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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16)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16

洪水足足淹了二十天才退去。这段时间,曹文俊一家和从附近民垸逃到东荆大堤躲避洪水的人们一样,在吃完他们自带的干粮后,就饥一餐饱一餐地拿着碗筷到巡检司设在莲华寺、拉家场等地的施粥点去打一点能照得出人影的稀粥充饥。他们一个个脸色凝重,脚步沉重,头昏眼花,肚子咕咕直叫。在他们的经验中,七八天后洪水就要退去,但这次七八天过去了,洪水仍没有退去的迹象。这不但超出了他们的意料,也超出了他们的承受力。显然,许多人对此都没有充足的准备,包括县衙——王知县不得不火速向上司报告灾情,请求省、府赶紧拨发赈灾粮米,以解眼前的困境。堤顶上搭满了简易的草棚,似乎望不到尽头。烈日高悬,堤坡上到处是垃圾。空气中飘浮着刺鼻的汗臭、粪便臭和垃圾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成群的绿头苍蝇和肥大的蚊子不停地盘旋,并不知疲倦地发出一阵阵嗡嗡嗡的叫声。一些儿童饿得哇哇乱哭,声音开始还是那样响亮,后来渐渐变得嘶哑,变得有气无力。一些体质虚弱的老人因经受不住炎热的炙烤以及饥饿、蚊虫的折磨而痛苦地死去。在洪水围困的最后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死去。每天,人们盼望的不是能否吃饱,而是希望洪水快点退去,好让他们早点结束这种煎熬。对这种日子,除了那在上次洪水退后出生的孩子外,他们对这种生活早就有了深刻的体验。他们有时甚至庆幸自己能在洪水淹没家园之前逃出来,比起那些被洪水卷走的人要幸运得多。因此,他们对每天能有一碗稀粥糊口已感到非常满足。洪水退去之后,他们立即扶老携幼,赤着脚,高高地卷起裤腿,艰难地涉过泥泞不堪的道路,回到那仿佛隔离了一个世纪的家园。这本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而曹文俊接二连三听到的却是他不愿听到的坏消息。
 
汪家剅溃口,作为巡检司司官的吴之甫遭到了县衙的痛责。堤坝年久失修,这是人所共知的。他去年刚担任司官时,就向县衙打过报告,恳请县衙拨款督修,以备不虞。但一直没得到回复。这次,洪水来势凶猛,那千疮百孔的堤坝不倒口那才叫怪呢。照理,责在县衙,可是县衙不这么认为,理由是巡检司司官除了巡逻、捕盗、募役、审理一般的民刑事案件外,还负责捕蝗、抗灾、求雨等,县衙为了推卸责任,只好把这抗灾不力的罪名扣到了吴之甫的头上,因为汪家剅在熊家嘴巡检司的地盘上。好在溃口的那刻,吴之甫正带领巡检司相关人员在汪家剅督促民众抢险,当时他已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县衙经过调查,拟给他一个免去官职,代职立功的处分。吴之甫本想申诉,考虑到王知县的知遇之恩,也便作罢。对这一处分,巡检司的其他职员、熊家嘴的众乡绅和抢险的民众都为他深感不平,认为县衙有失公允。曹文俊立即联络乡绅上书县衙,要求给一个说法。熊家嘴巡检司的堤防局长胡德林借运送赈灾粮米之机亲自到县衙叩见王知县,情愿自己承担所有罪名,只求王知县对吴之甫法外开恩。一些乡民也自发组织起来,要到县衙去请愿。王知县见灾民汹汹,担心他们闹出事来,也就搁置了处分决定,以等待府里的意见。此次洪灾,实属百年一遇,仅荆州府就有好几处溃口。府里认为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追究溃口的责任,而是加紧赈灾稳定局面,以防灾民闹事。吴之甫受处罚,跟曹文俊没有直接关系,但二人情同兄弟,他心里又怎么不难过呢!
 
