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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仁:幕府的落日与英雄的黎明(上)

长禄·宽正饥荒

十五世纪中期的日本,正处于室町幕府的第八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政的统治之下,这也是室町幕府由盛转衰的时期。

自长禄三年(1459年)九月发生洪水以后,京畿的大量农田、农舍被毁,继而又引发了旷日持久的饥荒。灾民们失去了家园与土地,不得不外出乞讨,繁华的平安京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所有灾民流浪的终点。

宽正二年(1461年)元旦,经过一年的发酵,京畿的饥荒已经达到了空前的规模。为了控制灾情,足利义政下令给每个在平安京的灾民发放六文钱救灾款,十几日后足利义政又下令拨出五千贯左右的资金救助灾民。

与大量涌入京都的灾民相比,足利义政的努力只是杯水车薪。这一年的平安京充斥着臭味,东福寺的僧人云泉太极恰好路过四条大桥,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在四条大桥上朝着贺茂川的方向望去,死去灾民的尸体像堤坝一样阻塞了河水,贺茂川的两岸也遍地都是饿死的灾民,四处都是尸体腐烂的恶臭。

室町幕府的财政收入大多仰仗京畿的税收与贡赋,“长禄·宽正饥荒”的发生,极大地打击了室町幕府的经济实力,加重了幕府的财政危机。

畠山氏的分裂

尽管“长禄·宽正饥荒”让整个京畿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室町幕府的统治阶级却依旧在天灾的大背景下用“人祸”的方式一块一块地敲碎幕府的基石。

祸端是足利义政的父亲、六代将军足利义教埋下的。

自室町幕府建立开始,幕府设立了“执事”一职作为幕府将军的副手,后来幕府将“执事”一职改称为“管领”,并且由幕府将军足利家的庶流“畠山金吾家”、“斯波武卫家”、“细川京兆家”三家轮流出任,这三家便被称为“三管领”。

六代将军足利义教时期,“畠山金吾家”的家督畠山持国因为得罪了将军,被废黜了家督之位,等到足利义教死后,畠山持国在弟弟畠山持富拥戴下回归,重新继承了家督。为了感谢弟弟,没有子嗣的畠山持国便立弟弟畠山持富为自己的继承人。然而,没多久后畠山持国的侧室夫人怀上了孩子,并给他生下了亲生儿子畠山义就,畠山持国便又反悔先前的约定,改立儿子为继承人。

畠山持国的一去一回,使得畠山金吾家出现了家臣团分裂的状况。按照以前的通说,畠山家的分裂是因为家臣神保氏与游佐氏的内斗,其实并非如此。在畠山持国被罢黜家督期间,部分家臣前往新家督处效力,这笔账让畠山持国牢牢地记在了心上,等到回归畠山家家督之位以后,畠山持国便开始疏远这些曾背弃自己的家臣,所以畠山家的分裂,实际上是因为畠山持国的器量不足所致。

虽然畠山持国立儿子畠山义就作为继承人,但是侄子畠山弥三郎却在被疏远的家臣支持下谋求家督之位,并且畠山弥三郎的背后还有着幕府重臣细川胜元、山名宗全的支持。等到畠山持国死后,家督之争愈演愈烈,因为畠山弥三郎早逝,细川胜元便开始支援弥三郎的弟弟畠山政长争夺家督。

细川胜元是“三管领”中“细川京兆家”的家督,此时“斯波武卫家”早就因为接连出现家督绝嗣的情况而衰弱,若能够支援畠山政长夺取“畠山金吾家”的家督,那么细川家便可以在“三管领”中独占鳌头。

河锅合战

宽正元年(1460年),正是“长禄·宽正饥荒”最为严重的时候。

为了调解畠山家的家督之争,足利义政命政所执事伊势贞亲传达了自己的命令——既然畠山义就、畠山政长各说各有理,不如两人谁也别当家督,畠山家的家督改由畠山义就的养子、能登畠山家的畠山政国出任。

