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九）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 何应书
19、时势怂恿
韩江大吃一惊：我没有听错吧？我怎么一下子成为共产党员了？可这分明是燕书记刚才讲的呀，声音洪亮，一板一眼，声带颅腔共鸣，麦克风带着巨大的回声：“韩江作为一名年轻的共产党员，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战天斗地，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成绩显著，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看看，燕书记还在台上作大会总结，这是近在眼前的铁的事实；听听，他还在讲，情绪激昂，话语铿锵：“……青春的主题就是奋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征程。过去是枪林弹雨，现在是血雨腥风。我们要同帝修反斗，也要同天斗同地斗。韩江这个年轻的共产党员，无畏艰险，勇往直前……”怎么样，千真万确，无庸置疑吧？——燕书记还手捧讲话的文字材料。如果是即兴讲话，旁边还有专人录音哩。更有大礼堂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全体与会代表都在听着。他腾云驾雾，他飘飘悠悠，他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就这样——一场会议和一个领导人的讲话——省去许多麻烦，省去许多程序，省去许多时间，突如其来地，如此简单地，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渴望已久的、人人羡慕的、跻身政坛必备的政治身份——党员。市委书记说的，在万人大会上宣布的，记录在案的，这还能不算数吗？你基层干部，你大队书记，你公社书记，还能不听吗？镰刀斧头啊，红旗啊，小小的红色的党费证啊！我韩江今天也拥有您！过去多少日子，因为没有你，我被轻慢，我被贱看，我被入另册。……曾几何时，大会一结束，主持人就通知“党员留下来开小会”（多么刺耳又多么扎心的会议通知啊！）——小会就是机密会核心会决策会参加者自然是核心人决策人是中流砥柱——韩江只好同普通群众一样灰溜溜地赶快离开，他没有留下来的资格。推荐上大学，进厂当工人，提干，选拔新生力量充实财贸队伍，每到评议政治条件关头，总有那么一两个阴阳怪气的人，瞅着韩江，挑衅似的，专找他的痛处下手：“那还是要坚持党员优先这个第一原则……”——结果理所当然地让位于党员。多少年了，韩江似乎越来越清晰地感觉，自己还站在圈子之外，尽管你喊的声音比党员还高，走的脚步比党员还快，对前途的要求比党员还急切。没有进圈子，没有站在跑道上，里面的比赛根本就与你无缘。一种环境与一种环境的中间就隔一道墙，高高的墙，有时终生难以逾越。这不是逾越过去了吗？今天怎么了——老天保佑？……这难道是真的？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这是在市委大礼堂吗？这突然降到头上的恩宠不是开玩笑吧？是不是市委书记早上在小食堂吃饭时因为秘书的疏忽大意而吃错了药？是不是市委书记一时高兴信口开河乱点鸳鸯谱造成天大笑话？是不是我真的很杰出、很优秀、是一副地地道道的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的特殊材料、而一直不被基层党组织的某些负责人重视？……也难怪，能获得全市先进典型这种殊荣的，有哪一个不是共产党员呢？这也许叫“火线入党”吧！——看到抗旱排涝溃口抢险地震救人抗疫设卡么——临战现场刀光剑影一座帐篷一面党旗一首誓词——打破平常时期的规矩和程序，谁冲上去了，谁就获此奖励。