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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 | 插花记(下)


插花记

曹征路




你们好,公民们!


公民们照例是一阵欢呼朝拜,高歌乱舞。婵儿照例对每位都给以足够的赏赐,她不偏心眼儿,看着它们丰衣足食的样子她只会高兴。


蛋槽里是一溜子头生蛋,摸摸,还温温热。婵儿看着,心里忽然一动。以往不知见过多少头生蛋,还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那蛋上一个个都带着血的擦痕,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魂飞魄散的快乐,那种失去的和得到的,那种喘喘不安的等待和战战兢兢的幸福,那种曾经偷偷想过的和事到临头又手忙脚乱的,一切一切的感觉又猛然回到身上来了。她觉得热血奔腾,耳也热了,心也跳了,气也喘不匀了。她一下子把手蒙在脸上,浑身索索地抖。


公民们吃饱了喝足了,又开始无事生非了。


解放,今天统统解放! 婵儿突然大喝一声,把笼栅板一个个地抽出来,摔得啪啪响。笼后是个很大的空场,公民们呼啦啦地飞出去,挤出去。绅士们也不斗了,一个老家伙在笼边就把大白花按倒了。


婵儿痴楞楞地看着,心里一松一紧,一松一紧,说不出的滋味,突然蹦出婆婆那天讲半句留半句的话:畜生哎也跟人一样的哎。一样的什么?婆婆没讲,没讲她也晓得。


一只白洛克箭一般从她腿间穿过去,绕着墙根疯跑。婵儿一瞧,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撵它的是一只正在换毛的秃尾巴货,张着两个露肉的膀子,追得忿忿不平。那白洛克跑到老绅士背后咕咕哼了几声,不跑了。老绅士立马挺个胸昂起漂亮的脑袋神气活现地一抖,很骄傲很优雅地踱起方步来,那秃货愣了一下,犹豫半天才缩缩脖子走开去,知趣得很。婵儿惊得发呆,原来鸡也有这么一出!她闭上眼想,原来它们也晓得美丑,懂得挑选,真是跟人一样一样的啊。她又想到那秃货缩脖子的神态,好像很熟悉,在哪见到过的,让她很不自在。


眼一睁,玻璃窗上赫然贴着一枚压扁了的鼻子,跟蒜头一样大,跟石灰一样白,底下还有一个黑洞洞的大嘴巴!


妈吔,婵儿尖叫一声。蒜头不见了,黑洞也不见了,只有婆婆的背影在墙拐角上一闪。阳光正灿烂着,婵儿脸都灰掉了。


第一天没事,第二天没事。第三天晚上,婆婆鬼鬼叽叽地把她拉到房间里。婵儿哎,婆婆嘴唇哆嗦着,很难言:你哩是过来人了,我不讲你也懂。

懂什么? 婵儿装佯。


你哩也不容易,妈妈我心里都有数。婆婆把胸口捶得砰砰响。可有什么法子呢?人到了这一步了嘛,真要死了我也不拦你了嘛,我命苦嘛。说着又要撩褂襟子了。


婵儿还嘴硬:那天真把我吓死了,有话你就直讲嘛。


那好,婆婆干脆挑明了:我晓得你的苦,我自家就这么过来的。我就劝你一句话,千万别胡思乱想,想多了人就要花心,走错一步后悔药都没得吃!


婵儿不吭了,脸上烧得滚烫。她不晓得婆婆那天都看见一些什么,可真真确确地明白过来,婆婆已经看到她心底去了,那个没有错误的国王就再也不存在了。


婆婆开导她: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名声!人一坏了名声,还活个么事?熬日子熬日子就是熬个名声哩。天堂山这地方从前也没几个富户,可百十里外都晓得天堂山人仁义,名声好。当真天堂山没得七情六欲,没个七灾八难的呀?就是能克己嘛。一个字:守!


一朵漂亮的泪花花顺鼻梁慢慢爬下来,眼见着泪悬在鼻尖上,一动不动。


你要真想伢子,妈妈我去替你抱一个。


婵儿摇摇头。


晚黑你要困不着熬不住,妈妈我教你一个老法子。说着从床头摸出一包黑豆,一粒粒磨的透亮。


婵儿烫着一样跳开了:我不要,不要!


婆婆伤心地抽泣了。抽着,咕咚一下就给婵儿跪下了。婵儿,妈妈我什么都依你,只求你这一件。


婵儿瘫掉了,丑死掉了。她说,妈妈你二回看到我有不当的地方,你就直讲,你骂我,你拿鞭子打!


