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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云飞腾:愧 报(小说)

愧  报(小说)
·云飞腾


清晨,一阵刺耳的铃声准时在囚楼拉响,范新迅速的从床上坐起,揉一下眼晴,伸两个懒腰,醒醒神就开始了新的一天。

五年的劳改生活,不论是逢年过节还是狂风暴雨,这铃声从未间断,范新听惯了、也适应了这铃声。他体内的生物钟也自然而然的与这铃声合上了时间的节拍。

他很快就要回归自由,可时间这根弦,在他心里像断线的风筝在也收不住也掌控不了。天还是漆黑,蒙胧中,他被一阵铃声吵醒,两个习惯性的动作做完,定定神,看见同舍的同改,唉!怎么回事?在看一眼铁窗外的天空,离天亮还早着呢。

范新躺下来,辗转反侧,自己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父母年岁已高,该怎样去孝敬?回家以后,如何面对乡亲朋友?……一些大大小小的想法把他的脑子塞得拥挤不堪。媳妇是要找一个的,父母一定要照顾好。他自问自答,设想着可行的美好方案。一阵铃声响起,他才明白真的该起床了。

明天就要跨出牢门,今天一些要好的同改为他来饯行。你拿几个苹果,他带几袋点心还有瓜子和香烟,因为酒在里面是禁品,他们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抽着烟的闲聊:

"你出去想干什么?"

"还用问吗?"范新随意的回答道,"用所学的缝纫技术安心挣点钱过个平安日子”。

"听说现在的缝纫车工很吃香?”

" 一月几千元还招不到工人呢?"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尽兴的聊着,"服装厂里的姑娘多”,"那讨个老婆应该不费劲?""范新正缺个老婆",这一出去不就可以顺手牵个羊"......一阵哈哈大笑。

"笑什么?结婚嫁娶,天经地义",同改们一听是管区长來了,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只听他继续说道;"范新回归,我来作别,出去后一定要用所学技术回报亲人、社会,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去不再重回来",管区长举起茶杯,"我们以茶代酒为范新一路顺风,一生平安,来,一起干了这一杯。”

范新在值班警官的带领下来到监狱释放办公室,经过核准,他拿到了五年来省吃俭用留下的五千元奖励报酬金和回家的路费以及一张释放证。他把路费和释放证放在外面的口袋,把那五千元放在贴身口袋里。站在牢门出口处,恭恭敬敬地向警官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快速离去。

一阵冷风迎面吹來,范新再也没有感到刺骨的寒意,他知道寒风吹过后的季节,就是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

他坐上回家的客车,过去零零碎碎的记忆在他眼前浮起,这是惊慌和喜悦,辛酸和甜蜜,过去和未來,现实和梦想搅和在一起的混合体。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梦中,他欢天喜地地带着一位姑娘回了家,两位老人感到既惊喜又意外,高兴得合不拢嘴,当他的母亲想用那双不太管用的眼晴把姑娘看个仔细的时侯,突然一声喇叭长鸣,把他惊醒到了现实中……他裂开嘴无声地笑起来。虽然这是过去做过千百遍的而又难以实现的美梦,但他心里照样是甜蜜蜜的。

范新挪了一下身子,很自然地用手摸了一下贴身口袋里的那一叠钱,钱没有飞。他开始盘算着作何用途。因为判刑入狱,他母亲望眼欲穿,泪流千遍,盼儿回归,眼睛哭得长出了"云",视力逐渐下降,据医生说,花个两千元做个小手术,拿掉哪块"云"视力就会大有起色。他想着拿出这钱首先把母亲的眼疾治好,如有可能的话,回家交上了桃花运,拿出999元的见面礼给姑娘,花个千儿八百认个亲,就可正大光明地带上未婚妻一起进服装厂。剩下的钱给父母买两身好衣服,让他们穿得体面干净地生活。他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用手去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那一叠钱,钱还在;他又想:是不是到了家不急忙把钱交给父母,背地里先到镇上找那能说会道的远房亲戚——张媒爹,叫他偷偷的先给自已牵根红线对上了象,这不是既成全了自己的梦想又为两位老人省去了一份心事,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范新越想越开心,好像真有一位姑娘含情脉脉地伸出手来牵着他,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很自信,总认为自己有这副好长相,不怕没有好姻缘,不愁姑娘不来爱,他忍不住地笑出声來,这一笑不禁惊扰到了车上的乘客,弄得人们莫名其妙,有一人很不礼貌地轻轻吐出一句"神经病"。