这种难得的、千载难逢的伟大机遇难道今天让我韩江碰上了不成？不不不！不、不、不！我韩江还不是共产党员。我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高举拳头、宣誓入党？由谁介绍入党？由谁领头宣读誓词入党？参加哪个党小组的活动？党费交给谁？交多少？按月、还是按季、还是按年？……他相信水落石出，原形毕露，他相信事情真相总有一天会被揭穿。韩江是非党员，侧船地的乡亲们都知道，来参加大会的他们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知道，在侧船地蹲点的公社汪书记知道，这还能假吗？这还能遮人耳目吗？他相信大队麻脸书记会出来纠正，公社汪书记也会出来澄清，而且他们一定会郑重地告诉市委燕书记的，也一定会像笑话一样把这件事传播出去。虽然他拒绝这突然降临到他头上的误会，虽然不是他韩江恶意造假，不是他瞒天过海，不是他欺世盗名，但事情涉及到他，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被议论的中心，他自然成为人们嘲笑、讥讽、挖苦、歪曲、揭短、泼脏水的对象——这叫不臭挑起来臭嘛，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弄不好入党的事，真的遥遥无期。不行！我要坦白！我要主动交代！我要还原事实！我不能欺骗党，欺骗人民，欺骗几千名大会代表。我要给会议主持人写张纸条，请求让我上台纠正：我不是共产党员。燕书记不了解情况，他说错了，他出现了口误。事实是这样的，韩江他写过多次入党申请书，可每次讨论他入党问题，都以“不成熟，需要继续锻炼”为由，搁置下来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时代的镜子是透明的。青年学生嘛，小资情调，狂热亢奋，自高自大，忽冷忽热，浅薄无知，韭菜小麦分不清，五谷杂粮不辨析，没有三个六月九个冬的磨练，岂能成人？岂能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硬骨头？自知之明，严于律己，解剖反省，韩江与党员标准还差得远，需要继续改造，斗私批修，脱胎换骨，努力从思想上入党，争做无产阶级一代新人。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图表现吧，还是继续去写你的、第N次要求入党的申请书吧，还是不断找党组织——其实就是那个从心里认为你太过认真、太过庄重、因而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勉为其难地接待你的党小组长或党支部书记——汇报你脚踏污泥、你红心向党、你摸爬滚打、你冲锋陷阵、你狠斗私心一闪念、你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心得体会吧。请求党组织继续考验自己，哪怕熬到头发花白、脸膛灰暗、低眉顺眼、卷裤挽袖、面朝黄土背朝天、活脱脱老农一个，也决不嫌迟，决不言自满。一连串问题，就这样纠缠着韩江，折腾着韩江，使韩江坐立不安，焦头烂额。大会结束了他还没注意到，直到离开主席台的最后一个代表拽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回招待所的路上，他想自己百分之百地够格当一个共产党员——这是绝对没问题的！他把他熟悉的那些党员，以及那些通过各种关系突击入党的例子数落了一番：……一队筲箕塆的肉头，那个矮胖矮胖、五短身材、走路蹒跚的队长，那个总是死皮懒脸地纠缠现役军人妻子的方应云（尽管大队民兵连长代表大队党支部找他谈话警告其多次），不也是共产党员吗？二队梅家祠的队长王祝明，瘪腮尖嘴，爱打皮袢，走到哪儿爱往女人堆里钻，喜欢同女人唧唧哝哝，切切心语，眉飞色舞，他不也是共产党员吗？八队陈林寨的陈福林，这个尖头秃顶的大肚罗汉，当了十多年的队长，塆子的鱼塘成了他的菜园，塆里的女人成了他的后宫，他不也是共产党员吗？