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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明俊 | 古代散文研究脱离传统“学术”体系之反思

作者简介:

欧明俊(1962—),男,安徽五河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欧阳修研究会会长、中国古代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陆游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斯文》副主编等。主要从事古代诗文及学术思想史研究。著有《古代文体学思辨录》《词学思辨录》《古代散文史论》《宋代文学四大家研究》等。

内容摘要:

清末以来,通行的吸纳西方的“纯文学”散文观念“感性”“抒情”“审美”“艺术”“娱乐”本位,肢解了传统正宗“大文学”散文观念,古代散文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西方“纯文学”散文观念的附庸和注解。传统正宗“大文学”观念,散文不是“纯文学”,只是“学术”整体之一面,不是脱离“学术”体系的存在。应深刻反思古代散文研究脱离“学术”体系之弊,“纯文学”散文观念不是唯一正确的散文观念,应充分体认、尊重并重新建构传统“大文学”散文观念,复归传统,走“返本开新”之路。

关键词:古代散文;“纯文学”散文;“大文学”散文;传统“学术”体系

正文

古代正统“文学”观念是“大文学”观念,文学是“学术”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清末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西化”迷信,一直不断“解构”传统,通行的吸纳西方的“纯文学”散文观念脱离“学术”体系,肢解了传统正宗“大文学”散文即文章观念,古代散文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西方“纯文学”散文观念的附庸和注解,流弊十分明显,必须深刻反思。遗憾的是,学界目前尚无系统探讨此方面的论文,本文略抒浅见。

一、古代散文只是“学术”体系之一面

萧统《〈文选〉序》阐述选文标准时,明确将经、史、子三类文章排除在外,如此,古代散文即“集部”之文,这种观念早已成为“常识”,不过只是一种观念。实际上,传统正宗“文章”观念是“大文学”观念,散文不是“纯文学”,只是“学术”整体之一面,不是脱离“学术”体系的存在。这种观念,先秦、两汉时文、史、哲浑然不分自不必说,即使是魏、晋“文学自觉”以来,文章也只是具有相对独立性,主流观念仍然强调“道”本“文”末,文章仍没有脱离“学术”体系,直至清末,仍是如此,此方面,古人有系统论述。

古代主流观念,“经”的价值至高无上,地位独尊。正统文人认为“六经”是一切文体的起源和典范,所有文体均可溯源至“六经”,正是“六经”生成了众多文体。王充《论衡·佚文》曰:“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刘勰《文心雕龙·宗经》曰:“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宗经”,是宗“五经”之法,以其为文章经典。刘勰推举经学的神圣意义,盛赞“五经”“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的典范意义,认为: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刘勰强调一切文体皆从《易》《书》《诗》《礼》《春秋》“五经”中生发出来。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曰:“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明确提出文章原出“五经”观点。

韩愈、柳宗元等皆倡导文、经、道合一,唐代“古文运动”实质是接续经学精神,强调“文以明道”,“文统”与“道统”统一,最看重的是“道”,是思想,而非“古文”本身,认为“古文运动”是纯粹的散文革新,实际上是“误读”和轻贱了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曰:“《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吕祖谦赞《春秋》为“化工”:“《春秋》者,化工也,非画笔也。”“六经”即文,且是“至文”,明初,张以宁《〈潜溪集〉序》曰:“世率言'六经’无文法,是大不然。'六经’之文固未始必于有法,而未始不妙于有法,斯其为文之至者。后乎'六经’,孟子舆氏之醇、司马子长氏之雄,弗可企已。”宋濂《文原》曰:“余之所谓文者,乃尧、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学之固宜。”宋濂《〈徐教授文集〉序》曰:“文至于'六经’,至矣尽矣,其殆无愧于文矣乎?”方以智《文论》曰:“夫伏羲造书契以后,'六经’尚矣……其言皆至德要道不可以文辞称,然文至矣。”袁枚倡导“六经皆文”,《答惠定宇书》曰:“'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六经”本身即是文章。袁枚《〈虞东先生文集〉序》曰:“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故文人而不说经可也,说经而不能为文不可也。”强调“六经”之文充满辞章之美,把经学视为文学。仅从文学意义上说,“六经”也是古文经典文本。阮元《文言说》将《易传》的《文言》视为“千载文章之祖”。“经”是文章本源,经学本位,文、道一体,“道”本而“艺”末。

