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林 岱：记忆中的老枫杨

本期导读：如今，家乡河堤上的枫杨林，早已被砍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景观走廊，唯有自来水公司的旁边，还余下几棵垂垂有年的老枫杨，被拦腰截断的树干，更生出丛丛拱门般的的小枝来，为行人遮风挡阳。“吹暖东风自不忙，徐徐一列与芬芳。轮皴倚岸老杨树，也向梢头开嫩黄。”走过春天，转眼又是盛夏时节，那浓浓的绿荫，正是我流连往返的好地方。只是如今的我从树下走过，童年的风物已变迁，亲人多离散，朋友去远方。我寂寥地穿行林荫下，好想好想，握紧你，眼前这“别离吟断西陵渡，杨柳秋风两岸蝉”的似水流年。

记忆中的老枫杨

·林 岱

记忆中有一株老枫杨，站在岁月的深处，撑着她那华盖一样蓬勃的绿伞，在我的童年里洒下满地的荫凉。

宋人戴复古有一首描写亭前小景的七律：“前日作诗题大概，亭前小景亦堪题。绿杨树下茅三架，白水田头菜两畦。似酒新鹅初泛浦，如孩黄犊试牵犁。十分野趣关心事，到此令人忆剡溪。”在戴氏的小景中，分明有一株可爱的绿杨，撑着她那春天般的绿伞，点染出一片“十分的野趣”，令作者宛然忆念起难忘的“剡溪”。诗人的这种情致也触动了我的情感，激起了我对心中“绿杨”的追怀。

小时候，老家后面百里长渠的堤岸上，种植着成片的大枫杨，屏障一般遮天蔽日。我们家乡管这种树叫柳树，她树杆粗大，常被用作建筑房屋和新嫁娘嫁妆的材料。或许因为这样的关系，在江汉平原人家的房前屋后，都能寻觅到她的身影。长堤上的柳树林，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春天里，万木复苏，大柳树也一一舒展开茂密的枝叶。到了夏天，柳树果成串地挂在树上，我们管这果子叫“鸭闭闭”，采下来摆成各种造型图案，有时也用来作棋子，在柳树荫凉的沙地上下“乘三棋”、“三角棋”的游戏。秋天来了，万千鸣蝉在高枝上撕裂般的高声鸣唱，我们的节目是在林中寻蝉蜕，一只只串起来，拿到药行换取几毛小钱。等到秋冬之交落叶飘飘的时节，孩子们又你追我赶的去“扫叶子”，把成堆的树叶运回家里，用作烧火做饭的燃料。这是我童年时代与柳树相关的游乐活动，几十年过去还记忆犹新。

长大后，我知道了家乡的柳树学名叫枫杨，她还有很多别名，诸如麻柳、水麻柳、白杨、大叶柳、蜈蚣柳等等。她还有一个很象形的名字——元宝树，大略是其果实形似元宝而得名的吧。枫杨并不是江汉平原特有的树种，基于其生长习性与经济价值，她在广大的北温带和亚热带得到广泛种植。枫杨为落叶乔木，生长迅速，可高达30米，胸径达1米。幼树树皮平滑，呈灰绿色，老时则树皮深度纵裂。树冠雄大，枝繁叶茂。所以常被人们作为庭荫树和行道树。又因其喜湿地，故在沿溪涧河滩、阴湿坡地多有种植，是较为理想的防护林绿化树种。

枫杨材质较软，但用途广泛，可制作箱板、家具、火柴杆等。树皮纤维可制上等绳索，提制栲胶。根皮和树叶还可入药，能祛风除湿敛疮，解毒杀虫。在血吸虫危害地区，常用树叶杀灭钉螺。早年在我们水乡地区，人们就是用这样的土方来灭螺的。

