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国庆：察 隅 行

【总第198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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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 隅 行 

作者：宫国庆

把经历储存成记忆，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记忆的阀门就会流淌出满地的文字，无论这些文字生动与否，都能点燃漆黑的夜，让死一般的寂静热闹起来。

二〇一九年三月中旬我在西藏林芝工作期间去了一次察隅，那里还有沿途的风景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储存和涌动。

察隅在林芝的东南方向，是个距中印边境不远的小县城。我是上中学的时候在地理课本中知道这么个地方的，书中说那儿是西藏的江南，还说那儿“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知道归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那儿看看，因为我生长的家乡离那儿有万里之遥，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终于有机会能因公去察隅了，出发的当天我按捺着兴奋的心情早早地就叫上随行的同事驾车启程了。从八一镇出发，先是沿川藏公路往波密方向前行。川藏公路的林芝到波密段是硬化路面，两侧崇山峻岭郁郁葱葱，松树、柏树还有青冈树们像接受检阅的部队一样密密麻麻地从山顶排到山脚，山腰处是轻拢慢涌缠绵悱恻的云。那云很白，我说不出有多白，一丁点儿瑕疵都没有，比我看到过的最好的新疆长绒棉还要白。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端详过云，很想用一句话生动地形容出她的美，可琢磨了半天也没能琢磨出一个贴切的比喻。

人一直看同一种风景就会产生视觉疲劳恹恹欲睡，尽管这种风景很美……

大约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司机拽了一下我的衣袖，说：“色季拉山口快到了”。我赶紧睁眼往车外看，刚才的青山绿水已然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积雪，我不知道那雪有多厚，只觉得路旁的电线杆子很矮，看起来似乎也就一人多高，这就说明雪至少有半截电线杆子那么厚。汽车缓缓地爬到了山口，山口处有一组耸立的石头，上面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色季拉山口，海拔4728米”。那组石头的周围用水泥栏杆圈起了大概有一个停车场大的面积，栏杆上密密麻麻地系满的哈达在风中齐刷刷地舞向一侧，像是在指示着风向。我和随行的同事们下了车，雪刺眼地白，刺的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风“飕飕”地刮过脸颊，于是脸颊立刻就像是正在被刀子割一样生疼生疼的。云层很低、灰滔滔的，好像高个子的人跳起脚来就能用手勾着一样。有零星转山和朝拜的人，他们的眼神里喷涌着虔诚，古铜色的脸上写满刚毅。我想他们的心中一定是装满了信仰，否则一路磕着长头是上不了这么高的，况且山顶还这么冷。

我眯缝着眼睛走到那组写有文字的石头跟前，让司机给我照了一张像，然后解开衣襟挡住风，费了好大的劲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嘬了几口，也算是在山口上有所作为了，毕竟走过路过没有错过。

“山再高，总会被人踩在脚下，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我忘记了这是谁说过的一句话，掐灭烟头的那一刻我突然就觉得这话中的道理能淌成一条清澈的小溪。

汽车慢慢地驶下色季拉山，走出雪线没多远便到了鲁朗林海。鲁朗的藏语意思是“龙王谷”，这是一处云山雾海里的原始森林，由低往高分布着灌木、云杉和松树，周边雪山林立，沟内树木葱茏，林间的草甸像是被人工修剪过般的整齐，绿油油的，宛如大片大片的韭菜，泛着一轮一轮的绿波。“韭菜地”里溪流蜿蜒，泉水潺潺，更有星罗棋布的民居如诗如画般地散落其中。因已临近中午，不时地有炊烟从一个或几个散落的民居烟囱里升起，能看得出来那是牛粪燃烧出的烟，雪白而纤细，丝丝缕缕的袅娜带着诗意盘旋升起，然后慢慢地在空中消散。

据说五、六月份的时候草甸上无数种野花尤其是杜鹃们会开的如火如荼，更有蜜蜂和蝴蝶载歌载舞。我来的不是季节，没有看到怒放的花朵，更没有看到翩跹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除了啁啾的鸟儿就是眼前这幅展开的画卷了，倒也是有动有静，仿佛仙境。