十三队七窑山由七个小山包组成，这七个山旮旯的六十七个山民里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上面只好指定一个叫周家犬的年轻后生入党当队长。尽管这个从未走出山乡的后生畏缩，羞怯，躲避，好长时间不愿接榜挂帅。连入党申请书都没写，表都没填，更不谈上党课，更不谈学习，更不谈崇拜、献身、忠于……对党的知识的了解等于零的周家犬，他，不也是共产党员吗？……韩江愤怒啦！他痛骂自己，懦弱，胆小，无能，杞人忧天。他责备自己，不该自我否定，自我作践，自我糟蹋，自背黑锅。他嘲笑自己，是扶不起的阿斗，是坐不安的贾桂，是划不圆的阿Q。你的自尊心、自信心跑到哪儿去了？他大声诘问：我哪一点不像共产党员？我哪一点不够资格入党？我比哪个共产党员差？差在什么地方？差多少？那么多，跟着混者，溜须拍马者，大字不识一个者，只知道举拳头者，不动脑筋者，滥竽充数者，得过且过者，找门路、托人情、请客送礼、投机钻营者，从没有认真看过一遍党章，甚至不知道《共产党宣言》为何物者……还不都是共产党员吗？这样想，他平静了许多，他对市委书记对自己的评价（当然包括共产党员的馈赠），开始释然。可是，一个横蛮的、鄙夷的、略带揶揄口吻的声音，在耳边高喊：“……韩江不是共产党员，绝对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韩江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员呢？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他不配，他还嫩了点。耍嘴皮子可以，读报可以，念语录可以，宣传队里演节目可以。共产党员么，他还不够格，他还差得远。他是正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青年学生，他的思想，他的世界观，基本是资产阶级的，起码是小资产阶级的，需要继续改造，脱胎换骨，重做新人……”这是谁的声音？是大队麻脸书记的，低沉到充满威严，又透视出丝毫不可更改的犹如法官的宣判词一样的乡音？是公社汪书记的，居高临下先发制人的，充满了拿捏、过后又充满温暖的一把手腔调？是一句顶一万句的领袖语录和风起青萍之末的“两报一刊”社论，以及群起而诠释的铺天盖地的时代最强音？……韩江好像匍匐在那个闭塞、沉默、密不透风的小山沟，又好像置身于闷热、高温、凝固、时间以秒为脚步、踉跄而舒缓、细微而宏大地向前挨进的河谷稻田，不。他应该是回到了他的小披屋，像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专注于钻研学习，抄录时事政治，书写心得体会，至夜深人静灯光迷离而出现的精神恍惚……那是个以粗为美的年代，鄙视文人，欣赏老粗，一时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长久以来，文化、知识、聪明、才智竟成了可疑的东西。你这个人越聪明，知识越多，就越不可靠——读书越多越反动！说话有条有理，样子比较精明，动作比较敏捷，有文化，有知识，头头是道，这种人多半不可靠，不忠诚，战争年代遇到生死关头可能会当逃兵、当叛徒。相反，大老粗，说话结巴，语无伦次，矮个子，黑脸膛，粗泥腿，脚上有牛粪，木讷、迟钝、呆滞的人，虽然这人笨，但可靠，对党忠诚，憨厚老实，表里如一，心直口快，是依靠的对象，是中流砥柱。至于农村工作更不能依靠这些人。他们四腿不勤，五谷不分。既不能挑，又不能驮。插秧怕蚂蟥，割谷怕弯腰。收粪嫌大粪臭，薅田嫌泥巴脏。出工怕太阳晒黑了，出力怕衣服弄脏了。经不起风吹雨打，熬不过长夏寒冬，充其量是花拳绣腿，唱唱哼哼，热闹一阵子。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是被改造的对象。他们的生活方式，言谈举止，思想情调，都被视为脱离火热的三大革命实际，同无产阶级格格不入，是应该被扫荡的垃圾。