他忘乎所以的不顾乘客的异常反应,犹如无人之境地仰起头來,顺势看看车窗的外面,熟悉的汉江在晚霞中闪着粼粼波光映入他的眼眸。客车上了渡船、过了江就到了他家的所在地——堤湾镇。

从镇上回到村子里已是掌灯时分,多年不见的家乡让他摸不清从前的一些痕迹,好在他家门口的那窝箭竹,趁着村头路灯的那点光亮仍然依希可见地长在那,若是黑灯瞎火的真让他找不着自己的家。邻居新盖的楼房挨着他家向左右两边一字排列,唯独他家的三间瓦房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更显低落矮小。

范新借着路灯的暗光,看见自己的父亲牵着母亲的手一拐一跛的从家里走出了大门口,隐隐听见父母的对话"说好了今天到家,天黑了都没见到个人影,咋回事儿?""今天回不來了吧?"俩佬的担心让范新加快了脚步,扔下手中的礼品,双膝跪在父母的面前连磕三个响头"爸妈,儿子不孝啊!"听到叫声,他跛脚的父亲立马扶起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母亲也一个劲的重复着这句话。看见父亲的跛腿、母亲的眼疾,邻家的好楼房,范新的内心五味杂陈,眼泪滚滚而下,恨不得握紧拳头,当作父母的面狠狠地把自己锤打一顿。

范新昨天到家已是夜晚天色,两位老人家心痛儿子一路辛苦,拉了几句家常就催着儿子早点安歇了。可老俩口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就像丢了的宝贝又失而复得。儿子的身材长高了,身板结实了,而且比以前更懂事,更有孝心,老俩口看在眼里,都高兴得不得了,商量着没钱也要凑借几个,摆两桌酒席为儿子的回归庆贺一番。还是老头子明智,他转念一想:自己的儿子又不是升官发财荣归故里,这样的庆贺对被害人亲属的刺激太大,更经不起外面众人评说,最后打消了这个萌生的念头。

昨天晚上,范新回到家的情况左邻右舍有人见过,当时看到他双膝跪在父母面前的忏悔表情,都不便去探看,也不知道怎样去劝慰。所以今天一大早,旭日只在东边露了半个脸儿,浓雾还把整个村子捂得喘不过气来的时侯,一些好奇的乡亲就闻讯赶到范家想探个明白,他家窄小的堂屋一下子显得拥挤不堪。

乡亲们七嘴八舌的询问、议论,把一大堆有关牢房里的话题一股脑地扔给了范新,搞得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在他看来,回答得太严酷怕给党管的监狱抹黑,讲得太宽松又怕助长乡亲去犯罪,他陷入两难的矛盾心态。有人问"坐牢是啥滋味?"他就笼统地回一句"难得熬啊!"有人不依,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怎么个难得熬?""就是嘛!?”有位爱混个场面的小伙子更是咐和着"我们乡里乡亲的,你不能胡弄我们,说细点,让我们长点见识。"范新惶惑地看着这小子,欲言又止,不自觉地伸手摸出上衣口袋里的香烟,给乡亲们敬起烟来,自已也点燃一支猛吸两口,习惯性的吐出几个烟圈。在法庭受审的一幕如烟似云的在他脑子里像这吐出去的烟圈翻滚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情形,仿佛又把他推上了审判台,他得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得负责,而且每一句话,在此时讲出所关非小,甚至起着对别人人生成败的关键作用。他这样一想,心里要说的话自然而然的多了几份谨慎“监狱是没有自由的地方,监规铁律无处不在……"他停了停又点燃一只烟,本想把里面警官常常训诫的话在这里重复一番,另一位小伙却有点极不可待地追问了起来"你快点讲啊,我们真想知道里面的情况,万一犯个事儿也好有个设防。"这不就是从前的我吗?涉世未深,懵懵懂懂。范新真害怕有一天他们也像自己一时冲动弄出事来害人害已害了家。他想着,不如干脆来它个现身说法,"家财万贯养不起一名罪犯,曾经吃过亏就算了,过去上过当就罢了,能忍自安,看看我今天的遭遇,以身试法代价惨痛……"

