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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 | 插花记(上)


插花记

曹征路



天堂山不是天堂里的山,是山里的天堂。意思是此地人活得快活。这一带自古就是个避乱求安的地场,深山老凹,交通闭塞,天高皇帝远,老百姓讲,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快活。那些官场失意的仇家追杀的看破红尘的,每每都发愿进山,图的就是自食其力远离尘嚣。所以天堂山人口不多,姓氏却杂,竟占了百家姓的一半。这些人不续族谱,不问来历,也不拜先人,他们认为那都是惹祸招眼的事。书是要读一点的,家家都把小伢子送学堂里念两年,识几个字晓得记账看告示就中了,为的也是快活。但读多了也不好,读多就读迂掉了,民间流传的笑话也大都是关于读书人关于财主老爷的。早些年鸡公岭上还有个普济寺,庙不大,香火也不旺,门柱上一副楹联讲的也是这个意思:


晨钟暮鼓不唤世间名利客

佛号经声难醒欲海梦迷人


天堂镇的格局是一巨大的船形围屋,几百间屋共用一圈围墙,街道是包在围墙里头的。在高处看,这围屋就是波谷浪峰间漂浮的两头尖尖一条船。相传,先人们殚精竭虑,迭经数代,才盖出这么一条大船。深山里头建大船,图的就是一个安稳,让子孙后代太太平平万无一失。早年地广人稀,活人也容易些,个个性子都养憨了,讲话慢条斯理,只要天上不下刀子,你都看不见他们急。


此地的风气是男人学手艺女人做田。小镇上木匠瓦匠铁匠铜匠,种茶的烧炭的剃头的修脚的,三百六十行行都有,哪个也不挡哪个的路。顶不中的就唱小曲讨饭,也算一个行当。因此从前天堂镇的男人一年有半年是在外头混,剩下那半年就回来家过神仙日子。懒是懒一点,可懒得有道理。人生在世快活是第一要紧的,辛辛苦苦在外头死做家怎么办?挣一堆票子把快活丢掉了还有么子意思?他们想得开。这里男人都恋家,家是快乐的重要内容。有钱无钱回家过年。


男人们能带两个钱家来更好,讲话气粗些。实在没钱也要在家里歇上半年,养足精神来年再做。女人也不见怪,看到钱高兴,看到男人家来更高兴。要是脸色不好就问一声:又上老板娘当了?男人只要答一声嗯哪,女的就再也不问。手艺人出门在外,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的。跟东家结过账,一般都要喝一餐酒,酒喝好了一般都有老板娘来纠缠,嘻地一笑裤子就掉下来了。这种事还怎么问?出门在外事事难,只要人家来就好,多问就伤到心了。女人也想得开。


此地尽管封闭,男女关系高头并不保守。男的出门在外,女的也有被人家插花的。插花就是把一枝花插在柴禾挑子上,或者菜篮子把上,要是女的愿意呢就把花收下,晚黑就代你留门。要是女的不愿意,就把花当面丢掉,大家都不伤脸面。旁人也见怪不怪,是女人都欢喜有人爱,爱不是罪过。讲开了就是两个字:愿意。人家愿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此地夫妻打架,男的不骂老婆婊子,当婊子说明你自家没用;女的也不骂丈夫花心,花心也说明你自家没用。他们不用这种词汇。所以此地的家庭反到比别处稳固,很少听讲有人打离婚的。


但插花是绝对不能插在人家门头上的,插在门上就是打这家男人的脸。寡妇更不能欺,寡妇家里还有死鬼。做了这种事,就被认为不上路,在这地头上就没法混了。两个人的事,不能伤及无辜,凡事都要讲个规矩。从前有个媳妇上山砍柴,一担柴禾挑进家才发现里头夹了一枝花。这媳妇犯愁,她真不晓得是哪个插的。却又不敢坏了规矩,就跟丈夫商议:说来人你就躲在灶后头,我就跟人家讲清楚不愿意,他走了你再出来,乡里乡亲的别打人家脸。丈夫答应崩脆。哪晓得这插花的来了,正是她多年不见的旧相好,这句话就讲不出口了。一头是丈夫一头是相好的,这媳妇心里头有事,配合上难免就差些。结果那插花的还没着急,她丈夫却操起心来,扒在灶头上喊:孬子哎,你代她屁股底下塞个枕头嘛!相好的一惊,掉头就跑,自此坐下了病,到死也没能回到天堂山。这就是坏了规矩。


此地女人个个勤快会做,犁田打耙,割稻插秧,全是女人的事,去河边挑水怀里还吊着一个伢。农忙自然没日没夜,农闲时身子闲了手脚也不得闲,一家人吃的穿的用的,全靠一双手做出来。有时忙得米下锅了,还找不到柴禾,就喊伢子到人家家去讨。要是大家都没有呢,她们就约好一阵上山(可见要插花也不容易)。  


上山砍柴是她们的一个保留节目。发辫自然要梳的,衣裳也要光鲜一点,柴刀磨得锃亮别在后腰上,哪个也不想比人家差。然后一条扁担一根索,站当街上喊:大姑娘上轿啊?想插花也不能这么想法子!于是姑娘媳妇就一个跟着一个上山。砍柴砍热了,她们把褂襟子撩起来在前面打个结,露出肚脐眼,挑起柴担齐刷刷地走。要左肩就是一色的左肩,要右肩又是一色的右肩,柳摇草摆一样地起伏扭动,看得外乡人口水直咽眼珠子也要弹出来。