所以，这些人要送到农村去劳动锻炼，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从灵魂深处改造世界观，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种人还想入党，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你要求进步，你想入党，那是你的自由，你可以一百遍地递交申请书。至于何时批准，那你就耐心等待吧，不要灰心。知识分子文质彬彬，教养有素，礼貌待人，许多口头谦敬辞，譬如初次见面说“久仰”，好久不见说“久违”，请人批评说“请教”，求人原谅说“包涵”，请人帮忙说“劳驾”，求给方便说“借光”，麻烦别人说“打扰”，向别人祝贺说“恭喜”，请人指点说“赐教”，托人办事说“拜托”，赞人见解说“高见”，看望别人说“拜访”，宾客来到说“光临”，中途先走说“失陪”，等候客人说“恭候”，请人勿送说“留步”，归还原物说“奉还”，对方来信说“惠书”，老人年龄说“高寿”……等等，都被看成文绉绉的、酸溜溜的、应该被扫除的“四旧”，批其酸文假醋、咬文爵字、卖弄斯文。而老粗的脏话、粗话，比如“放屁”、“扯蛋”、“娘卖逼”、“狗日的”、“婊子养的”、“他妈的”……等等，则被称为直爽、坦率，虽不提倡却往往界定为某种性格特征的伴生口语。还有人看到知识分子文质彬彬，打躬作揖，说那是虚伪，是暗算，是心怀鬼胎，是居心叵测。更有人搬出领袖语录来打压知识分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几年来，尽管韩江对党的认识深刻，红心向党；尽管韩江脚踏污泥，摸爬滚打，战天斗地，轰轰烈烈，奋战农村；尽管他表现积极，干得热火朝天，但周围人似乎都认为他不会这样长久地坚持下去。他太狂热了，有悖常情，是学生娃娃式的游戏。大家都抱着远远地、隔岸观火的心态。 自从燕赵秋在大会出现口误以后，作为蹲点韩江生产队的公社汪书记，一直在经历思想斗争——是否需要把韩江还不是共产党员的情况告诉燕书记？不讲么，纸总是包不住火，将来传到燕书记口里，势必拿自己是问。讲么，有损书记的面子——是否轻率了点？如此信口开河？但汪书记又马上否认如此推断——不就是一个人的区区入党仪式吗？一个三、四万人的公社，每年就有几十人参与，何况一个几百万人的地市，根本不在乎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何苦把它小题大做？他决定还是轻松地在书记面前提示一下。可自己与市委书记还隔着档次了，怎么冒昧求见呢？找顶头的县长带路么——不妥，不仅小题大做，自我扩散，而且花开两朵。何不勇敢一试，在最高长官面前留点印象。他找了燕书记的邹秘书（过去有过接触并让其体面地得到过好处），等了好一会，才被带进去。可能是大会期间，要接待的人很多，要处理的事很多，正是下午3点，没有午睡的燕书记似乎有点疲倦，他从座椅上欠身向到访的公社书记伸手让座。当公社书记委婉提出“韩江还不是党员”时，燕赵秋的脑子电光石火般一闪，眉毛一凝，眼光直视着公社书记，问道，“韩江写过入党申请书没有？”公社书记马上回答“写过，写过多次，写过几年。”韩江递交申请书这是事实，不能隐瞒。潜意识中，这位坐在市委书记对面的公社书记好像更在于铺垫什么。“那你们怎么培养新人的？”燕赵秋明显地缓和了气氛，对公社书记微笑道，“说来看看，”公社书记一下意识到“板子”打到自己头上来了。既然韩江积极要求进步，多年、多次不断递交入党申请书，且他又是全市的先进典型——市级先进典型绝非一日之功（这说明之前他的工作已经卓有成效）。你们怎么不吸收他入党？是没有考验到位？——你不是说他连续几年写入党申请书吗？是成绩不显著？——这个典型不是你们基层组织上报的吗？难道还有造假不成？——“那你们怎么培养新人的？”细究这句话，有两层意思：说平和点，是疑问句；说严厉点，是否定句。