人们说这儿是“叫人不想家”的地方，细品这句话，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这儿云蒸霞蔚，浩瀚壮阔，气势磅礴，雪山、冰川、森林、民居和溪流交相辉映，妥妥的一个“雪山林立草葱茏，半山翠雨半山晴”，我认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之类的词说的应该可能就是类似这样的地方。

走出林海，往前几公里就到了鲁朗镇。小镇坐落在一个长约15公里、平均宽度约1公里的山地草甸狭长地带，建成面积不大，建筑物却别具一格。如果非要说出这里的建筑物有多别致，我认为那就是粗狂和细腻同在，古朴与现代共存，既有江南的外在又有朔方的内涵，集共性和个性于一身。一幢幢白墙碧瓦各具特色的藏式小楼整齐划一地排列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路面很干净，清澈见底的小河轻悠悠地在路边流淌，河畔有散落的凉亭和石桌、石凳供人们休憩。镇外西北方向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湖泊，湖泊的北面是耸立的青山，蓝天、白云和青山倒映在湖中，近看湖面就是一幅水墨画。湖泊东北角的水面上挺拔着一座白塔，像哨兵一样静静地守护着这幅丹青和美丽的小镇。这是个新开发不久的旅游景区，希尔顿、恒大、珠江等一些国际国内的知名连锁酒店都有入主，尽管不是旅游季节，但这些酒店的停车场上还是停满了各种车辆。

已经到了午餐时间，我和随行的同事们走进了一家小店。当地的特色是石锅鸡，各店都有售卖，来到这儿的人们无不点上一道尝尝，我们也点了一道石锅鸡，又配了几样其他小菜。上菜的时候小店的老板娘介绍说石锅鸡的特色不是鸡，而是锅。炖石锅鸡的石锅是用一种叫做“皂石”的云母石凿成的，这种石头只有藏地的墨脱县才有。餐料选择的是藏香鸡、手掌参、松茸、天麻和枸杞等，这些食材和石锅结合，经过祖传的手法烹制后吃起来香而不腻。老板娘还忽悠说他们店的石锅鸡是最正宗的，其他店都是一直在模仿、从未有超越。我尝了一块，确实不错，便顺口说了一句“挺正宗的”。那老板娘听到后立刻就笑逐颜开了，眼神中忽闪出了满满的成就感，乐颠颠地扭动着水桶般上下一样粗的腰身又去忽悠其他食客了。其实我是第一次吃石锅鸡，哪里知道正宗与否呢？

离开鲁朗镇往前走了大约有四个多小时，傍晚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波密县城所在地扎木镇。几乎是同西藏所有的城镇一样，扎木镇也是两山夹一沟的地形，南北青山对峙，帕龙江穿城而过。主源于然乌湖的帕龙江流进扎木镇的时候由于沿途有水源补给水量便有些浩荡了，水面很宽，一座不算太宏伟但也算挺壮观的大桥把两岸清一色的藏式建筑物们连在了一起，一桥飞架南北，碧绿的江水浪浪滔滔，坚实的江堤笔直地伸向远方，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秀气的小县城。我们选择了部队驻地大门对面的一家宾馆住了下来，无需交押金，支付完房费立马就打出了发票。服务员一边递给我们房卡一边说：“明天退房的时候直接把房卡放到总台就行了”……

有个随行同事的母亲恰巧在这个小镇上开了一家川菜馆，我们放下行李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之后就去了那儿。

同事的家人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随即满满一大桌子的川味便摆在了我们眼前。我们一行四人加上同事的父母，服务员一下子搬过来了六箱1*24的林芝桃花罐装啤酒。藏族人不太喜欢喝白酒，但啤酒可以从晚上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久居藏地的汉人也就入乡随俗了。我这小酒量顶天也就能喝上半打，而且还是那种找不到北的喝法，看到这么多啤酒自然是吓了一大跳。还不到中场我就实在是喝不下去了，而同事家人的那种热情又让我却之不恭不得不喝，再看看其他人就像没喝一样地谈笑自若，看来有些场合酒量小的人真的很弱势。那六箱啤酒喝完已是深夜，我稀里糊涂地回到宾馆就和衣而卧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多了。