能做就能吃,看他们把饭吃得那么香甜,你才晓得美食是个什么意思。其实他们的饭食也很简单,一大海碗米饭,上头搁一撮咸菜,三下两下就丢到肚里去了。此地人很少吃新鲜蔬菜,他们也兴菜,家家都有菜园子。但那些菜是用来腌咸的,雪里蕻,大萝卜,高梗白,兴一季吃一年。荤菜也是咸的,咸鱼咸肉,饭头上一蒸,叫做“一品锅”。只有家里来客人,他们才会东找一把豆角,西抓一把白菜,在锅里翻翻,舀一勺猪油。他们把这统统叫做“熟菜”,哪家吃“熟菜”,全镇都晓得他家来贵客了。天天傍黑,满街都是手捧大海碗的人,他们四处乱晃,找到对光的人,就蹲下来胡吹乱侃、交流新闻。


他们没有电视,也不看报纸。他们认为那都是干部做的事,干部才靠耍嘴皮子吃饭。他们是手艺人,他们相信自己的手。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他们不想跟别人比。五十年代天堂镇就是有名的白旗镇,来了好几批工作队拔白旗都没拔成功。先进跟落后,本来就难讲,哪个敢肯定自己就走在前头?他们早就认为地球是圆的。五十年代县里来宣传婚姻法,讲要恋爱自由,反对父母包办,女人听了都发笑。天堂山哪个姑娘不是自己找婆家的?闺女大了晚黑不出门,她娘老子就发急。八十年代来宣传包产到户,老百姓讲,祖宗八辈都是各人做各人的田,是哪个要大呼隆的?九十年代又来宣传环保,要退田还林,要保护动物,他们讲:是你们外头人大炼钢铁把树砍得净光啊,是你们嘴馋好吃才把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杀光吃光的啊,天堂山人做这种没屁眼的事吗?


奇怪的是老百姓也有自己的信条,他们讲的是仁义,重的是人情,拜的是关老爷。地方不大,讲究不小。此地人相信一个人苦不死做不死穷不死,可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官不怕财不怕,就怕背后有人骂,他们把脸看得比身子重。做人的道理从小就要教的,家家都能一套一套地讲。抗战时期,日本人一路杀过来,进到天堂山,处处都是关帝庙,小鬼子见一处拜一处,还没到天堂镇腿就软了,再不敢往里走。小鬼子为么事怕关老爷?一句话也讲不清。总之天堂山是有旁处不及的好处。所以他们穷归穷,讲起话来却都没大没小牛逼得很。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你敬我一尺,老子敬你十丈!直到后来通了公路,后来公路又变成国道,风气才有点开化。



婵儿这一趟家来拽得很,甚至于,还有点轻狂。原因是乡长跟妇女主任亲自开车到省城去接她家来的。那小轿车在大城市里屁都不算,可在天堂乡,就比八抬大轿还来劲。一个养鸡的农家女,你就是再年轻些,再漂亮些,领导也就多瞟你一眼,哪个能有这种待遇?现在就不同了,现在就像插上一对翅膀,老鹰一样穿过省城,穿过县城,穿过鸡公岭,直接降落在村口老皂角树底下。心里就像有根鹅毛在轻轻地掸,掸得身子都酥了。快活是什么?是一朵云,洁白,轻盈,没有目标,随意飘荡。快活也像一支歌,哼不全,摆不脱,但味道足。她现在一直这样飘着,飞着,唱着,乡长主任一路都在对她讲,讲什么她也听不见。


本当那小轿车也能一直开到家门口的,可她不许。她坚持说,太烧包很了不好。有什么功劳在哪块嘛?这么烧包法子。讲得乡领导都笑将起来,那目光里却多少溢出赞许的意思。事实上她是有功劳的,天堂乡是个出了名的穷乡,落后乡,样样都落后,现在出了她这么个先进人物,连省里大干部都接见了,还上电视了,没功劳吗?


车到村口的时候,婵儿又把胸口的红绸花摘下来,勾在小拇指上摇,那样子,就像随便在路边上摘了一朵野花。女伢子嘛,喜欢个花啊草的,不正常吗?太正常了。妇女主任斜斜地瞟一眼,又笑一下。这下搞得婵儿有点脸热,慌忙解释说这东西坠在胸口上不自在。主任没吱声,只把一只手在婵儿肩头轻轻掐了一下。妇女主任不亏是女同胞,懂得女人心思。做个女人,便宜吗?不便宜。


婆婆见了他们只晓得发呆,不住地撩褂襟子抹眼睛,茶也想不起倒一口。婵儿只好自已去让座,倒茶,然后进去替长生穿好衣服,扶到轮椅上推出来,慌慌张张忙完这些,气也喘不匀了。所以长生要求跟她讲两句话时,她表现得不够热烈。当时也的确匆忙了一点。


不简单啊,不简单啊,乡长对婆婆不住地喊,其实婆婆耳朵一点也不背。全县就选上婵儿这么一个,全省就三个,简单吗?电视机子一播,喇叭筒子一喊,全省都听见我们婵儿声音了,简单吗?


妇女主任说,婵儿这张小嘴真甜,软绵绵的,轻巧巧的,讲得人心都酥掉了。我听得眼睛水直淌!