这一晚真是困不着熬不住,辗转一夜,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走马灯一样,都来她跟前说嘴打架。


报告团里有三个女的。三个女的到哪都熠熠生辉,亲得跟姐妹样。大姐是知识分子,自己孩子顾不上管却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好学生。二姐是下岗工人,不怨天不怨地办企业养活了几百口的女强人。婵儿呢,自然是依靠科学创品牌忠于爱情的好妻子。总之,大家都不容易,大家都对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做出了贡献。尽管在台上大家都讲自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她们已经很不普通很不简单了,全省只有三个啊。谁能不把荣誉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


可是有一天在跟女大学生座谈的时候,她坐腊了。也不知为什么那些大学生专冲她一个人来,一个个嘴都跟刀子样:周婵同志,你说你爱人高位截瘫,是不是意味着他失去了那种功能?你打算永远做一个不完全的女人吗?你想不想要孩子?你真的没想过别的男人吗?你如果碰上一个值得你爱的男人怎么办呢?她当时居然还沉得住气,她说她有一个王国,一进这个王国她就把一切困难都忘了,她什么也不怕。说得大学生们都笑了。后来主持会议的念了句什么作家的名言:人是唯一知道羞耻或者需要羞耻的动物。大家嘻嘻哈哈乱吵吵一番也就算了。可回到旅馆她就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二姐咬牙切齿地骂:现在的女学生真不要脸!哪像个姑娘啊?我看她们早就不是姑娘了!大姐只是叹气发愣,说我的学生绝不会这样,心灵美要从小培养的啊。


分手那天,大姐二姐拉住她的手一遍遍的流泪,妇联的领导也陪着落泪。她反倒不哭了,她觉得能叫这么多好人喜欢她同情她保护她,她心满意足很了。


现在呢?现在心灵还美吗?


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名声!婆婆说。


你真那么想的吗?美丽行动进行到底?那个呆子问,你不晓得自己有多好看吗?暗红色的光,血样的光。


不晓得。不晓得。她什么也不想晓得。


幸亏长生也不晓得。早起替他刮胡子一打盹把脸割破了,长生张嘴就骂:手跟脚样的,学两年了还学不会!这一骂倒把婵儿骂醒了,放心了,不由暗暗感激着婆婆。人也怪,这时候倒是巴望着长生能多骂她两句,好像自己真是做过什么事。



婵儿蔫了。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早起连头也懒的梳,脸也懒的洗。婆婆却一天紧似一天地盯着她,得了势的样。婵儿,水缸见底了看不见吗?婵儿便去挑水。


婵儿,挑水不能带把米淘淘吗?婵儿便撂下水桶去淘米。


婵儿,见天挺个胸脯做么事?难看死了。婵儿就佝偻着腰走路。


建文子有天来送饲料,吃了一惊,问:生病了?


婵儿很茫然:生病了?


跟拖拉机去镇上看看吧,有点不对劲哩。


婵儿刚要上车,婆婆就撵出来骂: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你二回再不三不四的,别讲我老太婆翻脸!


是啊是啊,没病,哪就会有病了呢?她也跟着说。


建文子跳上拖拉机突突突地吓跑了。


佟呆子又来过两回。婵儿眼睛亮了些,却又没话说,倒是婆婆看出些道道,于是脸黑垮下来寸步不离她左右。佟呆子也不很来了。


一来二去长生觉着不对劲了,就问:怎搞的?成天蔫了叭叽的?婵儿摇摇头笑一下说没事。被追紧狠了,就莫名其妙地落泪。


长生又问婆婆,婆婆说,我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长生问,不晓得你天天狠她干什么?


婆婆急了:你问问她自己!她有文化,懂科学,晓得想心思!


长生终于明白过来。明白了就越发不能原谅自己,捶铺摔碗地闹翻天了,还动不动要酒喝,喝了酒就鬼喊一十七。我不中了,我是个废人啊。他嚎:生不如死啊,废人一个啊,我让你守活寡啊,我缺德到家了啊。有一天他还真把裤腰带解下来系在床头,人滚下地的时候动静太大,没死成。这样就更加怕他一个人在家做傻事,婆婆吓得晚黑要起来好几趟。这就像一个永远做不醒的噩梦,没完没了地折磨。


一来二去,婵儿跟婆婆都有点架不住了。三来四去,村里也都传开了,话还讲得怪难听。五来六去,乡领导也听说了,也都很重视,妇女主任亲自看过两回。


一了解一调查一分析一研究,没什么大事嘛,有好大个事呢?没事也要重视。重视就要做工作,于是乡长连升子领一班子人来家里开会。乡长说:乡里研究过了,一致认为婵儿本质是好的,主流是好的,乡里树这个典型是正确的。有矛盾也不奇怪,有矛盾有斗争才会有发展嘛。然后问大家有意见没有?没意见就这么定了。连升子是个大学生,讲话一板一眼,水平相当相当的。


然后是个别谈话。乡长问婆婆:你讲老实话,到底看见什么了?


