃肥肉、不吃动物内脏、不吃油炸食品、不吃糖、甚至不吃米饭和馒头吗?城市人不是说这些东西含脂肪、含淀粉、吃多了怕发胖吗?側船地的农民可是不怕吃太多的糖和淀粉,不怕吃太多的脂肪,不怕发胖。他们太瘦了,他们太干了,他们哪一个的肚子不是瘪的空的,哪一个不是缺油水缺营养?你就是天天让他们吃红烧肉,天天吃白米饭,天天吃白面馒头,他们也不见得就能发胖。他们太黑瘦了,太干枯了,他们身体各个部件的亏空太多了,吃下去的食物马上就会被吸收,不会积淀贮存转化为脂肪,因而也不用担心发胖。如果能胖点,那好,那可以改变一下侧船地农民缺营养的枯槁形象。这样上镜头就不至于猥琐、干瘪、丑陋、萎靡……

人家城市人面色红润白皙富有光泽。你側船地的农民哪一个不是皮肤粗糙黑瘦干瘪姜黄。人家皮肤滋润平滑丰满富有弹性,那是因为人家吃鱼肉蛋奶,吃新鲜水果。这还不算,人家还注意保健,经常按摩美容。一日三次洗脸,早上搽早霜,中午搽午霜,晚上搽晚霜。还有,用鸡蛋清洗脸,用人造奶油洗脸,用蛋黄用乳酪用甘油用橄榄油用鲜果汁用玫瑰水外涂热敷漂白。你側船地人吃什么?你为皮肤摄取了哪些营养?你一日洗几次脸?你有钱有闲选择使用适合自己皮肤的化妆品吗?你缺营养,缺蛋白质,缺维生素,缺矿物质,缺碳水化合……你睡眠不足,休息不足。你忧思过度,疲劳过度。你长年辛劳,严重磨损,衰败不堪,皮下脂肪耗尽。所以,你皮肤干燥粗糙褶皱僵硬老化皲裂,你皮肤像松树皮像蛇皮像鸡皮,摸时有如摸锉。

你側船地人住的是什么屋?你是土坯屋,茅草屋,石头屋,陈旧褪色,老化朽蚀,歪歪斜斜,墙缝糊的泥巴早已脱落,露出许多见亮的窟窿。外墙严重风化,墙皮脱落一层又一层,里面寄生着无数的泥蜂和小虫。屋顶是弯枞树作的檩条,早已生虫蛀空,白色的粉末纷纷落下。草绳缠毛竹作的椽子,因草绳腐烂露出光溜溜的竹竿,而瓦片在竹竿上无所依托,纷纷滑下,露出无数“天窗”。外面刮风屋里有风,外面下雨屋里有雨。没有哪一次下雨不拿澡盆脸盆面盆水桶坛罐接屋漏水。每年六七月梅雨季节,家里阴暗潮湿发霉,床顶拉一块尼龙遮雨,满屋漏雨的晚上没有一块干地方让家人安身。你側船地哪一家屋内不是横七竖八,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不是粪桶就是水桶,不是稻草就是棉杆,不是箢箕就是扁担,不是瓮坛就是瓦罐。有哪一家不是把鸡笼猪槽和装尿的便桶夜壶放在屋内?有哪一家屋内的桌上没有鸡粪?地上没有小孩的屎尿?墙旮旯没有蛛网和蚊子?用弯枞树棍棒和破席支起来的半层楼上堆着弄饭的柴火把子,一到晚上便成为老鼠的天堂,打闹尖叫奔突声不绝于耳。就这样的破烂房子,一个人在侧船地终其一生,勤爬苦做,省吃俭用,还很难盖起一间。

人家城市人住的是什么房子,人家是钢筋水泥浇注的单元楼房。墙内粉刷刮塑涂乳白色胶水,洁白耀眼,墙面绝对的水平线。墙外搓瓜米石或者贴彩色瓷砖。室内摆放的是电视机冰箱收录机沙发,地面铺的是地毯,墙上挂的是时钟壁画和巨大的有色玻璃镜。阳台摆满了盆景,不是鲜花就是绿草。有哪一家进门不是换拖鞋?有哪一家不是三天两次拖地板?人家房子分客厅、饭厅、卧室、书房、厨房、洗澡间、卫生间,宽宽敞敞,明明亮亮,干干净净。

你側船地那黄泥小屋分几室几厅?你那睡觉的黑咕隆咚的地方能称得上是卧室吗?卧室是同崭新的席梦思、同色彩艳丽的床上用品、同覆盖一面山墙的落地窗帘、同高大直抵天花板的挂衣柜、同色彩柔和的灯光相匹配。你那卧室有什么陈设?不就是祖传的油漆剥落的木轴早已磨烂因而经常掉下门扇的破立柜和破箱子吗?不就是陈旧发白的积满了尿垢的便桶吗?不就是几块杂木板拼凑起来的翻身就响个不停的硬板床吗?