是的哟是的哟,我家婵儿顶贴心了,从来没跟我高声大气过,我前世修得好噢!就是不晓得她还这么会讲法子,一串一串的,疼死个人了。婆婆说着又要撩褂襟子。


话讲得大家都笑起来,婵儿反倒觉得没意思了,说那还不都是人家写现成的,我照着念就是了。她讲的也都是大实话,长生身子残了,她不照顾哪个照顾?长生不能做活了,她不挑担子哪个挑?她是长生的老婆啊,在天就是比翼鸟在地就是连理枝,这还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可她确实没料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意义,有这么大的作用。她就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引导着全省的祝英台,飞呀飞呀,花飞蝶也飞。那文章确实写得美。


婆婆说,念也念得好听,还撇个洋腔。


那叫普通话。现如今大场面上人都作兴这么讲哩,又好懂又好听。乡长大声地纠正婆婆。乡长叫连升子,都是家门口的人,随便得很。


一屋子人都快活着,只有长生一个人低眉顺眼的,不笑也不吭,也不晓他想什么。婵儿觉着,长生胖了不少,白净了不少,就是两眼灰朦朦的,象两只埋在灰里的玻璃弹子,一动也不动,直愣愣地瞪着门外。婵儿心里一紧,笑容也就慢慢硬在脸上了。


长生你就安心养病吧,家里事有婵儿哩,有困难就找乡里。乡长主任都说。嗯哪。乡里培养一个典型不容易,也有你一份功劳。嗯哪。


长生哼哼着,不笑也不恼,直把两眼直着。那目光白森森地,老苍苍地,劈向门外,穿过篱笆子,越出村巷子,没入天堂河那一片烟灰样浮动着的暮蔼里。婵儿望着他,一股寒气直贯上来,忽然觉得累,脚就抬不动了。


长生一直在逼她离婚,叫她滚蛋。她晓得,那是长生真心爱她,心疼她,所以才会那么讲。但长生的方式是激怒她,凶她,骂她,好叫她死心。长生越是这么样,她就越是不能离开他,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跟长生有那么多的快活时光,怎么能说离就离呢?这正是她报告最动人的地方。每每讲到这里,她就泣不成声,底下哑雀一片。


长生哎,你醒醒,扎过针再困,噢?长生睡死了,没反映。婵儿捧着针盒子,叹口气,又翻那本针灸书。在省城,领导上特为安排她去请教老专家。专家们倒是怪热心,可讲来讲去那口气还是个鼓励的意思。后来她都快急哭了,一个老头才冒一句:他们还年轻,或许再生能力强,你再扎深些试试吧。医学也在发展嘛。希望还是有的嘛。其实人家也没讲什么,可那会子她居然豁然开朗了一般,好像长生就是个例外,奇迹会在自已手上出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电视上都讲过的。谁能保证长生不是个奇迹?有多少植物人都被爱情唤醒了。


长生哎,这一趟我又学到新穴位了,保管有用!长生仍没反应。婵儿也就不再喊,自顾跪在床边,掀开被子;把银针捻进那两条老丝瓜样的细腿里去。婵儿发现,不在家这些天,褥疮也生出来了,本来已经没有光泽没有弹性没有汗毛的皮下竟也渗出了蛇纹样的亮斑。这令婵儿好生不快一一讲过多少遍了,两个小时翻一次身两个小时翻一次身,怎么就记不住呢?长生又不是旁人,自家儿子还能不心疼吗?


你也是的,她埋怨说,困不住了就喊嘛,自家妈妈又不是外人,这么要强法子啊?长生不动也不吭,须臾,紧闭的眼皮里却涌出了一滴老大的水珠珠,慢慢爬过脸颊爬过耳轮扑嗒一声落在了枕头上,然后又是一滴,又是一滴。滴得婵儿身子都瘫了,慌忙扑过去替他吮尽了,舔干了,一腔怨气早已化开。怪我讲得不对,噢?老人年事高了,记性不很好也是常有的,不往心里去,噢?但长生仍是不理她。


长生哎,这回我在县里碰见国祥了,你还记得他啵?早先就坐你前头那个矮子?他们乡也有煤炭公司,他是个什么经理,穿个西装,拽得跟人豆子样。


长生哎,小改当妈妈了。一个月子坐下来肥得跟猪一样,她儿子反倒瘦,稀毛红皮的,跟小老鼠一样,真好玩。他们讲现如今吃什么都不管筋,奶水就是不养人。人是越过越不如了,从前喝咸盐水都能变奶,现在大鱼大肉都不管筋,你讲滑稽不滑稽?


长生一点滑稽的意思也没有,却把眼翻白了,瞪着天花坂。天花板上糊的是过气的年画。顶头上一幅是杨子荣骗腿上马,皮鞭高举,两条腿活泛得跟风扇叶子样,变作了七八条腿硬是英姿飒爽。婵儿看着,觉得真正滑稽的是自已。对牛弹琴哩。


打哈欠了,看看也就十点了,眼皮子早就打架了。婵儿又拣根小针在他虎口上捻,捻着,长生忽然痉挛了一下。有感觉了吗?酸不酸?


酸你妈的逼!假惺惺。


婵儿噎着,好半天哭声才风琴漏气一样从喉尖上溢出来。


嚎什么嚎?老子还没死呢。老子闭眼了你才能哭成一朵花!


什么话嘛?长生哎……


就这话!老子残废了你都能捞资本,老子死了你还不捉鬼卖钱啊?还有脸哭,哭你妈个逼!