足利义政的这招臭棋可以说是两头不讨好,畠山义就收到了命令之后,便纵火烧毁了自己在京都的宅邸,率领家臣离开了平安京,前往畠山家的领地河内国举兵抗命。

畠山义就的做法激怒了足利义政,他当即下令承认畠山政长继承畠山家的家督,同时命令幕府管领细川胜元召集幕臣出征河内国,讨伐抗命的畠山义就。

闰九月九日,与讨伐畠山义就有着切身利益的畠山政长率领军势出阵,前往大和国的奈良,准备自大和国攻入畠山义就所在的河内国。幕府的其他幕臣并未派出军势参阵,只有管领细川胜元对兴福寺的僧兵们发去了命令,命他们出阵支援畠山政长。

河内国的大多数家臣都因为侍奉过畠山持国、畠山义就父子,不愿加入幕府的一方,因而手握将军命令的畠山政长麾下的军势并不多,只有骑马武士二、三十骑、步足三百人左右。兵力不足的畠山政长只得停留在大和国的龙田城布阵,顺带以畠山家家督的身份命令家臣们前来参阵。

畠山义就得知畠山政长的兵力只有寥寥两三百而已,便决定转守为攻,主动出击。不过毕竟是前往他国作战,畠山义就自己率领着主力军队于信贵山布阵,同时派遣越智家荣等人率军五百人,兵分两路攻打畠山政长。

令畠山义就没料到的是,“官符众徒”之一的筒井顺永率领着兴福寺的五十名僧兵前来支援畠山政长,这五十僧兵与畠山政长里应外合,将龙田城下畠山义就的前锋部队打得大败。败退的义就军前锋在河锅山被畠山政长追上,两军在此地二度交战,畠山义就的家臣游佐国助等人战死。

不过,虽然畠山义就在合战中战败,但是损失的充其量只是几百人的前锋部队,义就军的主力尚在信贵山,畠山义就随后便率军返回了河内国。在这以后,幕府相继派出了细川成之、山名是丰前往河内国讨伐畠山义就,在畠山义就的顽强抵抗下均无功而返。

值得一提的是,山名是丰是山名宗全的儿子,畠山义就的骁勇善战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待山名是丰返回京都以后,他不断地在父亲山名宗全面前夸奖畠山义就,使得山名宗全对畠山义就的印象也越来越好。

越前长禄合战

几乎在畠山家分裂的同时,“三管领”中的另外一家“斯波武卫家”也发生了围绕家督继承的内乱。

“斯波武卫家”是当时室町幕府中地位最高的一支庶流,在“三管领”之中,只有斯波家的家督是代代都受赐幕府将军名字里的上字“义”字,而细川家、畠山家的家督通常只受赐将军名字的偏讳。

正如上文提到的,因为斯波家接连出现绝嗣的情况,以养子身份入嗣的家督往往无法有效地控制斯波家的家臣,再加上幕府将军的有意打压,斯波家的大权实际上掌控在甲斐氏为首的重臣们手上。

长禄二年(1458年)六月,得知甲斐常治重病卧床,斯波家的家督斯波义敏命令支持自己的家臣在领国越前国举兵,占领了越前国的北部,斯波家重臣甲斐氏、朝仓氏、织田氏的下派在各地的代官们纷纷被驱逐。

此时关东的战事不断,斯波义敏原本应该遵从幕府的命令前往关东,却因为越前国的合战拖延了出阵时间,因而招致了足利义政的不满。在调解失败以后,足利义政下令废黜斯波义敏的家督之位,同时给若狭国、能登国、近江国、加贺国、越中国的守护们发去了御教书,命令他们派遣军势进入越前国讨伐斯波义敏。

斯波义敏无力对抗得到幕府支持的家臣甲斐氏、朝仓氏,在己方大将堀江利真战死以后,斯波义敏不得不流亡周防国,依附当地的守护大内氏。

武卫骚动

斯波义敏被废黜家督时,幕府决定的新家督是他的孩子松王丸,然而甲斐氏、朝仓氏不愿意为斯波义敏之子效力,在他们的运作之下,幕府再度废掉了松王丸的家督之位,改命足利家的另一支庶流涉川氏出身的斯波义廉继承家督。

斯波义廉的父亲是幕府派遣的新任“关东管领”(关东公方)足利政知的辅佐役涉川义镜,足利义政命他继承斯波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希望斯波家能够支援足利政知,讨伐在关东举兵的“原关东管领家”(即初代将军足利尊氏幼子足利基氏的后裔)出身的足利成氏。