《左传》是经,也是史,也是散文,且是“至文”。《史记》是史,也是散文典范,历代散文家几乎无人不学《史记》,《史记》对后世散文有全方位影响:范晔《后汉书》中传记结构、语言、风格,皆独具特色;《晋书》叙事爽洁老劲;欧阳修《新五代史》模仿《春秋》,结构严谨,议论深刻,简而有法,文笔洁净,直追《史记》;许多笔记野史皆为文学散文。章学诚自称“鄙著《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与论文”。《文史通义》并非就史论史,而是通论文、史。《论课蒙学文法》曰:“文章以叙事为最难,文章至叙事而能事始尽。而叙事之文,莫备于《左》《史》。故学叙事之文,未有不宗《左》《史》。”章学诚以叙事为文章极致,认为自“'六经’以还,著述之才,不尽于经解、诸子、诗赋文集,而尽于史学”。他重视“比事属词”,认为“必具纪传史才乃可言古文辞”,不承认韩愈等古文家的正宗地位,他的文章学以史学为根本,要用史学统括文章学。

刘勰《文心雕龙》专论诸子,诸子文章是同“论说”“诏策”等并列的一种文体,“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诸子文章思想有纯粹,有舛驳,“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刘勰认为诸子文章能让人开阔眼界,学者可观览、吸取。柳宗元论学写文章途径:“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胡应麟《九流绪论上》强调“史与子皆文之一体”。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总括论辩类,说道:“论辩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录自贾生始。盖退之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取于韩非、贾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子瞻兼及于庄子。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姚鼐虽不录先秦诸子文章,但录汉代贾谊以后诸子文章,并强调指出论辩文是对先秦诸子文章的承继,既有诸子百家的思想,也有作者新见解。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曰: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

“立言”的诸子著作流变为后世“集部”的论辨之体,诸子之文是后世“集部”的源头,他批评有学者将萧统《文选》举为“辞章之祖”,是视“流”为“源”。章学诚著《文史通义》,欲救治当时偏颇学风,“萃合马、班之史,韩、欧之文,程、朱之理,陆、王之学,以成一子之书”。近代刘师培《论文杂记》说:“古人学术,各有专门,故发为文章,亦复旨无旁出,成一家言,与诸子同。”他分析说:

六朝之士,崇尚老、庄,故六朝之文,多道家言。隋、唐以来,以诗赋为取士之具,故唐代之文多小说家言。宋代之儒,以讲学相矜,故宋代之文,多儒家言。明末之时,学士大夫多抱雄才伟略,故明末之文,多纵横家言。近代之儒,溺于笺注训故之学,故近代之文,多名家言。虽集部之书,不克与子书齐列,然因集部之目录,以推论其派别源流,知集部出于子部,则后儒有作,必有反集为子者,是亦区别学术之一助也。

刘师培希望由“集”返“子”,加强文章的思想性、实用性。认可经、史、子学是文章创作的基础。王葆心《古文辞通义》曰:“大抵本朝文家至嘉、道后本有力趋学诸子为文之风尚,如恽敬、龚自珍、包世臣等皆是,李氏所以有辅翼之说也。”李氏即李申耆,主张以经、史为根底,同时辅以诸子百家,呼应恽敬等人力学诸子为文的理论。先秦诸子文章多是“至文”,《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都是优秀散文。诸子义理与文采合一,思想与艺术合一。古代主流观念,经、史、子皆是散文,散文不局限于“集部”之文。古人多视《庄子》为文章典范,从不同角度称赞《庄子》为“至文”,如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清林云铭《庄子因》、宣颖《南华经解》等,都是从文学角度鉴赏和评价《庄子》。历代诸子文章是古代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除先秦外,多被今人忽略。

章学诚《校雠通义·宗刘》曰:“今即世俗所谓唐宋大家之集论之:如韩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苏洵之兵家,苏轼之纵横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见于文字,旨无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韩愈、柳宗元、苏洵、苏轼、王安石既是古文家,又是子家,两者一体。约编刻于北宋末佚名《圣宋文选》选录的是经术、政治之文;南宋吕祖谦编《皇朝文鉴》(明人改称《宋文鉴》),重“载道”“经世”文章,多论学、论政之文,“学术”“文学”一体。正统文人眼中,“理”即“文”本身,陈绎曾《〈文筌〉序》曰:“文者何?理之至精者也。”毛先舒《文论二》曰:“文者,理也。”这是对古文本质的深刻认识,自有其合理性。

