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前，我曾到武汉东湖，参加《如焉》学术讨论会。会议由邓一光主持，《如焉》作者胡发云、编者袁敏、谢鲁渤和艾晓明、崔卫平、邓晓芒、李工真、赵林、刘川鄂、昌切、王又平、魏光焰、傅国涌、梁卫星、苏祖祥、蔡朝阳、默雷、徐世立、李鲁平、刘洪波、禹宏、丁扬、黄兆晖、王石、梅明蕾、蓝厚祥、何枫、程亚林、蔚蓝、范小雨、周洁、何娅等人与会。不久前与世长辞的赵诚和董宏猷在会上作了精彩发言。一天半的会议，开得饱满而紧凑，时有争鸣和交锋。讨论的内容十分丰富，涉及文学内部和外部的广泛问题，可谓一场难忘的思想盛宴，三言两语不能尽述。三八节临近，且将其中与女性问题相关的讨论回忆如下：
艾晓明素描
艾晓明发言：我很长时间没有看中国小说了，基本上不看主流杂志。我不读中国的核心刊物，并不代表我不读书。我们上网，会分享信息，会为当今人物的命运担忧，对公共话题各有主张，各行其是。在主流出版空间之外，有一个巨大的空间。这个空间可以叫做民间。到一个主流的出版物上发表，有很多难度，要服从很多规则。居然有一个主流刊物把《如焉》推出了，我觉得应该向主编致敬。销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给它一个合法性：大家看吧，这是2006年中国最火的小说。可以把这个话题带入合法的领域讨论。小说的思想能量就爆发了。
但是，我也要说一点不同的看法，能使讨论的气氛更活跃。我认为女主角茹嫣在小说里很重要，很有魅力。卫老师、达摩有很多硬的东西。茹嫣作为女性，是比较柔软的，也有一些坚硬的东西，是一个很成功的人物形象。她能够感染很多人，唤起很多人的阅读兴趣。但是，从新的角度去想，也许对于女性的表达可以更丰富一些。小说保留了传统文学历来推崇的女性气质神话，小说用了很多技巧去建构女性气质。比如女性是植物型，男性是动物型；女性娴静，男性躁动；女性是艺术的，男性是功利的。可以看到很多对立。小说是比较迷恋女性气质的。在这个红尘滚滚的社会里，失去了很多自然、情感、和谐、艺术、和平、宁静的东西，女性气质的神话，成为建立在中产阶级情趣上的一套文学价值。
小说靠茹嫣支撑了叙述动力，她基本上是一个爱情的象征。但她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失去了对新的女性复杂气质的接纳。也许不应牺牲其他女性的主体性来表达。
小说里涉及政治权谋，集中在江晓力这个人物身上。拿江晓力来开刀，我觉得，这是柿子拣软的捏，重复了红颜把官员拉下水的套路。在我看来，红颜祸水完全是胡说八道。胡发云这么一个好朋友，怎么也把坏事都往女性头上摊？尤其是这部小说，即将在2006年名列榜首的时候，我担心它的缺陷会被放大。
崔卫平素描
崔卫平接着说：非常赞同艾晓明的看法，这也是我为什么长时间保持沉默的原因。起先，我看了两三章，就开始怀疑，主人公如此不动声色，小说怎么进行。小说是想入非非的产物。当我看到结束，觉得茹嫣完全是一个被动的存在。她的思想、心灵、精神，一直到她的身体，都是有待开垦的处女地，就像小女生，缺少自觉性，而不像四十多岁的女性。小说把她弱智化了。作为一个正面人物，这个形象远离启蒙精神。启蒙精神认为，人人都有自己的理性，人人都知道自己干什么，能够担当自己，为行为负责任，而不是总处在别人的呵护之中。小说中，茹嫣需要不只一个人的引导，需要达摩的引导，需要市长的引导，她一直是被别人引导，我是不满意的。
尽管这样，我还是非常喜欢这部小说。我首先喜欢它的氛围，有一种精神气氛。故事正好发生在那个疼痛的春天。昨天跟大家看东湖，保留了原始树木，水杉静静地站在水里，忽然我觉得对于《如焉》有一种感性知觉的理解，水杉疏朗、宁静，有一种内部的紧张和压力。这部小说，准确地捕捉了那个春天从疾病开始的某种时代氛围。
关心新的思想，关心社会进步，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的情怀，是近百年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一直到八十年代，仍然保持着强有力的势头。知识界内部各领域之间，保持较多的交流，有一些共同的话题，有共同关心的事情。进入90年代以后，这种局面不复存在。知识分子、作家在自己的领域里更加专业，这是好事。但他们在专业化的同时，渐渐地对关心社会进步、关心新思想很淡漠，有些人放弃了这个传统。近十几年，在很多问题上有不同的思路。今天持续关注这种发展的作家少而又少。在我的朋友中，胡发云要放在第一位的。小说里面的人物，在达摩、卫老师身上，我感到了一种传统的延续。因此，借《如焉》的出版，我期待一种传统的复兴。
听了艾晓明、崔卫平两位女性教授的发言，丁东说：
不论作为什么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你们的批评我都理解。但是，这部小说里面的茹嫣和江晓力，如果按照你们二位的批评意见修改，小说的结构就建立不起来了。小说要让不同性格的人物形成互动关系。这几个角色一变，其他的角色就失去了对象性。
从人物性格的合理性来讲，茹嫣是否真实，我开始并不自信。但是我和一些女性读者讨论过。
最初我以为茹嫣就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把别人领进大观园就完成了任务。后来感到，不是这样。她是一个进入网络时代有血有肉的当代女性。
我有一个邻居，反思中学语文教育很有影响。她跟小说的女主人公的年龄相似。她告诉我，觉得茹嫣很真实。只是怀疑梁晋生，有这么好的市长吗？
后来，我又与一位比我年长十岁的大姐交流。她是文学名宿，也说茹嫣写得很好，这个角色很真实。她对《如焉》评价是：“六朝无文，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当代亦无文，惟胡发云《如焉》而已。”
艾晓明、崔卫平可以主张符合女权主义理想的女性形象。但不能说，胡发云不应塑造茹嫣、江晓力这样的女性。不能要求胡发云笔下的人物适合女权主义的理想。
去年夏天，我从萧远的邮件里第一次读到《如焉》，马上决定，以最大的努力推动它的出版。从2000年到2006年，中国哪一部小说新作，能够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我觉得，《如焉》首屈一指。“后之视今，如同今之视昔”。今天就是要以这种眼光，对这部作品作品进行历史定位。
胡发云是幸运的。《如焉》虽然最初在约稿单位碰壁，但2005年就通过网站传播，得到民间认可。2006年在《江南》杂志第一期公开发表。王小波活着的时候，艾晓明、崔卫平都看出王小波的高明之处，我们意识到他的作品能够进入文学史，但是，我们的力量不足以帮助他在文学界登堂入室。现在不同了，《如焉》有这么多的“粉丝”，一部小说改变了一个杂志的命运。胡发云和袁敏，《如焉》和《江南》，你们是双赢。你们一起书写了文学史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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