足利政知虽然是幕府下派的新任关东管领,却迟迟无法进入关东,一直停留在伊豆国,并在当地的堀越地方修筑了御所,所以后来也称足利政知为“堀越公方”。而原来的“关东管领”足利成氏因为上杉氏的威胁,无法在镰仓久留,便前往下总国的古河居住,所以足利成氏也被称为“古河公方”。

然而,随着关东局势的变化,斯波家的骚动变得愈加混乱起来。由于有了斯波家的支持,堀越公方在关东大肆扩张势力,引起了足利义政的担心。最终,足利义政罢免了涉川义镜的职位,削弱了堀越公方的力量。

抑制了堀越公方以后,足利义政不得不寻找新的势力讨伐古河公方,他选中的是在日本东北部的陆奥国、出羽国的势力。然而,无论是陆奥国的“奥州探题”大崎氏,还是出羽国的“羽州探题”最上氏,都是斯波家的分家之一,比起外来的斯波义廉,大崎氏与最上氏更认可斯波义敏的家督之位。

恰好此时足利义政的母亲日野重子去世,幕府便趁着这个机会赦免了畠山义就与斯波义敏,同时斯波义敏也回归幕府,负责幕府与大崎氏、最上氏之间的交涉。另外一方面,失势的斯波义廉与斯波家的重臣甲斐敏光(甲斐常治之子)、朝仓孝景(英林孝景)缔结了一揆,又与同样失去家督之位的畠山义就结盟。

因为没有甲斐敏光、朝仓孝景的支持,斯波义敏无法重返家督之位,但是自从斯波义敏重新出仕足利义政以后,支持斯波义敏的斯波家家臣们便在越前国侵占斯波义廉派的领土与庄园,斯波家也开始走向了分裂。

文正元年(1466年),斯波义廉迎娶了山名宗全的女儿,获得了西国霸主山名氏一族的支持后,斯波义廉才勉强在幕府中站住了脚。

将军继嗣的疑问

宽正六年(1545年)时,足利义政遇到了和畠山持国当年遇到的相同的问题。

因为没有子嗣,足利义政在前一年立了弟弟足利义视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在这一年的十一月,足利义政的御台所(正室夫人)日野富子生下了将军家的嫡子足利义尚。

该按照先前的约定立弟弟还是立亲生儿子,这是一个问题。

按照军记物《应仁记》的记载,日野富子为了让足利义尚能够成为继承人,私底下找来了山名宗全作为后见人。最终,儿子的后见人山名宗全与弟弟的后见人细川胜元兵戎相见,引发了“应仁·文明之乱”。

这也是历来的通说。

然而,根据蜷川亲元(《聪明的一休》里的新佑卫门之子)在日记里的记载,山名宗全与足利义视的关系非常亲近,反倒是细川胜元与足利义视的关系不怎么样。毕竟无论是谁出任幕府将军,在畠山家、斯波家相继内乱的情况下,都无法撼动细川家在“三管领”中的领先地位。

因此,日野富子断然不可能找山名宗全来做足利义尚的后见人。实际上,应仁之乱的发生与日野富子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应仁记》中的故事,大多数是为了让日野富子坐实“恶女”的头衔而编造的。

当时足利义尚不过一岁,在那个年代,拙劣的医疗条件是无法保证足利义尚能够顺利活到成年的,在足利义尚之前,日野富子就曾有过一个夭折的孩子。再者,即便足利义政退位隐居,按照日本的习惯,幕府大权依旧是掌握在“大御所”(退位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政手上,将来等到足利义尚元服以后,再命足利义视将将军之位传回给足利义尚即可,这也可以防止幕府出现主少国疑的局面。

除此以外,足利义视的妻子日野良子是日野富子的亲妹妹,两家的关系其实一直都很不错,当时并没有水火不容的情况。

这样看来,无论是足利义政、日野富子,还是山名宗全、细川胜元,他们都是支持足利义视继承幕府将军之位的。那么,将军继嗣之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足鼎立

在一干幕臣之中,有一个人是反对足利义视继承幕府将军的,这个人就是政所执事伊势贞亲。伊势氏代代都出任室町幕府的政所执事,伊势贞亲也是幕府将军足利义政的亲信侧近之一,他还有着另外一个身份——足利义尚的乳父。