婆婆说:她看公鸡打慵,看得发呆,眼睛子放光,有这么大!


乡长说:公鸡打慵稀奇吗?在哪没有打慵?旁人看得她看不得?她那是研究科学问题哩。又说:你什么都没看见,整天瞎吵吵做么事?对长生有什么好处?二回再吵吵,我就不客气了。


婆婆不服:我又没吵吵什么!我讲没事别瞎想,想多了花心。这话都讲不得了?做这副样子出来,给谁看?


这话还不够吗?乡长脸一沉:我可跟你把话讲在先:周婵同志如今是省里都挂上号的先进模范人物,乡政府有责任保护她。再胡闹别怪我没跟你打招呼。


婆婆一楞,一屁股坐下地了,拍着腿哭:我命苦啊,作孽啊……


乡长脸一黑,出去了。一个公安员慢慢过来,手背在身后,一副钢镯子在屁股上叮当响。婆婆立马不嚎了,眼睛子瞪多大。


乡长回来说:起来吧。本来我也不想难为你。但丑话讲在头里:周婵同志乡里是要保到底的,二回我要再听你说三道四,只好到乡里理论理论了!又说:其实婵儿好了你也光彩嘛,我当乡长的都光彩你不光彩?有板凳不坐偏坐树桩子?


婆婆抽噎着,再不敢吭声。


妇女主任是跟长生谈的话,说:长生哎,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凡事都要想开一点。婵儿也不容易,你把身体保重了对她也是个支持。你一家子恩恩爱爱,多好!多少人羡慕得要死噢。你没听广播里讲啊?人家都身残志不残,学外语的修无线电的写书画画子的,厉害得很。


长生把头一僵:老鼠药。


主任又贴近一点:你老是冲头冲脑的管什么用?人心再热也架不住你天天冷水泼啊。


冷了好,冷了早散伙!


你这是真话啊?真话我就不管了。男子汉一点出息没得!主任把声音压低了:你温存一点嘛,体贴一点嘛,女人就重个感情,这你都不懂啊?你身子不中了,当真心也死掉了?洋葱头肉烂完了心还不死呢!说得长生脸红了,也不吭了。


婵儿是最后谈话的。乡长怪严肃:婵儿,讲句到地的话:你有什么事我都不管,我看不见。但有一条,不能出乱子。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也不瞒你。你晓得天堂乡穷,样样事都搞不过人家,可天堂乡自古仁义,搞精神文明中啊,所以把你一推出去县里就重视了。这么些年了,天堂乡也就这么一次在外头露了脸,我这当乡长的,不急吗?现在县领导重视了,什么问题都好汇报了都好解决了,投资啊贷款啊水电啊化肥啊返销粮啊,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所以你千万别把这牌子砸了!你一人做好了全乡都得利。


妇女主任笑着:婵儿现在名声在外,我们乡出去当兵的娃娃都写信回来感到骄傲哩。县妇联已经给你上报三八红旗手了,我看问题不大。明年开人代会,笃定选个代表。


婵儿低个头,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还没明白。


最后,乡长和妇女主任当众宣布,胡长生一家在乡里评上文明家庭了。村长亲自放的鞭,乡长亲自挂的匾,一班人热热闹闹地回去了。


第二天,村里两个爱听壁根嚼舌头的娘们又被公安员叫了去,吸鼻子抹眼睛地回了家,就再也不言语了。村里又恢复太平,白天,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晚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久而久之,背地里有人讲,婵儿靠住叫人插过花了,插花的靠住就是连升子,不然她能这么轻狂法子?家里这点柴米油盐事用得着搬天兵天将吗?她是金枝玉叶啊贵妃娘娘啊?