新人就在你面前，新人就在你们中间，作为党的基层组织，作为这个组织的牵头人，特别是作为韩江生产队蹲点的公社党委书记，你是干什么的？党不管党吗？吐故纳新，吸收新鲜血液，壮大党员队伍，增强党的力量，难道这个基本常识，你作为公社党委书记还不知道？……公社汪书记马上说，“我们很注重他，自从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以后，与他谈话，专人联系，组织学习，定期交流，帮他总结成绩，也及时指出不足，努力让他从思想上入党……”“好，应该这样，”燕赵秋有些活泛起来，“那组织流程怎么……”公社书记毕竟一方诸侯，久经沙场，临危不乱，处事方正。他心里有数，韩江没有入党，大会人员中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一个是韩江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现在任他怎么说都可以，属下大队书记肯定听他的，而所有的不知情者，正因为不知情，所以才乖乖听他的。他对自己冒失前来找燕书记很后悔。早知如此，不如暗箱操作，让燕书记在大会上所说的“韩江这个年轻的共产党员，”静悄悄地不露声色地成为事实！——不就是补填一张表嘛。可现在来不及了，因为开头已经说过“韩江还不是共产党员，”总不能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吧？那就走边走险、自圆其说——韩江是“预备期党员”。至于“预备党员”算不算“正式党员”，那是认识问题，看法问题，有待讨论，允许存在，不算瞎说；而最大的针对性是，解除了市委书记为在万人大会上出现不该出现的“口误”而产生的难堪。“我们严格按照入党流程办理，目前，韩江正处于'预备期的培养考察’阶段，还有几个月预备期就满。届时，我们督促召开大会，支部讨论通过，报上级组织批准，及时转正。”公社汪书记非常沉稳地说。“预备党员与正式党员的不同在于表决权、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享有。但党员义务、缴纳党费、参加党组织活动等等，都是一样的，所以严格说，预备党员也应该算是党员。”燕书记回归平静和理性，继续阐述他的观点，“重要的是思想上的入党，而不仅仅是组织上的入党。许多组织上入党多年的党员，工作起来懒、软、散，他们能同韩江比吗？所以，我们要鼓励和选用像韩江这样努力从思想上入党的年轻党员，激励大家积极投身农业学大寨运动……”汪书记马上站起来，接受命令似的说，“燕书记，有您发话，我们一定学习领会，坚决照办。我个人想法，是不是先让他在大队书记这个位置上锻炼锻炼……”燕书记莞尔一笑，说道，“好哇，你们集体研究一下。不过我个人感觉，韩江倒是一个从事宣传工作方面的人才。”公社书记瞪大眼睛，探寻地望着已经站起身的市委书记……其实，燕赵秋在部队是走过一段曲折的人生胡同的。多少年来，他在自责和依然故我的状态下生活。每当看到“稳重”的同僚官运亨通时，他自责：为什么自己没有像他一样老成持重？为什么自己没有像他一样沉默寡言？为什么自己没有像他一样敬重上司和广结人缘？为什么没有像他一样跑关系、走夜路、进后门？……他自责到消沉了好些日子，样子倾向于官运亨通者的世俗模样。可是坚持下去很难、很别扭，不知不觉中又老病复发，驾轻就熟……世事阅历的煎熬，让他感觉，相对于那些大老粗，文化人，或者从事文化工作的人，在领导人眼里，在组织部门的关注点上，总好像被疏忽一些，被漠视一些，因而在提职任用方面，也滞后一拍。什么原因？是文化人热爱学习，头脑敏捷，看问题尖锐？是口齿伶俐， 能说会道，长于著述，善于表达，爱捅娄子？是敢想敢干，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抢了风头？……难道是这样才使自己多少年来不能同“担当大任”划等号？过去的抗大战友，许多获少将军衔，当上军区正职或副职，也有当了省、部领导的。而自己从抗大毕业到现在已经二十多个年头，还卡在上校（副师职）这个瓶颈。