回到家的第二天,就传来了吴曾彩的死讯。
 
吴曾彩自那次生病后,常常高烧不止,且说胡话。当他说胡话时,脚踢手抓,往往要好几个人才能把他按住。有天夜里——那时还下着大雨,他突然翻身爬起,跳下床,窜出门就往那黑窟窿咚哗啦啦下个不停的雨中跑去,那天刚好是他儿子吴之礼和他的两个侄子吴之友、吴之信在看护他,三个壮汉左推右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进房内。打这之后,他的病就更加沉重了。郑郎中把过脉后,捻着胡须,开了个方子,就摇着头叹着气走了。
 
大洪水来时,他们没逃,而是就呆在家里。不但他家没逃,他的几个侄儿家也没逃。吴之礼考虑,按照吴曾彩眼下的状况,逃出去是死,不逃出去也是死,与其暴尸荒野,不如就死在家里,还免得请人到处招魂。其次,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洪水来时,各民垸都有好多人没有逃——这当然是要有条件的:一是房屋的台基必须足够高,不易被水淹;二是房屋牢实,不易被洪水冲垮;三是自家已准备好了充足的粮食,并且还准备好了船,万一不行就上船。这几个条件吴曾彩家都具备。这次的洪水比以往哪次的都大。在洪水到来之前,吴之礼和他的几个堂兄弟就把房屋四周的板壁卸下,以减小洪水对房屋的冲击力。洪水是溃口的第二天淹上他家的台坡的。到第五天,水淹没了墙脚,屋里开始进水。他们只好把吴曾彩转到阁楼上去。而第八天,洪水漫过了床沿,家里的那些木凳木椅木盆等都浮了起来,在浑浊的水中漂动。如果无人收拾,这些东西就会漂出房屋,漂进那湍急的洪流的中心,被洪流卷得无影无踪。第八天后,水就没有再上涨了。第十一天时,水位开始下降,房屋的立柱上,在洪水降退的最初两天,留有洪水淹过的清晰的印迹。打从洪水到来的那天起,吴之礼他们每天都要抽出两人划着船到洪水平缓的地方撒下鱼罾,以逮些鱼来补充粮食;还要手持铁锹、木棍等绕屋巡查,以防蛇、老鼠、蛤蟆爬进屋来。当洪水从房屋里退出后,他们就开始清理房内,把那因来不及转走或不必转走而被洪水淹了的物什一件件地搬到屋外,让太阳烤干后再抬进屋,照先前的顺序放好;接着是把那卸下的板壁重新安好。这样忙碌了几天,家里才有了点原先的样子。这时他们一个个满怀希望地等待吴曾彩的病能像洪水一样退去,并能一天天好转起来。但吴曾彩到底没等到房屋完全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就咽气了。
 
他死时,曹文俊正搀扶着姚秀琴,曹根驮着慧兰,曹根老婆牵着牛,他们赤着脚,卷高裤腿,和众多躲避洪水的民众一起艰难地从莲华市的东荆大堤回到蜂窝堡。道路实在泥泞难行,他们只好把车寄放在莲华市一个熟人家里。得到吴曾彩的死讯,他让侄儿曹仁林和曹仁民分头去通知各姓头人,希望他们能去和吴曾彩告别。
 