"说的对!你们年轻人不要瞎折腾,安份守法才是正道,如果到了范新这份上就悔之晚矣!"接上话茬的是学校的王老师"我的表弟关进大牢不到三年的光景,他的父母忧劳成疾双双先后离世。外面失去了最亲的人,他在里面不能敬孝更不能送他父母最后一程,这是人生的悲哀也是人生的最大不幸",王老师缓一口气继续说道"坏事干不得,大牢蹲不得,你们看看范新的损失,父母残疾,家贫如洗,犯罪的代价近在眼前,谁还敢以身试法?!"有位老头子听到这儿,有点不服气的大声嚷嚷道“有钱能使鬼推礳!穷的犯法不好过,有大钱的在牢里,听说还享着清福呢?“另一位老头却对杠了起来"我就不信这邪乎,有钱有势里里外处都能自由自在地作威作福?"其中一位拉着范新的手问道"你应该清楚,给大家说说,有钱人在里面也是享着清福的?……"范新这一次不再犹豫,没等这老头问完,立即抢着回答道"在外面横行霸道的即便是黑恶首犯进去了,也休想作威作福。异省关押,先斩断其关系链,有钱没法使,钱不能去通神,服刑劳改是一名罪犯的唯一出路。"话音刚落就有几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地高呼"有钱不好使了!"

屋里屋外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什么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议论纷纷,没完没了。平时爱耍个小聪明,喜欢出点小风头的一中年男子,突然使劲地咳嗽几声,见众人静了下来,他发话道"范新没有拿刀砍人被平白无故的判了七年,主犯砍死了李安却没抵命,大家说说这样的判决公平吗?"他的话惹起了一位抱着娃娃、长发披肩的年轻媳妇的嗔怒"他们都活着!可安哥死了还没完,他的父母孩子还受着活罪!大家也评个理,公平吗?"

现场的气氛顿时又冷却了下来。他俩的话在此时说出来显得太尖锐,使得众人面面相觑无以言对。此刻,在众人的心里又多么希望有个人能站了出来给一个合理的解释,究竟怎样才叫公平?!

站在人群中的范新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是的,自古以来杀人抵命、天经地义。李安死了,自已和主犯还活着!换个角度,换位思考,死者的亲属若看到他活蹦乱跳活着出来了,心里能平静?过去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让他刻骨铭心。其实,李安的死是因小失大导致的恶果。本来是一场三轮货车撞翻单骑摩托、人无大碍的交通事故,私不了也可经过交警协商解决,谁也没有料到会闹出人命关天的大案件。当时撞车的地点恰巧在李安的地盘,趁着人多势众,李安受人怂恿,在赔付金上寸步不让、不衣不饶;双方唇枪舌箭、僵持不下,有人起哄,喊要揍人,从推来搡去发展到拳脚相加。情急之下,和范新一道的主犯迅急地从三轮车上拿出刚买的菜刀对着李安就是两刀,因砍着动脉、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而死亡。人死了,谁都逃不了干系。范新是驾车人,交通事故的肇事者,是案件发生的主因,理所当生地被判进了大牢。