匆匆地外出吃过早饭，返回宾馆退房。这是我所经历的最有特色的退房，总台没人，大概去吃饭亦或是去忙别的了，按照入住时的约定，同事把房卡放在总台上就算退房了，据说藏地县城的宾馆都是如此这般。的确是挺方便，不需要等待查房之类的，节省了不少时间。

踏上旅途，依旧是沿着川藏公路在苍翠欲滴的山峰中向东南方向前行。由于沿途限速，车开的很慢，大约过了有两个小时左右然乌湖便呈现在了眼前。

然乌湖地处昌都地区八宿县的西南角，是由于山体滑坡泥石流堵塞河道而形成的堰塞湖，但水有一个方向的外流，是帕龙江的源头之一。湖面长约29公里，平均宽度也就1公里左右。湖水湛蓝，像一块平放着的巨大蓝宝石玻璃。四周的雪峰、翠林和油菜花海们倒映在明镜般的“蓝宝石玻璃”上，静谧而妩媚，给人一种返璞归真、回归自然、心旷神怡的感觉。湖里盛产无鳞鱼，湖畔的公路两旁鳞次栉比着无数家大大小小的湖水炖湖鱼的饭馆。因为不是旅游季节，几乎没有什么游客，饭馆们便很萧条，多数都没有开门。

走出然乌湖也就走出了川藏公路，我们沿然察公路继续东南行。大约过了有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们来到了海拔4900米的德姆拉山脚下，汽车开始爬坡，爬着爬着就不见了路旁的苍翠，进入了雪的世界。又爬了一会儿天空中便开始飘起了雪花，雪花越来越大，快到山口的时候终于演变成了暴风雪。能见度极低，路面上很快就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车辆几乎无法通行，好在我们是跟在了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军车的后面。军车上下来了两个穿着棉大衣的军人，用随车携带的战备锹在轮胎的前方拼命地铲雪，铲一点车就能走一点，我们只能在后面沿着他们的车辙慢慢地跟着走。我拉开车门跳下车来试图体验一下暴风雪，单薄的衣衫瞬间被打透，几乎同时那风把我掫了个趔趄，吓的我赶紧扣住车门拉手回到了车上。这种高海拔山顶上的暴风雪与故乡东北的“大烟炮”相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回想起刚才下车的那一幕，“风来了，猪都能飞到天上”这话我真的信了。

那两个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军车带出了德姆拉山口，我们也就坐享其成地跟了出来。说来也怪，出了山口的下坡路没走多远那暴风雪就消失了，前方也似乎根本就没有来过暴风雪，路面清清爽爽的，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十里不同天”吧。我在心里由衷地感谢着前面那辆军车上的军人，若是没有他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出德姆拉山口。我们的车上没有水没有食品，就连香烟也只剩下了半盒，若是被封在半山腰处，上不去下不来的，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接下来一路下坡，走出雪线，松柏和云杉们又映入了眼帘，路边的峡谷处还出现了一条冰雪融化成的小河，河水欢快地流淌着，在沿途不断有冰雪融水的补给下继而还开始了奔腾，河中的巨石和岸边的碎石们都很圆润，这是千百年来水流冲刷的结果，我猜这条河应该就是察隅河的源头或重要支流，由于落差大，水的流速很快。

终于到了察隅，进城之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白色的水链从高耸的山峰上瀑布般地挂了下来，我知道那是雪线处的冰雪融水贴着陡崖近乎于垂直落下而形成的，水流很急，轰鸣着落地后又咆哮着汇入了察隅河，然后才在察隅河里归于了平静。