你側船地那是什么厨房?那称得上是厨房吗?一座低矮的用泥巴糊起来的沾满米汤饭粒菜屑的土灶,一口黑色的边沿沾满积垢的铁锅,一只底部老是积满污泥的水缸,一个长年散发酸臭的装潲水的瓦钵……从屋顶到四壁被烟火熏得漆黑,昏暗的空中到处是黑色的烟尘吊和烟尘网,柴禾渣子满地,灶门口总有堆积的草木灰,被灶膛喷出的火焰和炊烟带到空中飘散。有哪一个烧火做饭的人不是满身灰尘?有哪一家厨房的抹布,不是黑乎乎的、粘腻腻的、腐烂似的、捏成湿漉漉的一坨?人家城市人的厨房,从墙壁到地面,从壁橱到水池,从案板到灶台,到处镶嵌着白色的瓷砖,容不得一点黑污。人家厨房里有抽油烟机,有消毒柜,有电子打火灶,有高压锅和电饭煲,有酱油味精胡椒白糖香醋料酒辣酱腐乳,有青葱大蒜韭菜芹菜胡萝卜,有菜油豆油棉油猪油麻油……你側船地哪一家厨房有这么多佐料?你側船地哪一家弄饭有这么多讲究?

人家城市人一头黑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整整齐齐,无论哪一天都是油光水滑有模有样,走到哪儿都给人一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感觉。你側船地的农民,哪一个的头发不是乱蓬蓬的?哪一个的头发不是夹着灰土、夹着草屑、夹着头屑?哪一个的头发不是干枯的发黄?你側船地的农民对着镜子梳过头吗?你側船地农民那粗糙皲裂沾满污垢的大手会拿梳子梳头吗?什么时候看见你側船地的农民有时间有闲心在女人那个油漆剥落的小得照不出一个完整面部的小梳妆台前梳过头呢?

早上,在大家起五更扛水车到澎塘湖岸边等着你配角往干旱的山地车水时,你能在这个呐喊声震天动地的车大水的时刻,在你那黄泥茅草屋安稳地举着如豆的油灯到照不清脸庞和头发的氧化斑斑的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梳头吗?中午,在大伙吃了家人送来的差不多被风吹得冰冷的红苕粥水和酸咸菜以后,正无声地在木鱼山脚找个避风向阳的坡地躺下来休息,你能在这个时候,在肚子装着无油的粗粮和晃荡直响的粥水,在浑身酸痛巴不得一下子倒在什么地方伸脚伸手地躺一下的时候,你能从怀里摸出镜子和梳子,然后轻松愉快地兴致勃勃地专心致志地梳头吗?太阳落土以后,在大家还在暮霭游移的八里畈锄地,你能在这个时候,在大家双手紧握锄把拼命完成当天十个工分所要完成的锄地任务的时候,你能丢下锄头,站到一边去梳头吗?即使天黑收工回家了,在缸底朝天等着你去挑水时,在小孩饥饿哭闹等着你去烧火弄饭时,在鸡鸭围着叫唤等着你去喂食时,在床头的尿桶已满等着你挑到菜园去浇肥并且在浇肥之前拔一篮青菜还要去水塘洗干净带回来准备下锅时,你能梳头吗?当一切家务摸黑就绪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当你坐在灶门口就着昏黄的灯光吃完煮熟的瓜菜汤饭时,当你被灶门口传出的温热熏染得眼睛都睁不开,手脚和腰身都伸不直,大脑迷迷糊糊,浑身发软,几乎想立刻倒在身后的柴禾渣子堆里大睡一场时,你顾得上头发蓬乱,你顾得上头发林里掺进灰土,掺进草屑,你能有雅兴左瞧瞧右看看地梳头吗?