不是的嘛,本当我也不去的嘛,是乡里……


乡里!乡里是你老子。那么信他的话。信他们的咸盐都能卖得馊。婵儿于是越发止不住,更伤心了。


婆婆醒了,在那边发话说:深更半夜的不怕人笑话啊?长生你也真不晓事项。婵儿便宜啊?忙里忙外的一天累到黑,晚上困不安生,白天忙不得歇。你有良心啊?撑个家便宜啊?哪个喊你去下煤窑呢?认命啵!苦命噢,我不晓前世作什么孽噢,年轻轻的就……说着自已倒也抽泣起来。


长生不吭了。婵儿愣着,说睡吧,然后木木地熄了灯,合衣倒下。


月不很明,一方月色似有似无地飘在地下,空虚得很。一天的星斗在外浮游。一世界都冷清下来.天堂山的夜向来静得糁人。


婵儿从前在家是幺女,在家也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若不是为个情啊爱的,谁愿到这山沟沟来?可情呢?爱呢?不过是春天的桃花秋天的云,看得见抓不着,来的美去的就很残酷。一切都很具体,一切都很琐碎,甚至很煎熬。这地方叫天堂山,却不是天堂。要真是天堂就好了。这一带人都叫个天堂人,却不是天堂人那般地过日子。要真那样过日子就好了。早年靠山吃山,后来山也吃空了。一山的秃毛碎石,把天堂河水都累浅了,变混了,入了夏索性只在鹅卵石间喘息,瘦得可怜。


天堂山自古就有出外闯码头的风气,但长生家是寡母独子,只能认命守个三分地。熬什么呢?谁也说不上。一口破锅煮白水,望着锅底那点碱罢了。当干部的都熬不住,当老百性的就更没得咒念。婵儿不图你长生是个老同学,不念记学校里那些个忘不掉讲不清的意思,又何必非到你家来受罪?一座大山几十里她能认得几块石头?


两个人在学校里就玩得好。玩过了头就考不取学,高考过后那几天,旁人落榜了还晓得抹一把泪,他两个居然你看我我看你,看着看着都笑将起来。本来还有个说不出口的担心,一个取了一个不取今后怎么办?现在大家都落榜,还省得多遭一份互相猜忌的罪。这种心思不在局中谁能解得开?此后便更加不可收拾,天各一方,三天不见面就馋,看见狗都想咬一口。一片云彩放不成电,两片云就迟早要下雨。有一回她到城里拉化肥,长生提个行李等在大路边,他是跟人家去打工的,上了车又溜回来。长生脸色铁青地讲,结婚吧。婵儿晓得他担心的是什么,心里就跟虫咬的样。她一咬牙讲,结就结,哪个害怕哪个是小狗。然后两个人就到山头上过了一夜。然后,婵儿就进了天堂山,大模大样地做了小媳妇。这年,长生二十,婵儿刚十九。


荠菜蕨菜灰灰菜,清水咸盐也是个爱,苦她不怕,就怕苦得没个滋味儿,苦得没有尽头。


婵儿你晓得天堂山怎么盖瓦的吗?你们圩区人盖瓦都把瓦顶落在椽槽里,只有我们天堂山才把瓦搁在椽条上。行得正方能立得稳,天堂山穷归穷,可自古是仁义之乡!


婵儿你晓得门是几块板?桌又是几块板?七块!为什么是七?你数数——有的吃(七),没的吃,有的吃,没的吃,有的吃,没的吃,有的吃!哈哈,有的吃罗。


那时婵儿眼里流出多少钦佩,胸中涌着多少幸福。那时她才知道爱情竟有如此具体如此生动,而从前在学校里那些小把戏不过胡闹而已,至多不过是爱情的复制品。那时日子苦得有盐味甜得有糖味真有个嚼头,现在呢?现在倒好,婆婆倒是个一百二十四个放心满意了,可长生呢?长生不见了。


那天,长生一头热气来家说,他报名参加扒媒了,说一月能扒五百多块,合算。比出外打工合算。那些外出打工的虽讲能多挣两个,可连吃带喝的到家还能剩几个呢?天堂山如今只剩个虚名了,山上能砍的早都砍光了,田里能栽的早都栽完了,守着一山野石头变不成活钱,只有向地底下掏呀。不然这一身好肉也白糟踏了,当猪肉卖也卖不出五百块呀。长生嘻皮笑脸,连说带比划,好处一大堆,好像那些矿老板个个都是活雷锋,到天堂山来普度众生的。可婵儿一下子就哭出来了,她不许,就是不许,那煤窑她见过的,稻田里随便扒个洞,树桩子烂板子随便一撑,人就钻进去。二百多斤一霄煤,顺竹道子背出来,脸贴在地头爬,哪个不跟鬼一样?五百块,那是卖命的钱,你胡长生那么想钱啊?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屎啊?


可婆婆顶见不得她这样。婆婆年轻轻就守寡,一辈子就是看着长生熬时光。婆婆说人还没走呢,就轻狂这样。过日子有那么便宜啊?七尺高一条汉子成过家了也该立业了,成天在家嬉皮笑脸浪说浪笑像个什么样子?心都浪野掉了。


婵儿说,要不就办个养鸡场吧。她会养鸡,也会养蚕。这山上石头多虫子也多,就是养蝎子也能赚钱的,反正办法多得是。钱,她可以回娘家凑一点,再想些法子贷点款。


吃山水讲海话哟,婆婆更来劲了。我不想沾你娘家光。长生你也是个男人,这点志气都没得啊?人家吃得苦偏你吃不得啊?挖煤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就你那么恋家啊?


长生对她眼直夹,她就再也不敢吭了。那一晚,虽是百倍恩爱。可婵儿也只有流泪的份。她屈得慌,凭良心讲她并不想把男人绑在身边,她巴不得长生能顶天立地走南闯北轰轰烈烈出息一番大事业,婵儿是那样的女人吗?