转眼,秋风一紧,又到立冬了。



婵儿丑很了,多少天不敢出门,有眼睛水也只能往肚里头咽。长生丑很了,见她就龇个牙陪笑脸。可那张脸她不敢看,她怕的慌。婆婆也丑很了,见天把个眼皮搭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咳嗽都躲到茅房去。三个人都没想到,自家里那点私房事,关起门来都嫌丑的话,现在广播都来不及了。好大个事啊?居然弄得一村子不安生。至此一家子过得冷清寡淡,吃饭还听见个嚼食声,不吃饭连点声响也没有了。棺材里头挨时光,就盼个天黑,可天黑就更见不着人气了。


该收蛋了,建文子不来了。该买饲料了,大刘子也不来了。看看就要下雪了,该给鸡舍挂草帘子了,那个人也不来了。谁也不来,谁也不敢来了。平日都跟个情种样,真有事情鬼都不来伸一头。如今这些男人都不像个男人了。只有长生是个男人。可他也只是半个。


婵儿恨死掉了,恨的想哭,恨的想骂。一切都变得明确而且具体,从前还有点想头,现在连想也不愿想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了。玻璃缸里盛清水,看得明明白白。


有天,替长生擦完了身子换上褂子,长生突然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得古怪而且糁人。婵儿,真不该这么下去,我想通了。


婵儿木木地一笑:不管筋的话,少讲。


我晓得,现在让你离婚再找人是不可能的了,是我把你逼上这一步的,你心善脸皮又薄。


我脸皮不薄噢,你妈讲我不要脸。她冷笑。


算了,要怨你怨我好了,我不该对你那么凶。现在我想通了,你,……干脆上外头去找个人,离家远远的,不让人家晓得就中……


放屁!婵儿啪地拉灭了灯,倒头就睡。


婵儿,你不想要个伢吗?婵儿不理他。


长生嘤嘤地,抽着。婵儿还不理他。


她麻木了,心变硬了。她不晓怎么就成了这样。想到这一层又有点吃惊。头天一只小公鸡犯怪,她逮住就摔,一下子就摔在耙齿上,那小东西脖子一伸就不动了。当时她还不解气的样,上去又补了一脚……怎么变得这么凶这么狠?心这么阴这么毒?想想,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当开花不开,就开怪花啊。


她也想哭,可一点泪都没有。


天渐渐明亮,四周一片金黄。天是黄的,地也是黄的,黄色的空气里是一股子泥土和鸡粪的芬芳,她眯起眼,嗅。一个黑影影横压在她身上,她惊醒了,看见一束暗红色的光。


是你?她想坐起来,可被他按住了。你怎么……还敢来?她有点慌张。但他不吱声,蹲下了,盯着她看。婵儿被她看得有点羞,心像小鸡一样乱跳乱蹦,他身上有股好闻的烟草味,她用力吸着,喝醉了一样。她想坐起来,可他的手指头轻轻一碰,她身子就软了。


你看什么看?她喘着,心要蹿出来。


看你。他也喘着,眼角突突地抽。你不晓得自己有多好看吗?


哪块好看?


腿好看,腰好看,脸好看,眼睛眉毛都好看,哪块哪块都好看。


你想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说着,手却移到了脸上,颤颤地,又移到脖子上,然后,又往下移……婵儿?他在叫,婵儿?她觉着又活过来了,出了一身汗,睁开眼,却吓得一哆嗦——原来是长生!


长生正搂着她,一手插在她怀里。


她奋力推开长生,鼻子一酸,哇地哭出声来。她好伤心好伤心啊,长生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想说就说想做就做,哪有这么窝囊?从前,他是那么快活,永远不知发愁,哪有这么委琐?你伤了你残了你不中了,那只能自认倒霉,谁也不能控制。现在人家不怪你也不怨你,人家已经认命了死心了,你就不该来撩拨人作践人。


长生也呆了,嘴张着,电打了样,再也不动。就像一个长长的哈欠,永远打不出来。


 

村里开来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车子款款地停在长生家门口,一点声都没有。车上款款地走下几个干部,为首的是个女的。村长赶来了,乡长也赶来了,围一圈看热闹的。


这就是周婵同志的婆婆。连升子给女干部介绍说。


恭喜你呀,老人家。女干部抢上一步拉着婆婆的手,直摇。周婵同志评上省三八红旗手了!


连升子说,这是省妇联的主任,来看望你老人家了!连升子很感动,声音有点抖:不简单啊,真不简单啊。


婆婆哦哦地感激着,想撩褂襟子拭泪。眼是干的。


咦?连升子问,婵儿呢?