经洪水的扫荡,田野里光秃秃一片,十分荒凉,先前的那些棉花、芝麻、黄豆、稻苗等荡然无存,除了那高大的没有被冲走的树木和竹林外。那些被洪灾击懵的民众还没完全恍过神来,他们一个个都还沉浸在家园被毁的哀痛之中,并全都在为明天的生活发愁,每家每户都自顾不暇。所以,吴曾彩的丧事办得极其简陋。吴曾彩死了,照理,吴之甫应当回来一趟,但他没有回来。在这赈灾的紧要关头,他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否则二罪并发就有掉脑袋的危险。其实他并不怕死,而是有许多将死之人在等他去救援。如果这个时候要他离开,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的,即使是自己家里遭遇重大变故。对这,蜂窝堡所有知道情由的人都理解他。不过他还是托吴之焕代他到吴曾彩灵前上了香,烧了纸,磕了头。在他的处分被取消后,他曾跟曹文俊谈过一句真心话:“官场太黑暗了。这做官完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尽管你时时小心谨慎,但不知哪天自己就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这次洪灾中,蜂窝堡一共死了二十二人,多数是老人,还有孩子,也有两三个青壮年;另外还有近六七人不知下落,横台上的汪永定就是不知下落者之一。而房屋倒塌的则更多,约有五十家,虽然多是些简陋的茅草屋。这都是曹文俊向各姓统计来的。人们开始了灾后重建,首先是埋葬死者,然后是让那些倒塌了房屋的人有个安身之所。曹文俊和各姓头人想出的办法是让他们借住到那些有多余房屋的人的家里,或者庙里、祠堂里。吴家祠堂住进了五户人家,汪家祠堂、郑家祠堂也住进了不少人,当然这住进去的多是他们本姓的人。泰山寺、宋家庙一下子就各住进了上十家。
 
曹文俊不得不把吴家祠堂那做学堂的两间房让出来。在这场洪水中各家都遭了灾,也就没有人再把孩子送来读书,这等于说曹文俊暂时失去了饭碗。为了体恤那些受了灾的学生家庭,曹文俊还把上春所收的秋季的学费如数地退还给那些学生。有些学生的家长说什么都不要,曹文俊好说歹说最后不得不装出生气的样子,硬把那该退还的钱强行塞到他们手中,或者放在他们的灶台上,拔腿跑出他们家门。夜阑人静,曹文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再次回想起这次洪灾,回想起那个六月的夜晚,他眼前就会再次浮现出那棵高大的白果树树顶上游动着的十数条金蛇,耳边也随之回响起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他去退钱给那些学生的路上,他经过吴家祠堂,在那棵白果树下站了许久。白果树的树干下淤起了三尺多高的泥沙,而树枝上昔日那青翠葱郁的叶子在遭受了两次劫难之后片片枯黄。看来,这棵历经了五百年风霜雪雨仍然巍然挺立的大树恐怕是气数已尽。他心中不由得又一次涌起了悲哀。这棵树虽然是吴姓的姓树,关乎吴姓的兴衰,但曹文俊不只这样看,他觉得这棵树关乎得也是整个蜂窝堡的命运。十姓同根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已经是五百年来十姓民众的共识。那一刻,他又想到了曹家花园、学舟台和鄢家台;想到了十姓先祖在血与火的厮杀中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横刀跃马,驰骋疆场;想到他们从江西迁徙到荆楚大地时的挽草为记,荜路蓝缕;想到了蜂窝堡的历代先人为保卫和振兴蜂窝堡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于是他一次次在心中向上苍祈祷,求它保佑蜂窝堡,让蜂窝堡的民众能过上安宁、富裕的生活,并暗下决心,一定要继续做好重振十屯的事业。
 
