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家与国的割裂与重构
中国传统政治体制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叫家天下。通常意义下理解为君主一家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里我们浅义解释为国家性质和属性。而从深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古代政治雏形，经历了两千多年不断发展完善的国家政治体制。
家天下起源于分封制，君主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再把土地分封给士大夫，而由无数个士大夫组成的土地领主，共同完成对这个国家的统治，从而形成一套完整的政治体制。这个政治体制所依靠的是一种内在的向心力，即血缘与宗亲。诸侯是君主的旁系子孙和叔伯弟兄，士大夫又是诸侯的旁系子孙和叔伯弟兄，在这种形态之下，国即是家，君主即家长，一切行政事务即家庭事务。
但这种分封制度历经数百年之后，随着血缘关系的淡化，王朝的向心力开始不断衰弱。中国有句古话，出了五服，就不叫亲戚，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自东周开始，各诸侯国经过不断迭代之后，与周王朝不再是亲戚，而只剩下一种传统的程序道义，此为中国封建制分崩瓦解之始。
而同一时期的欧洲，也同样面临着类似的政治体制危机，于是他们选择了君权神授，政教合一的方式来强化这种向心力，从而延续了整个封建制度在欧洲生命周期。自此，东西方的国家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就像两股岔道上的火车，在短暂的周期性并行之后，开始南辕北辙地驶向未知的远方。
春秋晚期，中国的西北部逐渐崛起一个强大的诸侯国秦国。秦通过数百年征战，先是灭了周王朝，尔后逐步吞并山东六国，使中国首次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统一。秦灭六国，代表的是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取代旧有的分封制，而这种制度最大的特点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完成了家与国的切割。
大家的天下变成了只有一家之天下，这个家即皇家，皇帝世袭国家元首，但不行使管理职责，日常事务由中央政府署理，中央之下设郡县，郡太守和县令由中央政府委派，只有行政权而无所有权，并且不能世袭。
中国古代政治体制在这里完成了两重意义上的切割：
其一、所有权与行政权的切割，皇帝拥有国家但没有行政权。皇家与国家成为两套并行的系统，从而使国家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政治形态。
其二、郡县制与分封制的切割，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国家的运行逻辑，从血缘宗亲的向心力转变为行政系统的架构力。
粗浅一点来比喻，就好像把一个家族管理的企业变成了一个职业经理人管理的企业，这样我们就很容易来理解这种质的变化所带来的飞跃。但不幸的是，秦统一中国后，只历二世，仅仅15年后即告灭亡，巨大的落差使得随后的继承者汉王朝一度对这种全新的制度心生畏惧，又试图恢复到东周的体制，于是汉初出现了分封与郡县并行的政治现象。
因得这种长达六十余年的体制并行，也使得后世以及当朝的管理者能够极为直观地感受到两种制度之间的优劣和差异。至景帝时期，管理者最终决定取消分封制的时候，不幸酿成严重的政治危机和国家动荡，此即“七国之乱”。
至武帝时期，以郡县制为代表的秦汉政治制度完全成熟，国家意志被高度凝聚，并连续发动了长达数十年的大规模对外战争，这种国家意志的贯彻能力和动员能力，完全是封建制度下的松散政治结构所不能想象的。
这一时期的政治结构，中央政府组织机构设“三公九卿”，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称“三公”，丞相是政府首脑，统管全国政务，太尉管军事，御史大夫管监察。
这里说明一下，太尉只负责军事指挥和统领，相当于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但不负责征兵、训练、装备、后勤等等，这都属于行政事务。而御史大夫作为国家监察机构的存在，代表了早期政治制度中三权分立的雏形，将行政和司法分开，这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御史大夫又对丞相负责，主要职责是协助丞相监督中央政府下发的一切行政事务施行，也就是说，他并不能对政府首脑丞相进行制衡，反而要在丞相的指导下开展工作。更有趣的是，他还有个副手叫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皇宫事务，自然也包括皇帝的日常行为。这就意味着丞相不仅管天下事，还要管皇帝的家事，皇家和国家，又是统一在一起的。
更要命的是，我们发现作为国家元首的皇帝有人管，而作为政府首脑的丞相却无人监管，相权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皇权。相权是如何控制皇权的，我们从丞相府下设“九卿”的职务范围可以看出：
太常：管祭祀，祭祀是国事，但实施祭祀的主体是皇家。
光禄勋：皇帝的门房，管理皇宫的侍从奴仆，日常服伺吃喝拉撒等等。
卫尉：卫兵总管，相当于皇宫保安大队长。
太仆：皇帝的车夫，皇宫车队队长。
大鸿胪：管礼仪，皇家礼仪即国家礼仪。
宗正：管理皇族和外戚。
少府：管皇室经济，相当于皇宫财务总监。
这七卿基本上是皇帝的私人服务员，但又是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员。另外还有大司农管全国田赋税收，廷尉管刑名，九卿都对丞相负责，听从丞相指令，日常向丞相汇报。这样一看，皇帝对于丞相基本没有什么隐私了，要想改善生活可能还要看丞相心情。
而丞相呢，很大一部分精力在替皇帝打理家务事，管家的职责大于管国。家事即国事，服务好皇家，才是天下治理的根本。也就是说，秦汉以来的政治制度改革，是把诸侯和宗亲的家与国彻底切割来开，而把君主的家和国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割裂与重构，依然还是家天下，但用历史的眼光来看，皇帝打破了自己的宗亲小家，开放并接纳天下百姓为大家，是把家的内涵进行了重新定义，从而使国家获得了更大更宽阔的向心力。
上面所述，丞相过多的参与皇家事务，又没有相应的权力或机构能够制衡，这不仅对皇权构成了威胁，对相权本身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隐患。今天我们用现代政治眼光能够很显著地发现这个问题，但放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管理者的认知是不可能超越时代的。
仅从丞相这个职务称谓来看，它实际上就是封建制度下君主或贵族的家臣，丞者，副官也，相者，傧相也，本身就是替贵族管理家庭事务的主事人，有清晰的主仆之分。而从管家到政府首脑，职权和地位已经发生了千差万别的变化，恰似人的两只手，一手握着国，一手握着家。这种政治制度顶层设计所遗留下来的缺陷，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必将经历无数血腥的洗礼和反复的矫枉修正。
从法统上来说，相权必须依靠皇权来获得程序正义，而从某种政治现实来说，相权又完全控制着皇权。所以，当有一方力量绝对强大时，均可维护整个政治体制的稳定运行，而当双方势均力敌时，就是制度灾难的开始。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