再往前走就是位于城北的察隅中学了，葱茏葳蕤掩映中的学校是用石头和砖砌成的围墙圈起来的，操场很大，教学楼不是很高，我们从路边走过能看到的也仅仅这些。

很快，我们就进入了察隅县城的所在地竹瓦根镇。这是一个群峰环抱下很小的小镇，察隅河从北面穿城而过，建筑物都集中在河的南岸，四周挤挤插插的山峰上，雪线以下都长着粗壮、密集而茂盛的云杉、红豆杉、檀香、香樟和云南松，山脚下的缓坡处还长着灌木和盛开的桃树。

接待我们的人是一个姓任的老板，他早已在自家宾馆的大厅等候了。一阵象征性的寒暄后，我见大厅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凑近细看，都是穿越丙察察的司机签名。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丙察察，便有些愕然。任老板看出了我的疑惑，赶紧解释说：“丙察察是滇藏公路的一段，字面意思是从云南贡山县的丙中洛乡到西藏的察瓦龙乡再到察隅县城，全长287公里，沿途穿越陡峭的怒江大峡谷和贫瘠的干热河谷，路况极差，道路极险，泥石流、塌方和流沙随时都会发生，是探险家和资深玩家们的乐园。穿越者们途中若遇车辆损坏、碰撞、掉进沟里或是没油了，只能弃车徒步，如果真到这一步的话能走出来的人就算是命大的了”。我顿觉自己孤陋寡闻了起来，竟然连滇藏公路中这么神秘的要素都不知道……

安顿好了房间，放下行李后任老板带我们在县城里转了一圈。这个县城真的是太小了，除了河边的这条公路以外，城里只有一条东西大街，说是大街实在是很勉强，我目测了一下，东西大概也就有几百米长，东面的尽头是被县政府的大门堵死的，西面的尽头是被小学校的大门堵死的，就这么一条街还是两头死胡同。我惊诧于一个县城的如此秀珍，惊诧归惊诧，其实秀珍也没啥不好的。

大凡浓缩的都是精华，小县城里的新老建筑都很有风格。老建筑古朴，清一色的藏式，有年代和沧桑感，特别厚重；新建筑现代，藏式多中式少，写满潮流，很是新颖。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生意很好，尽管是小地方，但人流还是熙熙攘攘的。唯一的一条那么短的街道，县城里的人只要出门就必须经过，想不繁华都不行。做生意的老板们绝大多数都是四川人，满大街的四川话，就连当地的土著居民藏族说的也同样是川普话，我突然产生了在这里如果不说四川话就可能是“二等人”了的想法。

郊外一处废弃的院落里长着一大片开着大朵大朵的黄色碗状花儿的仙人掌，还有十几棵不知名的树上结满着不知名的像鸡蛋那么大的果子，院外不远处是莽莽苍苍连绵起伏的群峰，群峰脚下的桃花开的沸沸扬扬，给人以“桃花源”的感觉。

返回宾馆的时候我们是沿着察隅河边走的，察隅河很清澈也很文静，既不丰满也不骨感，几乎看不见浪花，裸露的河床上满是花花绿绿的鹅卵石。天空、云朵、翠峰还有桃花映衬在水中，一河的五彩斑斓，流走的是河水，流不走的风景。任老板说现在是枯水期，夏天的时候河水是很大的，我问他能大到什么程度，他说：“波涛汹涌、浩浩荡荡的，能给人以澎湃感”……

我们在河畔的水泥堤坝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快到宾馆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小雨，那雨儿像牛毛那么细，一丝风都没有，雨丝们无声无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垂落下来，拂在头上和脸上温柔地凉，有说不出的清爽和舒适，我想“天街小雨润如酥”说的应该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晚餐，在任老板的热情和盛情感召下的我自然又是晕头转向了……

第二天很顺利地办完公事后我们就原路返回了，风景还是来时的风景，只是德姆拉山口处已经没有了暴风雪。

草于二〇二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宫国庆：出生在东北，客居于河北。毕业于农业院校的非农专业，曾在黑龙江垦区、青海、河北工作。关于写作，闲暇之余，偶尔为之，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