婵儿呢?婆婆也问。


哪块哪块都找了,哪块哪块都没有。


婆婆慌了,清早还担水的,怎么就不见了?刚才还听见倒水的,怎么就不见了?慌忙去看水缸。水缸里有半缸水,还在晃。


慌忙奔河边。河边空荡荡地,哪有个人影?新落的小雪花,白茫茫铺了一地。两只水桶歪在河边雪地上,把脚印都淹掉了,快结冰了。一河里都牵着轻纱样的雾,缕缕丝丝地聚拢来又飘散开。


婵儿?婵儿?四处都喊遍了。哪有回声啊?婆婆脸跟死灰样,直颤:该不会,不会那个……吧?


连升子看看河,水深过膝,亮得照见底,想那个也难。


小孩,女干部对河边扳小鱼的伢子招招手,看见周婵了吗?她问。


周婵就是婵儿,长生家里的。连升子解释。


那伢子慌忙收起扳罾,边逃边回头一指:上那边去了。


那边,是山。山上白蒙蒙地,很耀眼。女干部朝山上望望,眼夹夹,转身款款的钻到车里去了。连升子跟车后头讲,请领导到镇里坐坐吧,我们都备下了!女干部说不了,我是路过顺便来看看的。然后招招手,小轿车就款款地上了大路。


连升子掏出烟拔了两口,然后丢到河里,也款款地讲,走!


其实婵儿是去了煤矿。挑着水,忽然心里一动,就想去煤矿望望。她想,这个人多少日子没见了,是死还是活?这个人也是滑稽得很,讲了那么多虚泡话,还假模假式地来插花,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她心想,锦上添花的事个个都会做,可雪中送炭的事怎么就没人晓得?现在自己一肚子心思一肚子委屈,跟哪个讲啊。


煤矿就在滴水崖,出石门关往上去,不过十来里。婵儿本不是个娇贵的人,但走着走着腿就沉了,心跳得急,气也喘得凶。心想这算是哪挡子事呢?哪有女的先找男的讲话的?她怎么开口?小他哎,你怎么不来啦?过去人家插花是这么插的吗?丑死人。眼看到了天轮边,矿办公室就在眼面前,一跺脚她又回来了。


就是这么一转身,她望见了滴水崖上那一株绿亭样老白果树。果然是棵奇树。树身粗壮,枝丫婆娑,繁茂的叶片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跳眼。原本伞盖样的树冠分家了,两枝特别粗壮的树丫,横着扭过来,像是伸过去的两只手臂,陡然把腰身带斜了,远远地向山口边倾出去,倾出去。山口就是石门关啊,三十多年了,她要什么似的,等什么似的,哭喊什么似的,就这么把手臂伸出去!这棵母树!


这一刻,她心头像是被夹了一下,隐隐地就觉着痛,不觉着眼睛水就下来了。这世间的道理竟是这样相通的,就像天连着山,山连着海,海连着生命,生命连着人心,不由你不信。就这么凄凄惶惶朝下走,恍惚间好像有什么动静似的,于是又回头望了一眼。泪眼模糊中,猛然有个人影从矿办公室冲出来。那个人挥着膀子,跳着蹦着,眼睛片在阳光下直闪直闪。她一口气没上来,立马把脸憋得通红。


不晓得什么时候雪已住了,太阳钻出来了,刺眼得很。朦胧中那个人挥着手,长手长脚像鹭鸶一样,像猴子一样在沟沟坎坎间跳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刺得她眼睛子都疼了。



婵儿把鸡舍里堆饲料的一间屋腾出来,打扫打扫,搭了一张床。想想,又贴上一张画,是那种露出肚脐眼的美女。想想,又搬来一张桌一个台灯,是她平时看书写字用的。然后她就再想不出需要什么了。忙着这些时,佟呆子就跟在她身后旋,她讲,你就不晓得伸手帮一把啊?佟呆子就伸手帮了,帮过了却还有点点疑惑,说:插花有这么一本正经吗?他不放心。


婵儿讲,嗳,就是这么一本正经的。我不跟你偷偷摸摸地干。


佟呆子说,那你还想打锣放炮啊?


婵儿讲,你是不愿意呢?还是不敢?