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还没有一次正儿八经地拿到专为他一个人下达的任职通知书。这次到滨江地方担任市委书记，还是沾了抗大老校长的光。作为军委副总参谋长的彭绍辉到武汉军区视察，而燕赵秋恰好代表军区宣传部和报社采访老首长。在军区接待室一见面，这位独臂将军就表现出惊人的记忆，“你不是抗大第七分校的小胖吗？”看着朝他走来的燕赵秋，独臂将军说，当年你上台演唱《黄河大合唱》时，老是站在前排右边第一个位置，我记忆深刻啊！你还记得在台下观看你们演出的老校长吗？彭绍辉将军是军界大人物，燕赵秋几十年来通过新闻媒体关注着这位老领导的迁升。只因为他弟子5000，得意门生比比皆是，而自己毕业后毫无起色，羞于联系老校长。视察结束时，在听取了关于燕赵秋的基本情况介绍以后，这位一生研究战争的副总参谋长发表了一段研究人的话：过去，三十万知识青年进入延安根据地，形成耀眼夺目的延安一代。现在，他们大多五十岁左右，应该是延安一代全面接班的时候了……老首长走后不久，燕赵秋开始挪窝。燕赵秋是何等精灵，他同这位直接找到他办公室的公社书记，只接触攀谈那么一会儿，就马上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他感觉韩江虽然被地方推荐为全市学大寨的先进典型，但政治待遇仍然是阻塞他前进的幽暗胡同。他非常不满意轻视文化人的这种状况，虽然没有口头流露，但心里愤懑满满。每当遇到这种事，他同情当事人，他理解当事人所处的这种沉重的客观环境。所以他决心在他主政的地区尽可能地改变这种状况，让有志青年脱颖而出大显身手。不过，好在像这位公社书记一样曲意逢迎的同僚很多，所以塑造一个人物是不难的。想不到当了模范人物，社会地位这样高，待遇这样优厚，这样深受大家欢迎。整个江城为大会召开打扮一新。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橱窗宣传栏清一色换上先进个人彩色图像和事迹简介。横幅拉过街道，一条条，一道道，精彩纷呈。标语从墙上贴到树上，既鲜活亮丽，又生机盎然。行政机关单位，工矿企业厂房，临街店铺门面，学校医院幼儿园，都按大会秘书处安排拟定、分配下发的宣传内容，统一布置，浓抹重彩。一到晚上灯火辉煌。每个熠熠生辉的门口，几乎都有一个与真人一般高大的模特，作躬身欢迎代表的谦敬状态。最热闹的还有新闻媒体这一块。滨江日报和市电台自大会开幕之日起，连篇累牍，滚动播放，24小时不间断轰炸。大会消息，综合报道，新闻特写，人物专访，事迹简介，长篇通讯，铺天盖地，充斥了整个版面，涵盖了全部播出时间。《滨江文艺》和滨江日报副刊《九曲亭》，一时间也成了专号、专刊，集中刊载学大寨题材的小说、散文、诗歌、话剧、曲艺。而涉及到韩江个人的纪实性作品比例很大，其中有报告文学《八里畈上空的雄鹰》、长篇通讯《木渔山上的青松》、 散文《七月流火》、《侧船地纪事》、诗歌《花开少年》、《抗洪抢险的尖兵》、故事《引水上山的人》……市文化局创作室和市群艺馆等基层文艺团体和专业创作人员，基本是围着政治中心工作转，领导部门怎么安排，他们就按布置完成任务，这些年已经形成习惯。尽管所写的，所演的，都缺乏切身感受，缺少穿透心灵的痛苦，没有骨梗在喉的创作欲望，但他们善于关起门来编，按提供的材料编。很快一批反映韩江学大寨事迹的曲艺表演节目，如《道情-韩江断臂》、《渔鼓-登高望远》、《三句半-战天斗地》等等， 就拿出本子来排练。虽然不成艺术品，但可以随时登台表演，吸引市民，大造声势，形成热潮，让官方意志弥漫于街头巷尾。《滨江大学学报》和市文化宫不定期刊《楚才》，过去因为缺经费和偏冷的专业性，不死不活，发行量很小。这次他们不甘落后，追赶潮流（也想以此多争取点经费），广泛动员社会力量，参与对韩江和韩江现象的研究，一批论文脱颖而出：《韩江成功之研究》、《韩江工作方法散论》、《韩江性格探源》、《韩江逆境和顺境之比较分析》、《贫穷之痛及个人奋斗——从韩江身上看时代精神观照》、《苦难中的澄明，沉重中的追求——韩江论》……大会一结束，韩江就参加了市委组织的农业学大寨典型经验报告团。