我一直疑心古人把“杨”“柳”不能明确区分，在古诗词中多有混同的用法，有时干脆以“杨柳”名之。细细研来却不尽然。应该是地方叫法的不同导致了认识的误区吧。比如我们家乡，民间通常把柳树称为杨树，而把杨树又称柳树，以至于我们不知道是古人还是今人“杨柳不分”了。其实古人把枫柳是叫着“杨树”的，还叫着“白杨树”，这“白杨树”并不是我们今天通常谓之的意杨之类。唐代诗人常建写有一首《古意》诗，诗曰：“牧马古道傍，道傍多古墓。萧条愁杀人，蝉鸣白杨树。回头望京邑，合沓生尘雾。富贵安可常，归来保贞素。”白居易也有一首诗，叫《寒食野望吟》：“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诗中的“白杨树”就是今天的枫柳。品读古人的诗歌，我们还知道，枫杨在古代，常伴坟茔栽植，有生离死别之概，然也？

古代既有“杨柳”连袂咏情一端，可想今日之枫杨在古代亦当有寄托别离之意。有李白诗《金陵白下亭留别》为证：“驿亭三杨树，正当白下门。吴烟暝长条，汉水啮古根。向来送行处，回首阻笑言。别后若见之，为余一攀翻。”白下为古南京之名，诗中“白杨树”被简化为“杨树”，后以地名“白下”顺意而出，则不至重复，实在精妙。从这首诗里，我们知道枫杨是可以表达别离之思的，而且同柳树一同种植在“长亭送短亭”的驿亭之旁。此外，古人念念碎碎的白杨树，还被种植在哪儿呢？且看：

《孟津岁晚》（宋·宋庠）：“昔日山林愿，今兹轩冕游。祗惊年苒苒，安议政优优。小雪烟横野，残笳月背楼。河边杨树老，不是桂淹留。”这是河边之杨。

《东平周村驿观临川吴公题》（宋·贺铸）：“顿辔挥毫墨尚新，碧纱从此碧生尘。可怜庭下长杨树，犹有清阴待路人。”这是庭前之杨。

《代人寄远》（明·郑若庸）：“病骨经秋强自持，寒条飞叶费相思。可怜陌上垂杨树，不似君来系马时。”这是陌上之杨。

《田园乐》（明·张楷）：“绿杨树头山近，碧草门前径斜。闭户不干俗虑，杖藜时到邻家。”这是村头之杨。

《遣怀》（明·唐仲实）：“繁昌县前白杨树，随处柴门傍水开。可是夜深风露冷，流萤一个渡江来。”这是府前之杨。

岁月悠悠，千年的白杨树，其实生长在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古老习俗的文化传承，由此也可见一端。家乡树，人间情，古人与今人的世俗情感，真的是一脉相承。百年千年之后，这源自于人的内心的情愫，又何曾会有大的改变呢？

“墙头白杨树，秋声无时休。夜蜩感寒气，上树鸣啾啾。”三苏之小的苏辙先生于千年前的感叹，又来扣击我的心扉了。树大招风，自然成了蝉们的乐园，也引来百鸟欢会。家乡的风物景致，记忆最深的就是那条河堤上长长的林荫路，高大的枫杨树遮挡了阳光，也迎击着风雨。我的童年，我的小学和中学生活，就从这林间的白沙路上走过。捕捉树上的鸣蝉，攀摘树上的“鸭闭闭”把玩，或者把衣服挂在枝间，下到河里游泳抓鱼，青春时代和相知的朋友恋人在树下漫步，一幕幕情景在老之将至的今日，影像一样的重复放映，快乐和忧伤，离愁和别绪，都幻成种种美好的回忆。

如今，家乡河堤上的枫杨林，早已被砍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景观走廊，唯有自来水公司的旁边，还余下几棵垂垂有年的老枫杨，被拦腰截断的树干，更生出丛丛拱门般的的小枝来，为行人遮风挡阳。“吹暖东风自不忙，徐徐一列与芬芳。轮皴倚岸老杨树，也向梢头开嫩黄。”走过春天，转眼又是盛夏时节，那浓浓的绿荫，正是我流连往返的好地方。只是如今的我从树下走过，童年的风物已变迁，亲人多离散，朋友去远方。我寂寥地穿行林荫下，好想好想，握紧你，眼前这“别离吟断西陵渡，杨柳秋风两岸蝉”的似水流年。

写于2018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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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林岱，本名杨代林，崇尚自由行走，独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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