可她老觉着眼前有片黑影影,像黑云,又像黑山,朝她逼过来,逼过来。长生去了,长生笑嘻嘻地签上合同就去了。那合同本来就不该签的,那叫个什么合同?计件付钱,病残在天,一肢五百,一命二千,人钱两迄,永不反悔……那个卖身契呀!


长生去了,就为那一月五百块。婵儿想不通,人生在世,原来竟是这样简单,从前的理想呢?追求呢?都没得钱大。没钱活得不像个人,可为了钱干脆就不做人了。走着去的,抬着家来的,五百块没扒来家,头边上搁着整整一千!不多不少,两条腿正合一千,两迄了!


是块铁也能焐热了,可人心比铁还硬啊。



黑影影终于逼近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婵儿被黑影影包住了。压倒了。看不见,听不清,连气也透不出了。身子辗碎了,散了,尘埃一样浮悬在混沌的漆黑中。


婵儿打了个激灵,醒了,一身汗。心还在狂跳不已,不知为个什么。近来,她总这样,早已消散的黑影影似乎又在聚拢,朝她跟前逼,也不知为个什么。她揉揉眼,三星刚刚偏西,要去未去之时,睡意正浓。她替长生翻过身,掖上被子,自已却打着哈欠走出来。


她听见鸡场里的公民们在咶噪了。


婆婆在那屋说,刚回来,不多睡睡吗?不了,她舀瓢水,胡乱抹几把脸。我去吧,婆婆嘴上这么说,人却不见出来。她晓得,有些话是认不得真的。但她的鸡场却必须认真,那是她一家人的靠山,和她的全部希望。


婵儿推开门,大声说:你们好,公民们!


公民们扑打着翅膀,哼哼唧唧地答应着,一个个倒是把脖子伸的老长。只有那两个花袍红冠白翎的老绅士极有风度的朝她踱了几步,然后把一头秀发竖将起来,脖子擦着笼底慢慢地朝上举,痛痛快快地吼了两嗓子,算是朝拜了陛下。由于它俩的带动,整个宫殿都骚动起来喧哗起来,山呼万岁了。


她的王国很不小呢,足足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头二年,她刚起步的时候,才百十来只,可如今“天堂农家鸡”已经是本乡的一个品牌了。这主要是婵儿的眼光好。她眼睛毒得很,早就一眼看穿,家家养鸡场都养洋鸡,肯定没好果子吃。洋鸡虽讲生长期短出蛋率高,但那东西卖不出价钱也是枉然。所以她一出手就瞄准了土鸡,现在哪个大城市高级餐馆不都稀罕“走地鸡”?那意思就是讨厌饲料催的那股子骚腥气。她的鸡不同,她的鸡有篮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地可以“走”,还有她下河摸的上山挖的野食可以吃,她的鸡能不好卖吗?现在她卖鸡卖蛋,还有买饲料根本不用烦神,一个电话人家就来了。上门求购,图的就是她周婵的一块牌子。现如今摸螺丝捉野虫也不用她亲自出马了,村里有的是小伢子,下学回家随便逮逮就能在她这里换到票子呢。打扫鸡场也不费事,那些菜农巴不得天天来她家扫地,顺便还把蔬菜往她家送,她家的鸡屎都比旁人家金贵。所以讲一通百通,现在的周婵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鸡国王。


婵儿笑得咯咯地,好好,几天没见,馋成这样。开饭!你们活干得怎么样?光吃不做可不中。白花!就你好抢嘴,眼跟前没有吗?讲你呢!白花抖抖身子,怪委屈地咕咕着,不抢了。哟,不简单嘛,连你们也晓得出力了?花点点!好好,都加油吃吧。加油吃,出劲生。


婆婆进来说,这两天下蛋要差些,那两天都拾好几百呢。婆婆嘴都笑歪了,讲,现在鸡比人都会享福,又吃药又打针的。


婵儿也快活,她明白如今她讲什么婆婆也不会反对了,她要怎么干就怎么干。有时反倒让她觉得没个商议,想争论两句都没个对手,怪没意思的。任何人想事情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想,她相信去省里做报告婆婆就不会反对,因为那样她能扩大知名度,鸡好卖蛋也好卖。婆婆想的是家里的“日子”怎么过,长生想的是她的“将来”怎么办,而她却要既想要日子又想要将来。她不痴也不孬,各人的心思她不是看不见。去年乡里来动员她扩大鸡场,要派两个人来当帮手,当时她不在家,婆婆就答应了。婆婆心大得很,巴不得她能红出半边天。可婆婆没想到鸡场扩大了,她还有时间照顾长生吗?所以婵儿一提出这个事,婆婆就傻眼了,连夜跑乡里上那两家人家磕头作揖陪不是。婵儿不想“做大做强”,她生来就是劳碌的命,你给她皇帝当她还嫌太监碍事。不就是自己伸手劳动吗?拣蛋,扫粪,担水,拌料,做点事情累不死人。做做事一天的阴云都散了,一肚子委屈都化了。不做事她怕骨头痒痒。


鸡舍里陡然喧腾起来。两个老绅士扎起翎毛张开两翅头爪并用拼杀起来,愤怒得很。引得左邻右舍的雌性公民们不吃不喝不挠不抓,齐声发出咕咕地劝解和叹息,很是悲哀的样子。


婆婆撇撇嘴道,唏,争骚哩。


婵儿说,这样能剌激母鸡多产蛋。她也从书上看来的,公鸡母鸡应该混送养一段再隔养一段,能提高产蛋量百分之十几。


婆婆叹口气说,也怪可怜的。她说,什么东西都有个天性,非把它隔开做么事?畜牲哎也跟人一样的哎……话一出口却赶紧夹住嘴,眼角瞟着婵儿又赶紧别过脸去,手捂在嘴上又不自在地垂了下来。