林雨化《书答龚年侄问读书作文之要》曰:“故学视乎志,文视夫学。其志高则其学高,其学高则其文高,自然之理也。”“文”从“学”出,“学”因“志”成,“文”“学”和“志”紧密关联。张裕钊《复查翼甫书》主张:“学问之道,义理尚已。其次若考据、词章,皆学者所不可不究心。”“词章”是“学问”的组成部分。姚永朴《答方伦叔书》认为“义理之文或失则质,考证之文或失则碎”,“惟词章实足通二家之邮而息其诟”。“词章”兼具“义理”“考证”之长而又避其短。钱穆《学与人》说:“考据应是考其义理,辞章则是义理之发挥。”仍然认为“学问”以“义理”为中心,“辞章”只是“义理”的发挥。

古代文人正统观念,散文不是独立于“学术”之外的,散文观念是“学术”本位,而非感性、抒情、审美、艺术、娱乐本位。“学术”体系中,“义理”是最根本的,散文只是“学术”总体之一面,是“义理”的显现。古人在“学术”整体和“大道”视野中看待散文,学术不排斥文学,文学也不脱离学术,“文”与“学”统一。

二、现代“纯文学”散文观念脱离“学术”体系的历程

清末以来,引进西方学术分类、分科观念,“纯文学”观念传入。王国维最早明确提出“纯文学”概念,光绪三十一年(1905),《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曰:“更转而观诗歌之方面,则咏史、怀古、感事、赠人之题目弥满充塞于诗界,而抒情、叙事之作什佰不能得一。其有美术上之价值者,仅其写自然之美一方面耳。甚至戏曲、小说之纯文学亦往往以惩劝为旨,其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世非唯不知贵,且加贬焉。”认为“纯文学”与“古代忠君爱国劝善惩恶”的“载道”文学有本质区别,而是具有“纯粹美术”之目的、具有独立自足的审美价值的文学。同年,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说:“观近数年之文学,亦不重文学自己之价值,而唯视为政治、教育之手段,与哲学无异。”要求文学独立,与哲学分工,“纯文学”不是政治、教育的工具和手段。光绪三十四年(1908),鲁迅《摩罗诗力说》曰:“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宣统元年(1909),严复译孟德斯鸠著《法意》按语曰:“吾国有最乏而宜讲求,然犹未暇讲求者,则美术是也。夫美术者何?凡可以娱官神耳目,而所接在感情,不必关于理者是已。”“美术”概念,即“纯文学”概念,文学抒情,排斥说理。1918年,中华书局出版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第一章明确指出,“凡有写录,号称书籍”,即为广义之文学,“专为述作之殊名,惟宗主感情,以娱志为归者”,即为狭义之文学。1933年,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认为,狭义文学指“美的文学”,重“情感”,认为“八大家”之文不得厕于文学之林。

传统的“词章之学”逐渐脱离传统“学术”体系。梁启超对早年自矜的“词章”有所反思,光绪二十三年(1897),《万木草堂小学学记》说:“词章不能谓之学也。虽然,言之无文,行之而不远,说理论事,务求透达,亦当厝意。若夫骈俪之章、歌曲之作,以娱魂性,偶一为之,毋令溺志。”认为学术应排除文学创作,学术只是研究,只是理论。光绪二十四年(1898),《京师大学堂规条》明确规定:“记诵词章不足为学,恭行实践乃谓之学,'五经’'四子书’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历万古而常新,又如布帛菽粟不可一日离。”“词章学”与体育学一样不被视为一门学问,被极度边缘化。1920年,朱希祖为自己四年前所著《中国文学史要略》再版作序时说:“此编所讲,乃广义之文学,今则主张狭义之文学矣。以为文学必须独立,与哲学、史学及其他科学可以并立,所谓纯文学也。”1932年,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自序》批评中国传统广义文学概念是古人“于学术文化分不清的结果”,而狭义文学“专指诉之于情绪而能起美感的作品”,才是“现代的进化的正确的文学观念”。1935年,陈寅恪《重刻〈元西域人华化考〉序》说:“夫义理、词章之学及八股之文,与史学本不同物,而治其业者,又别为一类之人,可不取与共论。独清代之经学与史学,俱为考据之学,故治其学者,亦并号为朴学之徒。”认为“词章之学”根本不构成一门独立的学问,融合不进现代西方化的学术体系里。