在灾后生活稍微安定之后,他抽空逐一拜会了各姓头人。
汪明槐在经历了这次洪灾后,身体一下子垮了,颧骨高突,两眼凹陷,人瘦得已不成样子,说话已显得有气无力。他不得不费了好些口舌,叮嘱这位“老哥子”好好调养。何尊儒在逃避洪水期间就病倒,现躺在床上快一个月没起来了,并且神志也不太清醒,连曹文俊跪到他床前叫他,他连是谁都分辨不清了。曹文俊在轻声曼语地安慰一番这位恩师后,又交代何尊儒的儿子何应龙好好服侍他老人家。郑有能因十二岁的小儿子被洪水淹死,伤心过度而心灰意冷,大有看破世俗的态势。曹文俊又没少费口舌,鼓励他振作起来。徐天雄虽然仍雄心勃勃,但也深感困难重重。二人相对而坐,长吁短叹了许久。王琦的房屋被冲毁,住在三间临时搭成的草棚里,已经是自顾不暇了,根本没有心思来操大伙的心。朱大宏跑到熊家嘴开了间米行来养家糊口。张寰宇也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带着一帮人跑到拉家场重操旧业,撒网打鱼以度难关。这让曹文俊顿感悲凉。在这次拜访各姓头人的途中,他也顺便到汪明魁家里看了看。汪明魁的儿子汪亚东已两岁多了,清秀伶俐,很是逗人喜爱,但汪明魁的父亲汪光烈却腰弓背驼,瘦得只剩皮包骨。家里遭灾已快半年,汪明魁却连一封问候的信也没写回来,真让曹文俊气愤。当然,他也去看望了族兄曹文成。见他一脸沮丧,曹文成只好劝解他,叫他不要心急。万事开头难,既然那难的头都开了,就千万不要因眼下的困难而回头。何况大家并非心不齐,而是为生活所迫。挺过这阵子,一切就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这个时候,作为屯头,就应该更加坚韧不拔,对未来充满信心。从曹文成那里,他那疲惫的心才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
 
虽然这样,他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一是为自家的生活,家里那没有被洪水冲走的存粮已越来越少,他想着出去谋点什么事做,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二是为蜂窝堡民众,许多人为了生活,不得不外出谋生,有的甚至拖儿带女到他乡去讨米要饭,家里多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由于青壮年多外出,留在家里的人难免遭土匪、盗贼的打劫。为此,曹文俊不得不一再推迟行期,恳请各姓头人组织好本姓在家人员加强联防,以备不测。而就在这时,又传来了何尊儒去世的消息。那天,他和曹仁林、张兆辉刚从洲子台赵卦仙家里出来,就碰上了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报信的曹仁民,四人只好慌慌张张往何尊儒家里赶。吴之甫夫妇和何应奎也刚刚到,他们均一身孝服,跪在何尊儒的灵前。想到昔日恩师的教诲,想到前年屯头推举中何尊儒对自己的支持,曹文俊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一番。如果不是因为大灾,像何尊儒这样的地方名宿,他的葬礼应当是相当隆重的,但眼下,何家也只好一切从俭了。
 
好不容易到了冬天。灾后种的白菜、萝卜、荞麦等作物成熟,各家生活才有了一些改善。大家相见,脸上才有了些许笑容。然而就在这时,巡检司派人贴出告示,说皇帝、皇太后驾崩,各家各户必须服丧,且停止一切娱乐。皇帝太后一前一后死去,这让曹文俊十分震惊;但对要求民众服丧则很是反感。以往,只要没遭大灾,蜂窝堡和其他民垸一样,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要向朝廷上缴田赋,可是今年民众遭了这么大的灾,朝廷通过县衙分发的赈灾粮米却少而又少,连糊口都不足。这让曹文俊清醒地认识到:朝廷其实并不在乎百姓的死活,每当百姓有难的时候,朝廷往往只是草草应付一下;而一当朝廷有事,不但要民众出力,还要民众出钱,稍有拖延,就会受到惩治。这怎能不让他气愤呢?当然,气愤归气愤,但还是要照办的。得到皇帝皇太后死讯没几天,坊间便有了许多关于皇帝皇太后死因的传闻。有的说皇太后是被皇帝气死的,因为他要搞什么维新,还要夺皇太后的权;有的说皇帝是被皇太后毒死的,因为皇太后知道自己不行了,惟恐自己死后,皇帝重新掌权,推翻她既定的朝政,平反她一手制造的种种冤案,便令人下毒将皇帝害死。这让他心里对那个壮年而亡的皇帝充满了同情;而对那个废除科举又以“民智未开”迟迟不肯立宪的太后充满厌恶。
 
国丧期间,曹文俊哪儿也没去,整天呆在家里。因闲着无聊,便用两天时间把家里收拾了一通。他翻出了前年藏在一堆破烂里的两本书:《孔孟心肝》和《警世钟》,便一个人躲在阁楼上读了起来。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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