婵儿原本还想告诉婆婆,不能让母鸡常打瞌睡,要尽量把母鸡撵出去,不行就倒挂起来拿冷水激,否则它们老是想着抱窝。可那刹间一种异样的光在脸颊上一闪,那一块立马就热起来,浑身也毛剌剌地不舒坦,便又不说了。不说还想找点旁的话来说,说什么呢?什么话也没有了。两个绅士斗得正起劲,一屋子母公民也叹息得正伤心。


屋里更燥热了,空气铁板样的沉重,石灰样的呛人。没有旁的声音,只听见一棚子鸡们在在吵闹。婆媳俩竟看得呆了。


天要下了,闷。 婆婆说。


是啊,要下又下不下来。她答。


真要买个电风扇来吹吹。这话也是婵儿讲的,婆婆冲她干干地一笑,讨好她似的。嘴角古怪地朝一边牵过去,好像有根绳子在一边拉,脸都拉歪了,像一张皱巴巴的捋不平的塑料画。


她点点头,脸上也怪怪的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呢?做什么丑事被哪个看到了?还是想什么鬼心事被哪个听到了?都没有。婵儿行的正,做的端,到哪都敢跟人拍胸脯子。


她晓得,婆婆又要来劲了,又想念咒了。婆婆现在对她已经一百二十个满意了,但是第一百二十一个心思她还放不下,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放下。这就相当于一场没有终点的赛跑,不管你跑了多少路,不管你有多么累,也不管你有多优秀,你始终跑不出裁判的眼眶去,长生是她的儿啊。婆婆不止一次跟她提到过,天堂山什么都好就是风气不好。她晓得风气什么意思,就是不答这个腔。婆婆不止一次骂过镇上的美发店洗头屋,她还是不答腔。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不接这个话茬,讨论就深入不下去,让人尴尬的话题就生不了根,婆婆也就没法子借题发挥。尽管她也晓得,婆婆就是困着了,眼睛子也要盯在自己后背上的。事实上婵儿从来都是谨慎加小心的,她不是个轻狂人。人家讲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现在已经是半个寡妇了她还能不懂吗?在外人面前,在省城的大会上婵儿早就把胸脯拍得崩崩响了:全省妇女同志们,我们要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用我们美丽的行为,美化我们的家园!但婵儿是个年轻人,她也要有快活的时候,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总要有几分钟留给自己吧,你天大的道理老挂在嘴边讲,你不累人家也累呀。


眼看黄梅天了,她想,春天刚来又该去了。


这一向胸脯子胀过好几回了,老朋友要来了。她又想。



每年桃花汛一过,天堂山一山春水都漫将下来,沙河暴涨,本来遍地鹅蛋石的河滩陡然就辽阔起来,喧嚣起来,妩媚起来。一河水到了镇东又被马头崖一劈,分作两股,流作一个大大的“人”字,刚好和一条公路围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将天堂镇包在里头。婵儿嫁的这个村子叫石门关,早年村口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像一座城门只开一扇,剩下一条小路通山里。大炼钢铁的时候嫌它碍事,伐木队就把门炸掉了,村口就留下一个大石墩子。婆婆就立在石墩上喊:婵儿婵儿,佟矿长来了。


婵儿答应一声,身子却不动,仍不紧不慢沿河边摸螺丝。摸了几把,又搁河里使劲淘。婆婆过来讲,我来淘,你家去吧。婵儿头也不抬:人家是来看长生的,我去干什么?干坐着又没话讲。婆婆说,孬好是个客嘛,佟矿长是好人噢。在婆婆眼里,人只分两种。


好人。婵儿心里直想笑。刚才,就是这个好人佟矿长,在她菜篮把上悄悄插了一把花。开头她低头摸螺丝,没注意身后有人,等把螺丝捧进篮子,才看见那串野杜鹃。花是蓝芯黄边,开得正肥,花骨朵上的露珠还新鲜欲滴。当时心里怦怦直跳,赶紧把花扯下丢到河里去,然后头也不抬又去摸螺丝。她看见一双黄球鞋从眼角边一闪,她晓得那个人是谁,但她不能说破。现在那双黄球鞋正在家里等着她。


这风俗自古就有,所以婵儿也不好说破。婵儿只是觉得好玩,婆婆一面讲天堂山风气不好,一面又说佟矿长是好人。连他都是好人了还有谁是坏人呢?她洗净腿,慢慢朝家走。


镇头的建文子是坏人吗?大刘子是坏人吗?可人家也有过意思的。现在自己寡妇不是寡妇,空房也不是空房,你不让人来插花还不许人家想想吗?人家爱你不是罪过,是女人都欢喜人家爱的。十个女的九个肯,就怕男的心不稳,老话都这么讲。当然人家也没少关照过长生,好人坏人要看怎么说。在婆婆看来,一安了那个心人就坏了,世上事没那么简单。佟矿长就没安那个心吗?闷闷吸烟的那个架式,时不时瞥过来的那种目光,有回帮她拣鸡蛋活拉拉摔碎好几个,她心里有数得很。只是他每回来都不空手,他跟长生谈得来,婆婆才认为他是好人吧?