“纯文学”观念规定了现代散文观念,散文是“感性”“抒情”“审美”“艺术”“娱乐”本位的文学,是狭义的文学,“纯文学”散文脱离传统“学术”体系。光绪三十四年(1908),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说:“文章者,必非学术者也。盖文章非为专业而设,其所言在表扬真美,以普及凡众之心,而非权为一方之说法。故如历史一物,不称文章。传记(亦有入文者,此第指纪叠事实者言)编年亦然。”他将“学术”之文排除于“文章”之外,要求文章具有“真美”,而排除“善”,即提倡“美文”。从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开始,近百年来,所有的学术史著作都将文学(当然包括散文)排除在“学术”之外。

现代“纯文学”观念,甚至以“抒情”要求一切散文。“一切非抒情性的散文都不是文学。”“文学散文只包括抒情、写景、叙事、记人之文,至于说理文,包括先秦诸子、唐宋八大家之文,算得上散文的很少。”章培恒甚至认为韩愈《原道》《原毁》、欧阳修《朋党论》《五代史伶官传论》以及“桐城派”许多作品应写进思想史,不应写进文学史,只有将这些作品排除,才可能获得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史”。以“抒情”为唯一标准,认为只有抒情才是真正的文学散文,强调“情”而排斥“理”,重感情而轻思想,甚至不要思想,观点偏激,明显是西方“纯文学”观念迷信。

“纯文学”观念通行以来,也有学者进行反思。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五章“李斯的铭”一节说:“真能表现君主集权的秦帝国的全面貌而作为当日文学代表的,是出自李斯之手的那几篇刻石文……这些作品,自然是缺少情感与想象,在纯文学的立场上看来,虽没有多大的价值,然而这些歌功颂德的文字,却真能代表秦帝国的特质和精神,与当日贵族文人的情感……若过于重视抒情文学,而对于这时代的作品加以鄙视,那真是犯了主观的偏见了。”曾枣庄认为:“文学和非文学的含义得从中国古典文学的客观实际出发,不能照搬西方文学和现代文学的定义。如果只有诗歌、戏剧、小说和抒情性散文才算文学,只有纯艺术的而非教化性的,纯虚构的而非纪实的才算文学,恕我直言,恐怕会得出中国古代(至少在元明清以前)无文学或有也少得可怜的结论……任何文体都是两可性的,都可能有文学作品和非文学作品……诗无疑属文学类文体,但是否每首诗都堪称文学作品呢?”所论极是。

“纯文学”观念强调抒情性,文学仅仅是抒情吗?写情感,就一定要排斥思想吗?文学表达感情,还可以表达思想。表达思想,就是说理,抒情与说理相对,“情”是感性的,“理”是理性的,“情”是审美,“理”是审智,将“情”与“理”对立,认为文学就是“抒情”,排斥“理”,自然轻视甚至排斥古文正宗的说理文。

实际上,散文只是“文本”,是一种体式,一种“文化符号”,一种文化载体。将散文理解为“纯文学”文体,就将所谓“非文学”的应用文排除在外。散文可抒情,也可表达理学,写佛禅、仙道,写兵法,写医论,等等,任何内容都可以承载,可表现不同学科。散文不仅仅是“纯文学”文体,同时也是“文章”文体,是超越“文学”的“文化”文体。如果从“纯文学”角度看,很多散文将会被排除在外。认为散文只是“纯文学”文体,肢解、曲解了古代正统“大文学”散文观念,是狭隘化理解。因学界对散文理解的偏差,以至于不少古代优秀散文长期被排斥于散文研究体系之外。因此,真正意义上的全面、完整的古代散文研究是研究古代散文体(“文章”之体、“文化”之体,而不仅仅是“纯文学”之体)的学问。

三、古代散文研究脱离传统“学术”体系之局限性

古人早就反思文章与学术“分裂”的局限性。明顾清《道德文章不可出于二论》曰:

愚读书,观三代之盛与汉唐而下之人才,未尝不感世道之变也。何也?三代而上,道德之与文章出于一,而汉唐而下者出于二也……何谓道德?人之所共由,我之所心得,若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是也。何谓文章?得之于吾心,宣之于吾口,书之竹帛以垂示于无穷。

顾清强调“道德之与文章出于一”,反思文章疏离道德之弊。陆深《〈北潭稿〉序》坚持“文章、政事本出于一”,他说:“文章之可施行者即谓之政事,政事之有条理者即谓之文章。”古文与道德、政事三位一体,古文不是独立的存在。