城市真是人间天堂!城市人真是神仙!他们哪一家为吃的担心,哪一家为烧的担心,哪一家为住的担心,哪一家为穿的担心。油盐柴米酱醋茶,样样不缺。吃完了去买,烧完了去买,用完了去买。不担心没钱买,也不担心买不到,更不担心为了购买而要起五更睡半夜赶车赶船或是赶时间步行几十里路累得要死要活。他们担心的是,怎么吃好玩好,怎么健身,怎么减肥,怎么长寿,怎么保持青春,保持苗条,保持活力。他们看电影看电视看录像看戏听音乐逛街逛公园钻山洞游泳划船坐汽艇打拳跑步练气功打麻将玩扑克照相跳舞选衣服旅游野餐……他们甚至不想点火弄饭,怕麻烦,怕油烟,怕花费时间。而解决吃饭问题在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单位有食堂,出门几步街上有餐馆,不想动就打个电话盒饭送上门。总之,口袋里有钱,什么都好办,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再不能在側船地呆下去啦。我要走啦,一定要走!人家正在城里装修新房,人家正在城里建设温暖的小窝,人家正在购置冰箱彩电沙发洗衣机收录机,人家正在疯狂地玩摩托车,人家正在同家人一道观看节日晚会,人家正在空气新鲜的早晨锻炼身体,人家正在下厨弄可口的饭菜,人家正在欢度愉快的周末……韩江啊,难道你还想在側船地这穷地方苦熬? 你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你看你,胡子拉碴,满脸黝黑,浑身干瘦,三十岁不到却显得比四十岁还老。哪一个陌生人见到你不认为你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难道你的理想是当一个农民?在側船地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沟当一辈子农民?难道木鱼山下那些低矮的四壁洞穿的黄泥茅草屋,有一座是永远属于你的?难道澎塘湖畔那些扶犁倒耙的农民中间有一个永远是你?你就在側船地这儿生儿育女吗?你就在这无灯的夜晚无奈地看着你胼手胝足的妻子和儿女喝清粥水吃红苕叶吗?……

五更时分,韩江醒来,再也睡不着,去公社又早了点,他索性来到湖边转悠。此时没有月亮,星星隐没在高远的苍穹。周围一片寂静。天旱的湖滩上,簇立着大片的顶着荷叶的荷梗,荷梗丛中是一条细小的水流。天光映出水色,粼粼闪烁,潺潺流淌……多么贴近!多么亲昵!多么动听!啊!澎塘湖,您就是我的脉管,您就是我的血液,您就在我心上流淌……啊!故乡,您是用乳汁和清贫抚养我的母亲!我多想把您建设成为人间的美好花园,可世事不由人,一个人无力回天,一个人无法改变您的面貌。儿子今天要走啦。他不得不忍痛地走。他要远走高飞,他要去寻找和建立新的人生支点。

机会不是来了吗?汪书记不是让他去拿大学入学通知书吗?  

可是,当韩江赶到公社同汪书记见面时,情况并不是他想像的那么美好。——韩江一时有些懵了。在那间朝北、因而有点蔽光显暗的办公室,汪书记富态有余的身躯站起来趋迎他;白白的满月脸放大似的在他眼前晃动;眯缝的小眼睛同红唇白牙默契配合,一眨巴,一咧开;女性化的、每个骨关节都有一个浅浅小窝儿的又白又胖的手指,似乎拍在他的肩上,样子非常亲近知己。

汪书记要他为女儿上大学写一个插队侧船地三年的补充材料,并写上是共青团员……韩江突然如梦初醒:我怎么没有想到书记的女儿汪桂香呢,她今年可是加入了“推荐上大学”的行列呀。不对,韩江想到了。但韩江想到的是汪书记的这个宝贝女儿,听说推荐上大学还要过考试这一关,作为小学毕业的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参加。她有“恐考症”,一进考场大脑就昏昏糊糊,根本不能动笔。她怕出丑,她怕丢人。这是韩江亲自目睹的事实。因为汪书记以写材料为名,把韩江抽到公社二十多天,安排在机关的一个空房间(吃在公社食堂),帮助他女儿复习备考。自716日考试那天,在位于明塘畔的市一中操场集合排队进考场时没有汪桂香的人影以后,韩江似乎就把汪桂香排除在上大学之外了。想不到汪书记的努力,竟然使小学毕业的女儿得以新生。而自己在“考场一篇文章定终身”时,虽然以《雨涤青松》为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小说,自以为能胜出过关,最终却名落孙山。

在办公室,汪书记是这样对韩江说的,有人给市招生领导小组写匿名信,告发你是造反派,招生方有顾虑,致使事情搁浅。但不要紧,我们已经上报了你的先进事迹,听说很典型,市里很欣赏,要大力宣传,有可能提干,你要好好把握。望着热情中隐含试探的汪书记,韩江思绪旋转:是招生方有顾虑?还是地方有人偏见?还是有人开后门雀占鸠巢?还是推荐上大学模式中的不讲分数不讲公平的权力随意性?……这个谜只有当事人知道,韩江当时不知道。他只清楚地记得考场作文的全过程,白纸,没有格子作规范的白纸,让一路一路的文字弯弯曲曲,间或有凌乱的插入修改和删除……开卷考试,作文题自定,立意礼赞英雄,自己是按当时流行的高大全式的风口浪尖中的英雄人物来模拟的,所以“雨涤青松”!好一阵子还沾沾自喜,认为:仅这题目,就可以独占鳌头。

  未完待续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五)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寒江的原创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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