不过也怪,对建文子她能讲,大文子,家去把胡子养养长再来,毛还没出齐就想糊涂心思了?对大刘子她能讲,领导对我真关心,难为领导常惦记!其实大刘子狗屁都不是,开个代销店就给自己印了一摞子名片,总经理董事长帽子一大堆,所以才能缺薄他。完了她哈哈一笑,照样能跟他们拉家常捣笑话,没事的样。可对这个佟矿长,她就怎么也想不出一句俏皮话来。她紧张,说不明道不白的,就是有点紧张,好像透不过气来。


佟矿长也不是真的矿长,是个工程师。乡下人总觉得不带长就是不尊重,所以把这些人一律称作矿长。其实煤矿真正当家的是老板,他们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其实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比长生大几岁,属大龙的,天堂乡小煤窑接连砸死几个人之后请来的工程师,不过那以后的确再没出事。如此而已。可那又怎么样呢?佩服他有本事?有学问?天堂乡的煤,是让人提起来就恨的东西啊。


那天是年初三,乡里的头头还有煤窑的老板来了一大屋,来慰问,提了些鬼都咽不下去的果子点心,表示些不管用的歉意,就他没吱声。临走了却盯着她问:你们现在靠什么生活?


靠吃屁屙风!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就喷将出来。卖两条腿的一千块转手就送给医院了,靠什么生活?靠好听话拌眼睛水生活。


你都会些什么呢?他又问。会骂人!


乡领导来劝了,邻居来拉了,那些人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可天傍黑他一个人又回来了,讲:我不怕你骂人。骂人管什么用?听讲你们两个都是高中生,总该有办法活下去的。你想想吧。


后来,她就真的想了,就办养鸡场了。是他出面替长生跑的贷款,是他帮着搞的预算。后来,又是他帮忙盖了鸡舍。这个人不很会讲话,做事情还算实在,连搭个鸡舍都要先画图纸,挖个粪池子也要拉皮尺。他又瘦又长,像个鹭鸶一样蹦来蹦去,眼镜老是挂不住一样往下掉,总让人觉得他有点呆,呆头巴脑的。再后来,他就常来长生床头坐坐,跟他谈一些煤矿里的内幕。再这么搞非出大事不可!就是这种口气。好像煤矿是他家开的,好像天堂乡归他家管。再后来,她也就开始留意这个人了。再再后来,他那种眼神就有点不对劲,有点烫。再再后来他就居然敢插花了,他居然!


稀客嘛。她说。然后背过身去倒茶。茶水漫了一桌。桌上是他的书包,黄帆布的。她留意到那双黄球鞋湿了一半。他站起来,伸出手来,但那手又垂下去了。你作的大报告,我都听到了,他说。不好,她答,却没提那是人家写的材料,她不过是照着念念。


可是他也不提那个报告了,光讲些忙啊烦啊之类的话,好像她的事不值得提的样。这又让她有些失落,讪讪地讲矿长不忙还叫矿长吗?


他笑一下,眼角飞快地瞟她一眼又飞快地避开。然后他跟长生又说要出大事,便要告辞。婆婆堵着门非要留饭,说你是我家恩人噢,婵儿老念叨讲对不住你哟。他说今天真的回去还有事,还十多里地呢。婵儿怔怔地,杵了他一句道,人家那么忙,在乎你一餐饭啊?婆婆只好罢了,说婵儿你送送佟矿长吧。长生也说:送送吧。婵儿还愣着,他却看了她一眼,阴阴地,头里走了。


婵儿只好跟出去。跟出去,更没话讲了,一只手在空中不住地舞,捋把树叶一片一片丢。小风悠悠地,带出山里一团团白雾,顺天堂河朝下飘。她觉着,那雾一团一团地直往心底里灌。婵儿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又悄悄理了理头发。难得一个好天,日头却落这么快。她想问,嗳,你怎么不讲话啊?可又觉得,应该是由他先开口才对。


他侧脸看着她,怔怔的,也深吸一口气。婵儿觉着那目光分明落在自己胸脯上,赶紧朝里缩了缩。后来那目光又偏过去,这回她看清了,是一种暗红色的光,血样的暗红。


周婵,他一直呼她大号,一本正经。周婵,长生是条汉子,他比你清醒。婵儿哼了一声,像是同意,又像是冷笑。


你真那么想的吗?他问。


怎么想?婵儿有点吃惊。


我是说,你做的那个报告,一辈子就这么“美丽”下去?


美丽行动是她们向全省妇女提出的倡议。本来,婵儿以为他能夸奖几句,能参加报告团不管怎么说也是件令人得意的事,全省才三个女的啊。本来,以为自己也成个人物了,在他跟前特别那个,还悄悄盼着谁来似的。谁知这么冷淡!她把嘴张着,半天回不上话来。她想告诉他, 那材料是人家写现成的,可张口却是:我就那么想的,怎么样?


他眼直了,眼镜子又要往下滑了,说:那就……算了。


忌妒,知识分子就是妒忌心大。其实也没少讲你的功劳,就是没提名字就是了。何苦来呢你?他摸出烟来吸,猛吸了好几口,站住了,一脸尴尬相:其实我真是很……爱护你,所以才……算了!他挥手一劈,好像一刀两断似的:就到这吧,再见。


再见。婵儿低着头把手伸给他。那手,冰凉。走多远了,他又回过头来喊:有空到我矿里参观参观,我领你去看那棵银杏树,很有意思的一棵大银杏树,是棵母树,你一定要去看看!