犯罪好比一把双刃剑,造成的伤害是双向的,犯罪的余害也不会因为案件的宣判而终绝。它的漫延不仅会打破双方家庭的安宁而且还会殃及无辜。范新对此深有感触,他所受的打击更是不堪负重,清晰可见,一种莫明其妙的怜悯、同情,搅得他内心愧疚,惴惴不安,别人是不可能体会他那万分复杂的心情,这样的话题他不能回避,众人好像也在等待他的回答,"是非公平,法院早以给出了终审裁定,再作过多的议论以无任何意义",他停了停,用眼瞟一下刚才鸣不平的那两位,接着说,"人死不能复生,关心当下活着的人才是追求公平的最好选项。这位姐,你不妨把李家所受的活罪讲出来,如有必要,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他一把。"

一个蹲个大牢的人能把话说到这份上是常人难以理解的。那年轻的媳妇也没有料到,她说出来的事儿却得到了范新的强烈响应。她想想他的家境,再看看他刚从大牢出来的困境,说了也是白说,她不相信一对冤大头之间还真能以德报冤?正再骑虎难下之时,有一穿得体面的男士站出来说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你讲出来大家听听,真值得帮一把的,我也算一个。"这人的话乍一听入情入理,其实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二调子,那抱娃的年轻媳妇误以为是,在这不合适宜的场合,她竹筒子里倒豆子,把李安死后,一家人的生活困境抖了个干净"安哥死后,他老婆拿到赔付金一拍屁股远走高飞,留下四岁的儿子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两位老人在痛失亲子的折磨中身体一直不好,特别是今年,她的病情严重到已无力干活,孩子也就不能在去上学。我们是本家,虽不是至亲,看到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怜巴巴,我回娘家时少不了给点帮衬……"说到这,她的声音有点梗咽了。

一种罪恶感再次向范新袭来,不禁心中念念有词"罪过啊!"在监狱认罪悔罪时的发言表态,无形中在他的脑海里被激活了起来,一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赎罪机会由然而生,顿时,他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要让李安的儿子尽快上学……"未等他把话说完,范家的一位长辈率先表达了担忧"你被这案子拖累的还不惨吗?家里缺的就是钱!我看你哪来的闲钱去帮一位冤家对头?""只有傻瓜才会去帮?!”另一位范家的长辈表达的关切更直白"你楼房没建,媳妇没娶,父母残疾,你许下这份善愿不就是瞎子打灯笼?"那位先前的二调子男士又拖腔拖调地嘲弄道"说的是,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哪有本钱去积德行善?"

绝大多数乡亲们对他许下的这份善心美言,都感到不解也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他是吃了糊涂鬼迷了心窍。此时,范新本人也深知自己说出来的话好似千斤重担压在了肩上。男子说话三十六牙,一言即出,驷马难追,可自己拿什么服众?"既然人们都这样说……"他这样一想,不自然地抬起头来,感觉众人的眼光都向他射来,那些眼神好像都在看他这傻瓜究竟有多大能耐?究竟怎样自圆其说?一时间让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三分钟的冷场犹如三生三世,他自知自己暂时真的没有这能耐,但在没能耐也得给众人一个交待。范新终于打破这沉寂开口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还活着,李安没了。自家有难我可扛,李家有难谁去顶?"范新拿眼扫视了一下众人,接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好心必定有好报!"

"好心必定有好报!"有人掺和;有人赞叹"这话不假!"大家的兴头又高涨了起来。此刻,听到赞同声的范新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重重地跌落在凳子上,微微地一笑,轻轻地说道,"好人一生必定是平安!"他掏出火机点燃一支烟,又猛吸两口,吐出一窜烟圈仍由它翻滚飘散。