市直各口（各条战线）排队邀请他们上门传授经验。接待规格，接待礼仪，伙食标准，礼节馈赠，接送车辆……互相攀比，暗中较劲，谁也不落后。第一个请他们宣讲的是市财办，即财贸口。韩江是从粮店买粮，从供销社买肥皂、买火柴，从食品所买肉，深知这条战线金贵和重要，重要到决定吃饭，决定生存。过去当他在这些单位的门口起早排队、拥挤推搡时，看到这些单位的职工姗姗来迟，一副傲慢自得的样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我要是在该单位上班多好哇！现在，他一下子站在这些单位的上层，站在宝塔顶端，以后买米买肉买肥皂买火柴买红糖，再也不需要凭票排队了。一张纸条，一个电话，来自上层的，越过市级局（社），越过县级局（社），越过公社级所（社），直接到达售票员和售货员手里。这是特事特办的圣旨，这是领导特别打招呼的标志，必须优中选优，货真价实，满腔热情，服务周到。财贸口到底是经营钱和物的单位，因为有钱有物，他们的礼堂（碍于级别）虽然小点，但豪华。韩江一行进去时，里面坐满了人。音乐高亢热烈，回荡上空。人声哝哝，接地共振，闹哄哄一片。突然，大会主持人通过麦克风高喊：“全体起立。”会场顿时鸦雀无声，黑压压站立一片。在主持人的带领下，全场振臂高呼：“学习大寨精神，指导财贸工作，开创财贸新局面，结出财贸新硕果！”从门口到主席台，手执花束的女青年并排列队，组成专属过道，有节奏地，挥动鲜花，纵情欢呼：主席台上的市财办及属下各局领导，上前同韩江一行一一握手、拥抱！接着，身披学大寨先进典型红色绶带的韩江一行，列队站在台上，接受女青年们的献花。有几个调皮的“飞姐”在韩江倾身接收鲜花时飞快地吻了他的面颊，有的还趁机往韩江手心塞纸条（那明显是交朋友的意思）。韩江有些酥麻，有些晕乎，但仍不断地偷瞟这些吻过他的和给过他纸条的“飞姐”，见她们额圆面嫩、白皙红润、头发乌黑、眼睛明亮、身材高挑、容光焕发，心里好生高兴，禁不住浮想联翩。摄影记者蜂拥上前，频频揿动快门，场面连连曝光！……参加报告团的当日，韩江一行被安排从招待所搬到宾馆。一个崭新的、从未体验过的世界，展现在他们面前。一切都是这么高档，这么新鲜，这么时髦。光洁闪亮的梨木家具，像骨头一样硬朗，屈指敲击，音调铿锵。簇新的蓝色纯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顶灯、壁灯、台灯、地脚灯、镜面灯、浴室灯……造型奇特，光亮柔和。你可以同时打开，也可以择其所需。白色的厚实的磨花玻璃杯，大、中、小多套，分水杯、茶杯、嗽口杯，格外讲究。洁白加厚纯棉暗形提花毛巾，叠得方方正正，分方巾、中巾、浴巾、地脚巾，放在不同地方，彰显一种不待言说的富庶。三只用赭色藤条编织的工艺品引人注目。一只是浴室用品藤篮，装满浴液、浴帽、香皂、牙膏、牙刷、剃须刀等。一只是小酒吧藤篮，装了造型怪异的、特制小瓶xo、人头马、拿破仑、蓝鹰、茅台、五粮液、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香槟、啤酒、果汁、矿泉水……还有一只装着纸巾和面巾的藤座。想不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妙的、高级的东西，想不到这些东西都属于自己，供自己享用。洗澡时，韩江从挂钩上拿起锃亮不锈钢淋浴喷头，对准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冲洗，冒着白汽的热水在脚下汇成一股小溪般的水流，源源不断地向浴缸的出口流去。“这要浪费多少热水啊？这热水需要多少燃料烧开啊？”想到自己平时缺少柴禾，靠陶罐在灶膛煨水洗澡，他感慨这人间太不公平啦：一陶罐热水倒下去刚刚盖住澡盆底，——那也是洗澡；淋浴喷头敞开放，热水成河——这也是洗澡。大便时，韩江坐上椭圆形的、白玉似的、没有一点异味、洁净到像过滤水一样闪闪发亮的大便器，怎么也大便不出来。