清初,汪琬反思明文浮靡之弊,提出必厚积学力,文章始可传世,主张文章法乎“六经”、孔孟,凝神为一,求圣人之道。他继承前人“六经”皆“至文”之说,强调文章根柢“六经”,《〈王敬哉先生集〉序》曰:“夫日月星辰,天之文也;山川草木,地之文也;《易》《诗》《书》《礼》《乐》诸经,人之文也。人之有文,所以经纬天地之道而成之者也……求诸文公诸书,无所不合。于以辅翼传注,而疏通《易》《诗》《书》《礼》《乐》之文,庶几由文公而遂溯孔子者与!吾然后知天之未丧斯文,殆自孔子以来,讫于今如一日也。”1称赞朱熹,实际上也是“夫子自道”。汪琬强调道为文章根本,慨叹文、道分裂,欲合文、经、道为一。《〈王敬哉先生集〉序》曰:“嗣后凌迟益甚,文统、道统于是歧而为二。韩、柳、欧阳、曾以文,周、张、二程以道,未有汇其源流而一之者也。其间厘剔义理之丝微,钻研问学之根本,能以其所作进而继孔子者,惟朱徽国文公一人止耳。”汪琬《拾瑶录序》曰:

学之所尚不同,义理一也,经济一也,诗歌、古文词又其一也。谈义理者或涉于迂疏,谈经济者或流于雄放,于是咸薄诗歌、古文词为小技而不屑为。自汉以来,遂区儒林与艺苑为二,至《宋史》又别立道学之目,卒区之为三矣。予谓为诗文者,必有其原焉。苟得其原,虽信笔而书,称心而出,未尝不可传而可咏也……是故为诗文者,要以义理、经济为之原。

他认为“区道学、儒林、艺苑为三,此史家之陋,未可谓之通论也”。称赏友人郝雪海所作诗文旨醇正而浑厚,“合艺苑与儒林、道学为一”。计东《〈钝翁类稿〉序》曰:“圣人之道,载于'六经’,学者能从经见道,而著之为文,不使经与道与文三者析而不可复合,则可为善学矣。”计东称赏归有光、王慎中文章,“立言必贯穿'六经’之义,故其文足以继前人而信后世”。认为二公没后百余年而汪琬出,“知文之不可苟作,必根抵于'六经’而出之,然犹未得夫经之指归也,益黾勉窥测于道之原,而得其所以为经者,遂能贯经与道为一,而著之为文,洋洋乎积数万言,而沛然不悖于圣人之道。则其文之足传于后世,而近继归、王垂绝之绪,远蹑韩、欧阳诸公无疑也”。惠周惕《〈尧峰文抄〉序》称赞汪琬文章:“其指以'六经’为归……立言命意,皆有所本,即一字一句,其根柢亦有所自来,非余小子所能窥见万一者。”汪琬古文发明经学,为“经经纬史”之文,温粹雅驯,是学人之文。

邵长蘅《与魏叔子论文书》曰:“夫文者,非仅词章之谓也,圣贤之文以载道,学者之文蕲弗叛道,故学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圣贤之文”和“学者之文”皆重“道”,皆是“文”,而“词章”只是“文”的一种或一面,文章依附于“道”即“义理”。鲁曾煜《〈穆堂别稿〉序》曰:“古之学者出于一,今之学者出于三,曰道学也,经学也,词学也。”“词学”即散文学、文章学,作者不满本为一体的学术“分裂”为三。

戴震弟子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称:“先生合义理、考核、文章为一事,知无所蔽,行无少私,浩气同盛于孟子,精义上驾乎康成、程、朱,修辞俯视乎韩、欧焉。”戴震欲沟通三者而使之合一,如此才是真正好文章,“义理”是考核、文章之根本。钱大昕《〈味经窝类稿〉序》曰:“尝慨秦、汉以下,经与道分,文又与经分,史家自区'儒林’'道学’'文苑’而三之。夫道之显者谓之文,'六经’、子、史皆至文也,后世传《文苑》,徒取工于词翰者列之,而或不加察,辄嗤文章为小技,以为壮夫不为。”他强调“道”最为根本,批评经、道、文分裂,认为“经”本身就是“至文”,文为道之显,子、史也是“至文”。