当天午后,雾霭还没散尽,浮云却把阳光遮掩了起来。天气忽然晴而变阴给人的心情频添了些许压抑。

范新从镇上张媒爹的家里怏怏然地走了出來,无心留恋街市的热闹,穿过两条马路,爬上堤顶,上了回家的江堤路。虽然两腿并不吃力,但还是感到了有点气息不顺。他怅然若失的站在堤顶,居高临下,整个堤湾镇尽收眼底,长长的防浪林护着江堤随着汉江蜿蜒而去,堤湾下的楼房、馆舍、店铺、街道错落有序的以一个"丰"字型展示出丰收、欢乐的景象。他定睛看了许久,心中的那份失落渐渐有所平息。他转过身望着回家的这段"S"型的江堤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在堤坡上缓缓地坐了下来。回归的路是一条服刑的弯路,回家的路也是一条曲折的弯弯路,人生的路何尝不是由一条条弯路相连而成。他记起一位伟人说过的话,只有不畏艰险沿着陡峭崎岖的山路登攀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白的又甜又酸的味道——立即又变为单独的辛酸——或者说他慌恐了起来。多年服刑而今自由,眼巴巴望着别人过上富裕日子,自己的家却是贫穷落后。他满心的惆怅、懊悔,想要一下子填平多年与社会隔绝造成的断层所拉开的鸿沟绝非易事。人们都想发财,都在变着花样挣钱,钱多钱少已经成为了一个人的价值体现,一个人的身份标签。他也想挣钱,挣钱的愿望更强烈,但他深知自己回归带回的只是一双空手和隐藏在内心里的那点裁缝技艺,一无靠山,二无帮手,今天中午离家时给父母的托辞是到镇上去约会多年不见的朋友,其实就是去托媒提亲,为自已找到一位可靠的帮手或者说是未来的妻子、老婆、贤内助,实现在回归的客车上就已设想好的两全其美的方案,为致富发家避免势单力薄的单打独拼,捕平一条平坦的直通大道。

殊不知,他这一美好设想以及出门时还十拿九稳的兴头,在半小时前被张媒爹的一席话击得粉碎。但张媒爹没有使他彻底绝望而是给他指点了一条获取婚姻的最佳通道。这位秃了头而显得绝顶聪明的张媒爹说的都是大实话,谈婚论嫁,当今的一些人根本不去计较你以前是什么人,你过去干过什么事,讲究的是现实与当下。他掀开了婚姻关系中普遍存在的那种被温情脉脉的面纱所遮掩的真实。张媒爹的"媒经“极富哲理,你爱我就要舍得:正所谓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不舍不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现在的姑娘衡量一个男人是否对女人有爱情,看的是男人掏钱的能力和掏钱的速度;掏不出钱是男人没本事,掏钱不爽快是你用情不专一。张媒爹对他说,你手头的那点钱只够吃两顿饭!离当今时髦见面礼的给法8888或者9999差了快一半。

社会变了,时代进步了,人心也变了。时下社会发展的速度与大众消费观念的改变是不以范新的意志而转移的。按一般人的逻辑,婚姻是终生大事,办大事就得花大钱。张媒爹同情他的遭遇,压根儿就没想挣他的媒介费,还正儿八径地给他提了个醒,说他的婚姻只能智取不可力敌。因为他的家庭环境既无实力也缺能力,只有他这一股潜力。托媒提亲是拼面子的比拼,非常考验一个家庭的综合实力。在张媒爹的眼里,范新要走这条路连门都没有,唯一的机会是采用谈情说爱的方略暗度陈仓。如果看中了哪位姑娘就展开攻势穷追不舍,谈得拢就可以捡个大便宜,这叫"智取威虎山",既能为父母经济上分轻也能为自己婚姻提速更能为生儿育女驶向快车道。

张媒爹的指点虽说有了另一线新的希望,但他一路设想好的方案却成了画饼被全盘推翻了。其实能不能尽快结婚,范新倒是并不着急,最为着急的是他的父母。两位老人的日子哪怕是过得累点苦点都不在乎,可无后为大的思想时常左右着他们的观念,想到儿子早已超过适婚年龄,每次亲情电话都要抓住时机往儿子的耳朵里灌一些村子里谁结了婚,谁又生了子的话,生怕自已的儿子在充满光棍的监牢里忘了传宗接代这桩天大的事儿。此刻的范新总算尽了力也算尽了孝,他的婚姻大事想不来、急不来了,唯有采用张媒爹的计策,智取得来。