婵儿掉头就跑,一下子觉得好委屈好委屈,眼睛水挂了一脸,怎么也止不住。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心里有条火蛇在窜,五脏六肺都灼得痛。说什么你的矿,那矿是你的吗?还什么银杏树,银杏树不就白果树吗?稀罕死了!还母的!


天暗了,村里却亮了。这一晚,老翻身,老觉得手心里捏着个冰凉的手,老觉得胸口窝得痛。


婆婆说她,“要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她摇摇头。


长生凶她:“有什么事就直讲嘛。”


她摇摇头。有什么事呢?她也问自己,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不为。


可一闭眼,那个黑影又出现了,朝她逼过来,逼过来。再不,就是那道暗红色的光,她老琢磨,为什么是暗红色的呢?血一样的暗红?


长生还那样,吐口痰都溅出火星子来。


婆婆也还那样,一百二十四个护着她。


婵儿瘦了,脸盘子小了一圈,眼窝下青了一大片,老是恹恹地不想吃,昏昏地睡不着。她检讨过自己,是不是被那把野杜鹃插坏了?可想想又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么下作。那个人也没那么大魅力,生得长手长脚,呆头呆脑,脸瘦得连眼镜都挂不住,有什么好?比长生从前差远了。再讲这个人说话吞吞吐吐,讲一半留一半,一点都不男子汉。从前人家插花像这么插的吗?从前人野得起,放得下,唱出歌子火辣辣的让人动心呢。



麦子黄了,该开镰了。菜籽割完了,该打连秸了,做姑娘时候,婵儿顶喜欢这个季节。菜籽秸密密麻麻排了一稻场,晒过一半天,荚壳都咧开了嘴。姑娘们站一排,嫂子们站一排,脸对脸脚对脚。腰肢一扭,连秸就举过了头,连秸拍子在空中画个圈,齐刷刷地落下来,这边落那边举,这边唱那边和,快活死掉了,身后淌了一地的黑珠子。


婵儿把田包给人家做,打连秸没她的事,她就见天下河摸螺丝。日子过的这样平淡,听听山歌野调也能解解闷。


昨晚哪,妹子哎,树下等你到三更。

哥哥哎,昨晚哪,一晚想你到天明。


山那边老远地过来一个人,步子走得冲,胳膊抡得直,那是谁呢?这么眼熟。


昨晚哪,妹子哎,你拿走花布就变心。

哥哥哎,昨晚哪,只怪姆妈她看得紧!


那人淌河过来了,那人顺太阳光过来了,晃得婵儿眼都痛了。一步步地近了,一步步地近了,水面一片金光。婵儿眼皮眨得凶,心里跳得紧,赶紧背过身,什么也没看见。


唱得真不错。他在背后说。


婵儿在水里摸,螺丝都不见了。出鬼了。


你好。他又说。捞什么呢?捞月亮?


扑哧一声笑了,又立马忍住。是的哦,捞月亮做耙耙吃。 婵儿偏不抬头。


那给我也来一块。他一屁股坐河岸上了。


婵儿躲不开了,只好直起身子,可就这一刹间。又看见那道光了,暗红暗红,直直地放在自己脸上。她身子一晃,差点翻在水里。


你看什么看?她喘着。


看你。他也喘着,眼角突突地抽起来。你不晓得自己有多好看吗?


哪块好看?


腿好看,腰好看,脸好看,眼睛眉毛都好看,哪块都好看。


轰地一下,一股热浪横穿了全身。婵儿猛然觉得受了好大屈好大冤,冲冲地叫:一直把你当个好人,想不到你也拿这些话肮脏人!你们男的一个个都没安好心!她也不知哪来这些话,只觉得叫出来才快活。叫着,嗓眼就哽住了,鼻子也酸了,赶紧捧一把水往脸上戽。


他脸红到脖颈上,不吭了。


婵儿怔怔的,脑子空空的。阳光落在水面上,又干又白,晃眼。那边,山歌唱得正野。


粉嫩嫩的小手白花花的身,

就不晓得你安是的什么心……


他站起身,对不起。他讲,我也不晓得怎么走到这来了。


其实你心思我晓得,可是不中。她想这么跟他讲,但张口却变成了:别老想糊涂心思,我不是那种人。


这人立马就萎掉了,眼看着长脖子就缩了一号,半天不吭声。她心想这人真是个呆子。到家里坐坐吧,你是我们家恩人噢。婵儿特意强调了这一点。他不吭了,却跟着走。


婵儿有点得意,好像斗赢了一样,故意问,那天你讲什么?银杏树?


他怪局促的样,好半天才说出来,就是一棵老白果树。三十多年没坐果了,每年还能开一树花。听人家说,它从前每年都坐果的,那棵公树就在你们石门关,隔十多里花粉还能飘过去。大炼钢铁的时候,你们村把公树砍掉了。现在,朝这个方向的两个枝丫特别茂盛,长疯掉了。他叹口气,忽然又不愿讲了。


到村口,他说时间来不及,还要去乡里办事,就没进去。婵儿也没留他,连句客气话也没讲。忽然就觉得怪没意思的。刚才还自以为把这个人打败了,斗赢了,很快活,怎么转眼一点情绪都没得了?好像败的不是他,是自己。


婵儿想到了那棵白果树,那棵稀奇古怪的树。当开花不开就开怪花,当坐果不坐就结怪果,天堂山人都是这么讲。


到晚黑婆婆突然问:佟矿长今个过来怎么没进家?


婵儿一楞,摔上门就进屋。我怎么晓得?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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