姚鼐《〈述庵文钞〉序》曰:“鼐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特别强调义理、考证、文章三者不可偏废,然必以“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姚鼐《〈谢蕴山诗集〉序》批评说:“矜考据者每窒于文词,美才藻者或疏于稽古,士之病是久矣。”意在纠偏救弊。文章属于学术思想的表达艺术,只是“学术”体系之一面,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独立的“纯文学”散文。他强调文章为“义理”服务,文章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依附性而非独立性的。姚鼐并不是纯粹站在“古文”立场来阐发宣扬其理论,其“文章”观念是“学术”本位,如去除义理、考证,认为姚鼐仅仅是就文章论文章,实际上是“误读”了姚鼐,也轻贱了古文。

翁方纲《〈蛾术集〉序》强调“考订、诂训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章学诚《与吴胥石简》认为:“古人本学问而发为文章,其志将以明道,安有所谓考据与古文之分哉?学问、文章皆是形下之器,其所以为质者,道也。彼不知道,而以文为道,以考为器,其谬不逮辨也。”文章、道、学问三位一体,学问为文章之本,古文与考据不可分,文章、学问都是器,文章目的是为道服务。《文史通义·原道下》曰:“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于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强调义理、博学、文章三者“合一”。郭绍虞盛赞“章氏之学,以识见长”,“能见其大,所以不局于一端,举凡昔人所谓经学、理学、心学、文学之分而综合为一;能见其精,所以仍贵专门,虽合昔人德行、文章、经济、事功诸学而自成一家”。章学诚在整体“学术”体系中论文章,批评单纯就文章论文章。

魏源《〈国朝古文类钞〉序》曰:“'六经’自《易》《礼》《春秋》姬、孔制作外,《诗》则纂辑当时有韵之文也,《书》则纂辑当时制诰、章奏、记载之文也,《礼记》则纂辑学士大夫考证、论议之文也。”追求回归经术与文章浑融一体的博大气象。

近代刘师培反思学术分裂,《论近世文学之变迁》曰:

宋代以前,义理、考据之名未立,故学士大夫,莫不工文。六朝之际,虽文与笔分,然士之不工修词者鲜矣。唐代之时,武夫隶卒,均以文章擅长,或文词徒工,学鲜根柢。若夫于学则优,于文则绌,唐代以前未之闻也。至宋儒立义理之名,然后以语录为文,而词多鄙倍。至近儒立考据之名,然后以注疏为文,而文无性灵。

他指出唐代以前,“文”“学”兼重,唐代以后,“学”与“文”分,强调文章为学术的组成部分。

刘绍宽与友人论文,《答颜次周书》说:

夫文也者,根学而出,非可貌袭而强为也。文有表焉,有里焉。所谓表者:字、句、篇、章皆有法度,言之疾徐,声之高下,气之敛舒,体之整散,词之华赡清妙,按之于迹,皆可寻求;若夫冥力追索,心领神会,拟议于言象之先,调和于心手之际,自非学有本原、积理渊富,则不能沛然能出之——此所谓里也。

文、学本为一体,“文”指文采、辞章,“学”即学养、学识,文中有学,学中有文,学识不是外在于文学,仅有“艺”“术”是不够的,他强调“学”的重要性,见解高明。

古代“文统”即文学的正宗统系观念强调正宗、正统、主流、中心,“道”是文学的精神、灵魂,“文以载道”。经为圣人之文,经学本位,“道”本位,文源于道,“文统”与“道统”合一,能通乎古圣贤之心志,则必能尽人情物理,圣、经、道、文四位一体,强调“文”对“道”的依附性。论者有强烈的文化使命感、责任感,以接续“斯文”统绪为己任。“文统”论强调古文纯、醇、典、庄,追求雅正、阳刚、正大、严肃、规范、中和、得体等,追求高境界、高品位。

现当代的古代散文史研究,学术“分裂”明显。“纯文学”散文观念,文学与经学“分裂”,过分重视艺术,而轻视本质、精神,过分轻视“文统”“道统”,抛弃“载道”,排斥圣、经,很多正大严肃的优秀散文作品被排除在外,流弊甚大,应深刻反思古代散文研究脱离经学之弊。通行观念,《汉书》以后史书文学性弱,不再视为散文,文学与史学“分裂”,其实,不少史书也是好散文,史部中许多传记,亦史学,亦文章,古文与史传多有“交集”。文学与子学“分裂”,子学以“立说”为宗,文学以“抒情”为宗。“纯文学”散文观念排斥史学、子学,应反思脱离史学、子学之弊。