防浪林里的麻雀老是在叫,叫得他心烦意乱。"手头的那点钱只够吃两顿饭!……"这能去怪谁呢?恨自己也没用;生再大的气也改变不了自已眼前的现实,面对今后成家立业等等许多事情还得要靠自己去亲历亲为,去适应、去实现。好比堤湾镇这几年的发展变化,她是时代的产物也是社会的缩影,更是时间的凝聚。如果有充足的时间,他一样可以把家庭建设好,把日子过富裕。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满脑子的不合适宜犹如天空弥漫的雾气终于散去。

范新懒懒地站了起来,沿着江堤路慢慢地往家走。张媒爹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只够吃两顿饭……"他的心里不自觉地又一紧缩,托媒提亲的事泡了汤,那治疗母亲眼疾的费用还是那个数吗?他下意识地去贴身口袋里用手摸了摸,硬硬地,一点不假,那一大叠钞票像一块小条砖躺在那里一动没动,但手上的摸感和在车上扪摸的感觉虽然一样,可心里的感觉却大大的两样了。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好像预感到,再停留在外面就会有极大的危险一样,只有到了家才有绝对的安全。哎!"只够吃两顿饭……"他自我解嘲地大笑起来,飞也似地往家赶。

一鼓作气甩掉两个堤弯,不远处就是堤坡,下了这个坡,只需抽上两支烟的功夫就可回到范新的家。

虽然天气还是阴沉着,可堤外红瓦白墙的新农村楼群照样爽朗醒目;堤内滩田上的冬麦已冒出嫩叶呈现出一片片绿意。  快到下坡处,突然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按响喇叭,从坡下直冲坡顶上的堤面,一个急刹车在范新的身旁稳稳地停住,车门打开就听到一阵笑声"范新……"发哥的招呼声让他万份惊喜,他立既伸出的手正好与华哥伸来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发哥比范新大两岁,是同村同姓同在一起玩大的好哥们。这多年华哥都在服装厂打工。因为技艺过硬、人缘广交,从普工到技工再做到厂里的人事主管,一步一个台阶,好比芝麻开花节节高。临近春节,他就提前回家落实明年的招工计划。昨天出去跑招工,今天下午一回家,他老婆就告诉了范新回归的情况,发哥刚到范家见没人,调转车头就往镇上追,希望早点见到他,希望尽快晓得他的打算。

"哈哈,你在里面是裁缝高手,不简单啊!“发哥开口就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给了范新一个点赞。

"五年了,熟中生巧嘛。"范新平静地回过话,再仔细地瞧一眼发哥,穿一身名牌,带一块金表,开一辆豪车,他无不羡慕地称赞道"看你这派头,混的真行啊!"

" 没什么,全凭手艺踏实地挣钱。”发哥拍拍他的肩膀又说道"凭你的技术,给你时间,你照样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们只顾说话也没忘了爱抽烟的习惯,发哥掏出两支大中华,咔嚓一声,两支烟在他们各自的嘴里喷吐出不同的烟雾,"兄弟呀!在这样一个社会,只要你有一技之长,成家立业就不是个难事!有了钱,行善积德,我也举双手赞成。" 华哥快人快语的一番话说得范新心里暖烘烘的,像吃了一粒定心丸,对新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希望。

原来,范新早晨因愧疚而许下的承诺,发哥已经从多人的嘴里得到了证实。别人怀疑他的善心;有人不相信他今后有这行善的本事,几乎认为他是信口开河,随口打哇哇。唯独发哥不持半点怀疑的全盘相信他的承诺,替他改造后的好思想暗自高兴。正因为相信、高兴,发哥到处找他的猴急心情正是为了拉他一把,让他从这次挫折中快速地站起来、富起来,不至于被带着有色眼睛的一些人们,从门缝里把他这位好哥们看扁了。