在足利义政出任幕府将军时期,细川胜元与岳父山名宗全等的幕臣势力非常庞大,足利义政为了对付这些地方守护出身的幕臣,便只能仰仗伊势贞亲为首的侧近集团。所以,伊势贞亲才是那个与细川胜元、山名宗全有矛盾的人。

如果足利义尚继承幕府将军的话,伊势贞亲就可以以幕府将军乳父的身份,协助年幼的将军处理幕政,伊势家在室町幕府内的地位也就能够迅速抬头。

山名宗全则不一样,他在足利义视被立为继承人后就一直将筹码压在了足利义视的身上,如果足利义视能够出任幕府将军,山名宗全就可以利用他和足利义视之间亲近的关系,让另一个女婿斯波义廉出任幕府管领,巩固斯波义廉的斯波家家督之位。山名宗全此时已经六十多岁了,若“三管领”中有两个都是山名家的女婿,即便自己去世了,山名家在幕府里有这两个强大的盟友,便可以高枕无忧。

山名宗全为首的政治集团,是室町幕府中的第二股势力。

与侧近集团、山名集团相比,细川胜元为首的第三股势力显得温和了许多。细川胜元并不在乎谁继承幕府将军之位,他只希望幕府的政治局势能够维持现状,这样的话细川家便可以在幕府里独占鳌头。所以,细川胜元既不是支持父子相续,也不是支持兄弟相续,而是先让足利义视出任将军作为过渡,再让足利义尚成为足利义视的继承人。

伊势贞亲、山名宗全、细川胜元,这是应仁之乱前室町幕府内“三足鼎立”的三股势力,谁也无法彻底击败谁。

文正政变

“三足鼎立”之势被打破,始于文正元年(1466年)伊势贞亲谋划的政变。

为了胜过山名宗全、细川胜元等守护势力,侧近出身的伊势贞亲需要寻求一些军事支持,他选定的人选是斯波义敏、畠山义就、大内政弘与赤松政则。

斯波义敏的敌人斯波义廉是山名宗全的女婿,赤松政则为了复兴赤松家,与时任播磨国守护的山名宗全关系极差,畠山义就的敌人畠山政长的后盾是细川胜元,大内政弘因为“勘合贸易”以及濑户内海的制海权也与细川家斗得你死我活。

伊势贞亲的政治眼光确实老辣,但是他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他过于着急,另一个则是他不该同时招惹细川胜元与山名宗全。

这年七月,在伊势贞亲的建议下,足利义政发下御教书,罢免斯波义廉的家督之位,正式承认斯波义敏的地位。几乎与此同时,畠山义就也率军出阵大和国,准备从此地出发上洛,支援京都的伊势贞亲。

斯波义敏一旦回归斯波家,伊势贞亲就可以得到斯波家的武力支持,而畠山义就虽然不是幕府认可的畠山家家督,但是畠山家的领地内依旧有不少支持他的势力,除此以外,伊势贞亲还找来大内政弘作为后援。这样看来,伊势贞亲有了“三管领”中的两家以及西国、北九州霸主大内家的支持,似乎是稳操胜券,至少他的算盘是这么打的。

伊势贞亲的明显动作,引起了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的警觉,然而狂妄的伊势贞亲自认为政变计划天衣无缝,竟然向足利义政进言污蔑足利义视谋反,希望讨来诛杀足利义视的御教书。

足利义视并不傻,他比他的哥哥要聪明得多,得知伊势贞亲想要除掉自己以后,足利义视连夜前往细川胜元家中寻求庇护,后者则抓住了这个机会。

九月六日,细川胜元、山名宗全各自拉来了一批人,拥戴足利义视为主君,让足利义视开始处理本应由幕府将军处理的政务。细川胜元、山名宗全、足利义视夺取了足利义政的实权,建立起了一个临时政权,此举被后世称为“文正政变”。

九月十一日,足利义政向足利义视、细川胜元、山名宗全表示自己并无加害足利义视的意思,提出和谈请求。于是,在伊势贞亲出逃以后,足利义视以幕府将军继承人身份在细川军的护卫下返回了宅邸,细川胜元、山名宗全等人也重新来到了花之御所对足利义政宣誓效忠。

就这样,室町幕府“三足鼎立”的局势,随着伊势氏一族被幕府放逐,侧近集团的覆灭而缺了一角,只剩下了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为首的两股势力。

此时,距离“应仁·文明之乱”的爆发仅仅只有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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