文与学“分裂”。文章与考据“分裂”,重“文”而轻“学”,文学与语言文字学“分裂”,研究者往往学养不足,文字、音韵、训诂“小学”功底欠缺。文章与义理“分裂”,重感情而轻思想,剥离思想,不讲义理,放弃“道”,舍本而逐末。气节、事功、学术、文章本为一体,载道、教化、义理、考据、现实关怀、政治关怀、道德关怀、终极关怀,都是古文“题中之义”。“纯文学”散文观念将这些一一剥离,几乎将传统文章中最重要的思想和学问抽空,剩下的只有抒情、审美和艺术,散文变得轻浅,而缺乏正大厚重。

通行观念,“纯文学”散文是文学创作,学术是科学研究,两者是不同性质的学科,界限分明。传统“学术”并非“学科”概念,义理、考据、辞章三分或义理、考据、辞章、经济四分,是贯通一体的不同学术路径。经、史、子、集基本上是古代“文献”分类,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科”分类。学界通行“非此即彼”观念,认为既然是经、史、子,便不属于文学。其实,任何文献只是“文本”,可同时分属于现代不同学科。经、史、子、词章实际上是统一的整体,而不是独立的学科,应做整体性会通研究。

西方“纯文学”观念,文学与政治、伦理疏离,与中国传统“文章”观念不同。文学是美学,相对于科学、史学的“真”,伦理学的“善”,这是现代西方学术分科的结果。“纯文学”散文观念,将古文仅仅理解为“美”,只讲审美,而排斥“审智”,合理吗?散文是美的,善的就不是散文吗?古代散文理论中,出现频率很高的是真(诚)、善,古人观念,往往善即美,美即善,善美合一,“尽善尽美”是古文最高境界,仅仅有美是不够的,至少不是理想的,为何要求散文完全排斥伦理道德呢?以“纯文学”观念看待和评价古文,美善分离,纯粹追求美,而排斥善,容易导致形式主义、唯美主义。

古代论说文许多是学术文章,同样的“文本”,如韩愈《原道》《师说》,从“纯文学”角度看就是散文,从“学术”角度看就是学术。过重“纯文学”,重“文”而轻“学”,对学术著作中的散文形成“遮蔽”。

接受西方“纯文学”观念,文学散文取得独立性、纯洁性,散文创作和研究从传统“学术”体系中独立出来,不再属于“学术”范畴,散文超功利,不作政治和教化的工具,自有其合理性一面。但颠覆传统“道”本位、“学术”本位,只是孤立重视“纯文学”本身,而排斥“道”,排斥“学术”,抛弃义理、考证、经济,将“纯文学”散文和“应用文”截然分开,散文纯而又纯,功能弱化,路子越走越窄,缺乏博大、厚重、浑成,缺乏阳刚正大之气和震撼力,当文学散文只剩下纯粹的艺术技巧,失去深刻的思想和精深的学问,卸下经世致用的重任,是自毁前途。仅将古代文章简单等同于“纯文学”散文,是狭隘化理解。应重新认识古代“大文学”文章观念,把握其灵魂和本质精神,接续正统古文“正脉”,吸纳传统文化精髓。

四、结论

西方式学术重分类、分科观念,学术研究专门化,精细、深刻,受其影响国人现代学术风尚也由传统“博通”之学转为“专科”之学。接受西方“纯文学”观念,古代散文研究完全从“学术”体系里独立出来,改变了道、经、学、文一体的传统理念。但西方式分析性的分科、专门学术流弊日显,封闭式研究,满足于就“纯文学”论“纯文学”,难免片面、轻浅。某种意义上说,古代散文史就是古代文化史和学术思想史,古代散文承载着丰富的思想意涵,应敬畏传统,充分体认和尊重古代“大文学”文章观念,反思完全以西方“纯文学”散文观念硬套和肢解古代“文章”观念的局限性,反思脱离“学术”体系的“纯文学”散文研究之弊,以宏阔的学术视野看待古代散文,弥合学术“分裂”。“专科化”盛行的当下,古代散文研究不可能完全回归传统,但重视整体性的传统主流、正统“大文学”文章观念自是一种合理性历史存在,有其独特价值,应重视本土立场、本土观念,重建本土话语体系,重构传统“大文学”文章研究体系,走“返本开新”之路。本文意在纠偏,只是客观分析和反思,无意否定其合理性一面。

注: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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