两人坐进小车,按发哥的意思是要好好地喝几蛊酒叙叙旧,可范新拒绝了这份美意。他曾经尝过被关押的漆黑时光;现在发哥为他打开了明亮的一扇窗,挣钱有了大希望,他就想着要把那份承诺当成心中的头等大事来履行。为了做到心中有数,他很想到李安的家去探个明白,于是对发哥说道,"今天的酒就不喝了。我想坐你的车,到李安家去看看辍学的孩子以及病中的老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发哥看他心切,想到他与李家冤仇,稍作考虑便回复道"当然可以,但你不能亮明身份。一旦实话实说,你以后拿着钱使,可能会弄出个别人不领情的笑话来。”

范新焦急地追问道"那怎么个去法才算稳妥?"

发哥说"讲出李家困苦的年轻媳妇就是我老婆。我带你去二话没得说,但我俩一定要商量个行之有效方案,才不至于闹出尴尬。“

"哦!……"

一声惊叹过后,范新与发哥经过一番合计,四十公里的路程,按预定的时间刚好天黑到了李家的村子。村东头一户独居双开门的老式瓦房的门前,尽是枯黄的野草,台阶边上的一棵桃树调零无叶,满树的枝条在灯影中随风摇摆像在期盼来春的生机。

这屋子里一个十来岁的娃娃听到汽车的声响,便跑出门来探看,见来人是华哥俩,转身便向里屋高喊道"爷爷,发姑父他们来了。”接着就冲台阶拉着发哥的衣袖领进了家里。

稀客,请坐,屋里的大伯热请地端个长凳,放在范新他俩的面前,然后起身望着发哥用手招呼范新道"这位贵客怎么称呼?"

发哥把手中两大袋礼品放在饭桌上随口介绍到"他是我的老同学也是安哥生前就认识的朋友,做服装生意的大老板。今天特地邀我一同来看望您们一家人。"

大伯听完介召又是一番客套,用非常歉疚的口气对范新说道"真是谢谢啊!安儿走了,我也老了,老伴又一身病,家不像家的,让你失望了!"紧接着大伯侧身拉过孙子的手往范新面前一推"快,叫一声叔叔!"这位乖巧的娃娃抬头就叫了一声"叔叔好!"

这一声呼唤,让范心的心突然一跳,那份忏悔从心底升腾起来。李安的父亲六十多岁年纪,看上去比同龄人更老更弱,布满皱文的脸上掩盖不住他憨厚的善相;那娃娃生得机灵却难见天真的笑容,"罪过啊!"范新虔诚地把这句说惯了的话,在自已内心拖长音调地默念一遍,迅速的拿眼扫视了下屋内,除了几件过时的常用家具,一台老式的彩色电视机算是最值钱的东西。屋角处的睡椅上躺着一位满头斑白,看上去憔悴不堪的大娘,看那样子好像想站起来又显得无能为力,几经努力总算免强地坐了起来。范新的恻隐之心催使他上前几步"大娘,您就躺着吧,有事就分咐一声。"

"你们是稀客,我想给你们倒两杯茶,可又起身不了。"她嗔怪道"这老头子就是话多,不懂礼数。“范新见大娘如此好心肠,内心更添惭愧,"大娘,您这病是咱回事?"大半年了,我成了一个拖累。孙子年龄小还得不了力。政府的救济只管肚子饱都管不了我这身子骨的毛病。"大娘很是自责地回答到。                   

"您急什么?孙子还要靠着您,一旦身子垮塌了怎么办?"范新的安慰似乎让大娘悲从中來,"你说这病得的是不是蹊跷,要是我前世作过孽,按理说儿子也算给我还清了,不死不活地就是磨难人"大娘说到这眼泪漱漱地往下掉,忍不住又大声地哭起来。那小孙子见状,急忙取来毛巾,一边替她擦泪,一边颤声的劝慰道"奶奶别哭,把身子哭没了,我还怎么去上学?!“说完也跟着哭起来。大伯赶紧劝说道"医生交待过多次,说你的病就是急出来的,哭不得,你硬不听,这不是给自己的病火上浇油。”发哥也跟着劝"您得听医生的话,保重身体是大事!"