过去蹲在茅厕里，茅厕那么矮小狭窄黑暗，一根木棍斜插在茅缸里，成为大便下落依托的滑板。天长日久，木棍上下沾满了秽物，同茅缸里的秽物一起，招来成群的蚊蝇。蹲在那黑暗的角落里大便，屁股往往被叮成一个个大包。“大便怎么需要这么高级的地方和这么高级的工具？”可是，坐在明亮洁白抽风扇旋转没有一丝异味的卫生间大便，与蹲在逼仄黑暗肮脏蚊蝇成群臭气熏天的茅厕里大便，就是不一样。人啊，人！人与人，就是不一样啊！躺在席梦思上，环顾房内四周，韩江感到舒适惬意。兴之所至，他利用床垫弹簧的超强弹性，整个身子像蹦极一样，不断地往上跃起，又落下，又跃起……好不逍遥快活。他适合在新环境下睡觉，幽暗长明的地脚灯似乎为他伴陪。卫生间磨花玻璃透出的乳白色的灯光亮块，夜深时分从拐角处印证这一人间住所。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披屋，回到了那张钉着竹片当铺板、四腿腐烂、不垫砖头放不平的旧床墩上。他回忆往日晨起，四顾昏暗中的灶台、墙壁、厨柜、水缸、潲水桶、筲箕……冷冷清清，家徒四壁，就是没有渴望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和刚出油锅的、香喷喷的油条和欢喜坨。他知道歪瘪瓮坛的缸底可能还有一把米，可灶边柴禾囤里空空如也，黑色的烟尘吊在灶头上方的空间模糊晃动，看来早餐乃至全天伙食又悬在天上……早餐——他彻底醒了。一骨碌翻起来，准备去三楼餐厅吃自助早餐。太丰盛啦！宾馆餐厅的早餐让他感到奢侈：馒头包子，花卷油条，稀饭豆浆，自不待说。面包、蛋糕、火腿、腊肠、煎饺、牛奶、鸡蛋、炒面、蜂蜜……任你挑，任你选。韩江胃口好极啦，什么都爱！什么都好吃！敞开肚皮，放量进食。可不一会，中午的盛宴又来了。印象最深的，还是财办报告会的午餐伙食安排。他们没有去宾馆，而是在市财政局食堂就餐。平时这种单位食堂每天弄两餐职工饭，遇到领导人的关系户或外来客，单独弄客饭。这种“客饭”对外讲“三菜一汤”，很朴素，很随便，因为毕竟是出自职工食堂。实际上小食堂的客饭很奢华，它属于那种自由性很强，想吃什么，和有什么好吃的，随时都可以付诸实施的小灶。这次报告团客饭的操办，他们可能研究了一番，知道来自基层的代表肚子没油水，集中在鱼肉上做文章。在那间长方形的、氤氲着亲和氛围的小餐厅的长方形餐桌上，东坡肘子、梅菜扣肉、粉蒸肉、红烧猪蹄、烧全鱼、鸭血肥肠、清蒸武昌鱼、土鸡汤……满满一大桌，香气扑鼻，垂涎欲滴。从外表看整席，浓油赤酱，油亮鲜红，色泽艳丽。不管那一盘，那一盆，不管哪个造型，熟透的、鲜红油亮的、闪着光泽的、大肉大鱼，直让人吞口水。一吃，肉质细嫩，肥而不腻，口感软烂，味道醇香。汤汁也黏稠诱人，鱼汤乳白，鸡汤浅黄，蹄髈汁红亮，抿嘴品尝，鲜甜可口，落口消融。对韩江来说，这是难得的盛宴。平时几个月或半年吃不到一次肉。在家里，在那个缺米少柴、经常断炊的披屋，在那个看不到一点油星的灶台和铁锅里，更别谈红烧猪肉之类的烹饪操作。午餐盛宴以后，陪同的市财办领导让下属给各位代表封了一个200元的购物券。韩江接过红包闪电般思索：当名人当要人当大人物，就是比当老百姓当小人物好过得多，幸福得多。当大人物不愁吃喝，不考虑油盐柴米，不像小人物那样，为一日三餐发愁，为一日三餐奔走。社会财富的高度集中，由他们支配管理，不动声色地、巧立名目地、照顾好自己和照顾靠近自己边缘的人，或者说由具体的管理者出面，安排好决策层以及自己的饮食起居和方方面面，这在他们，是小菜一碟。一直以来，韩江认为他的理想是遥远的，有时感到遥不可及。没想到这次会议一下就出现端倪。他暗自狂喜！这样一来，他就有可能实现他所有的愿望。往期回顾：[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八）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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