此情此景,范新看得真切,心中不禁隐隐作痛。一场变故拖垮了两个家庭,他忍不住鼻子发酸去掏纸巾,无意中碰到贴身口袋里的那一叠钞票。蓦地,他的心又是一跳,正愁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安慰大娘,他急中生智得了个计较,"大娘,您别哭,安哥走了我来了,天大的难处有我来扛着。"当下的情形容不得范新多加考虑,迅速的从贴身口袋里,用手指轻轻地一捻,顿一顿便掰开一半,突然他感觉到大娘的哭声似乎更厉害了,大伯和他的孙子好像也憋住气睁大眼睛的盯着他,范新眨一眨眼睛干脆果断地把一大叠钞票全掏了出来,硬塞在大伯的手里"您就拿着他给大娘治病,让孙子上学吧!

大伯手里捏着这一大叠钞票,心里觉得沉甸甸的怎敢接受?!他要拒绝,范新不依,推来挡去,大伯只能拿眼瞧一下发哥,发哥也被他的举动震蒙了,"他哪来的一大叠钞票?"此时的发哥又不便多问,他深知范新的个性,一旦决定了的事很难更改。一旦劝阻,不仅适得其反还会弄得相当尴尬,他只得佯装无所谓地对大伯说道"他有心,您又何必客气?"

发哥的话让大伯捏着钞票的手有点颤抖,内心激烈的碰撞着,"这么大的厚礼什么时候还得清啊?"他没有退路又只能收下,顺手把这一叠钞票递给了发哥,"你帮忙点一点,等孙子长大了好歹也得还上这份大人情。"

范新十分谦逊地说"大伯,又不多,点什么?"

"不多是多少?"大伯执意催着发哥点"当着你的面点一下,我心里也踏实。"

范新见大伯坚持要点,又拗不过,从容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五千",满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楚,可大娘却很惊奇地又追问了一遍"多少?“

"五千,只够吃两顿饭的钱。“范新轻飘飘地回完话,心里有一种又像舒畅又像心痛的异样感觉。

"阿弥陀佛!"大娘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来的气力顽强地站起来,一步一挪地靠近范新紧紧地抓住范新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好人啦!你是一个好人啊!"大娘又收回手来抹一把眼泪,脸上舒展出难得地笑容对她孙子说道"千万不要忘了这叔叔的大恩大德,长大了要知恩图报。“她孙子立即乖巧地大喊一声"叔叔!"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大伯站在那儿发愣,不知如何是好。

发哥也没料到范新的善举来的这样快,凭他的想象应该是挣到钱了才实施。

范新却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像卸掉了一副重担。他扶着大娘坐好在躺椅上,然后直起身来说道“大伯大娘,以后有困难不好直截对我说也可以对发哥讲,我一实会尽心尽力。  "

走出这一家三口的大门,大娘致谢的声音仍然在耳旁清晰地回响。大伯和他的孙子一直送到小车停靠的地方。

发哥轻按两声喇叭,车子启动。范新回头看见爷孙俩高举起的手仍依依不舍地挥动着。他像做梦一般的醒来,揉一下眼晴、伸两个懒腰,问发哥道"我做的对吗!"

发哥反问道"后悔了?"

"怎么会呢!"他坦诚地告诉发哥"这是我五年来,在监狱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劳动奖励报酬金。今天,总算作了一个超出想象的合理支配。"

范新再一次地回头望了下隐约模糊的李家房屋,毅然决然地对发哥说:"我还会来的!"于是,他示意发哥加大油门高速前进。

——云飞腾2021初稿、2022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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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云飞腾,本名:张亚平,湖北天门人。热爱文学,钟情诗词。始终工作在现实生活的最底层,与工农大众结伴,与官商学者为友,在色彩斑斓的绚丽世界里,常将生活点滴、人生感悟拿入笔端,我写我心,自娱自乐。现居湖北潜江市江汉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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