佟呆子吭哧吭哧说,我巴不得打锣放炮来娶你。


婵儿讲,那就中了。说罢把佟呆子手一牵,就回到自家堂屋来。她把长生推出来,把婆婆搀出来,然后扑通一下跪在两个人面前。佟呆子望望,也怯生生地跪下了。


婵儿对长生讲,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哥哥,我要遗弃你,天打五雷轰!又对婆婆讲,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妈妈,我要对你不孝,出门就被车撞死!说罢就磕头,磕得咚咚响。讲得长生泪流满面,婆婆憋了半天才咦地一声号啕大哭。


婵儿又对佟呆子讲,现在该你了。那佟呆子早就呆得像段木桩子,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婵儿这话都是我两个商议好的。


出来后佟呆子就埋怨婵儿说,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弄得我好紧张,我差点就一口气背过去了。


婵儿讲,那些话是没得商议的,你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那呆子一点都不呆,一把就把婵儿抱起来。婵儿本来就小俏,佟呆子又高又长,她双脚一离地,浑身就没得力了,只能任他在脸上乱啃乱咬。


来到他们的新房,才发现连窗帘都没挂一个。两个人只好不开灯就往床上爬。婵儿看见,一天的星星都朝她夹眼,有几丝云彩一溜烟地滑过,远处的麻姑岭顶着一头白发笑眯眯,近处沙河里的白雾像帷幔一样升起来,升起来,她就赶紧把眼悄悄闭上了。


黑暗中,婵儿讲,孬子哎,香嘴有这么香的吗?


另一个说,那你赶快教教我。


然后,她就听见沙河水哗哗地响,像要从头顶上漫过去,一屋子公民都在向她祝贺。


十一


过了两天,三个人打扮得一白二漂地到镇上去扯证。他们要扯两个证,一个离婚证,一个结婚证,所以必须一道去。


佟呆子早起就代长生刮了胡须,刮得青青朗朗。然后婵儿代长生穿的西服,打的领带,也很精神。这件西服还是当初跟长生一起去县城里照相时买的,难免眼睛就红了起来。倒是长生安慰她,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别搞的惨兮兮让人看不起,我顶见不得你这样。这样他们才推着长生高高兴兴地上路。婵儿还想着,到镇上别忘去一趟邮政所,要给省上的领导,还有大姐二姐都报个喜。还想着,要给乡领导汇报一声,要给婆婆买件新衣,要对建文子大刘子都打声招呼。没想到,在民政员那里卡了壳。


那民政员原本婵儿也认得的,进门就给人家递喜糖,一口一声大哥地叫。那民政员原本也把嘴龇得跟荷花样,可一听她把话讲完脸就青掉了,说,天妈妈哎,这事你跟领导汇报过没有啊?没汇报你就敢登记啊?忙不迭把抽屉锁了。


婵儿奇怪,离婚结婚都是人家的私事,跟领导有什么关系?领导管天管地,还管屙屎放屁啊?那民政员说,那你也太小看我们民政工作了,天堂乡的人,从生我要管到死。退一步讲,旁人的事可以不管,就你还必须管。


正吵闹间,妇女主任来了,拉婵儿到一边说,你好不懂事啊,你现在不是一般人哎,你是上过电视台的人哎,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打离婚呢?你不是拆自家台吗?婵儿讲,我怎么就不能打离婚呢?主任说,离婚肯定不行,但怎么做还不都在你自己嘛,你是死人啊?你不能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哎。婵儿问,做得,讲不得?主任说,话不能这么讲。婵儿讲,这我就更不懂了,就是上电视台,我不也讲我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吗?你都听到过的,还夸我讲的好,怎么打离婚我就不普通了呢?主任气得直蹦,说你是明知故问,跟你讲不清!


佟呆子推着长生过来了,说,回吧,不就是张证吗?好大事哎。


主任说,这就对了,先回吧。你总得给领导几天时间,研究研究再答复吧?


这样,三个人就慢慢回家来,去时一身劲,回时垂头搭脑。长生说,早就晓得上电视做报告不是好事,不听,这下中了,叫他套住了!佟呆子说,他们这叫一俊遮百丑,扛起一面旗,盖住一滩泥,你现在要打退堂鼓,他能答应吗?然后两个人又在谈煤矿里那些破事,哪个占多少股,哪个贪多少钱,怎么克扣工资,讲得一身劲。现在这两个男人倒是穿上一条裤子了,一个吹箫一个捺眼,完全把婵儿撇到了一边。


婵儿对这些没兴趣。她是来办喜事的,胡琴喇叭喧闹半天,主角还没登台就叫人家撵下来了,觉得怪委屈。他们两个好像已经想通了,他们不在乎这张证。但她是个女人,她在乎。她觉得,一个女人一辈子就是这件事情大,这是做女人的权力,她要明打明放地把这个男人栓在身边。她瞧瞧佟呆子,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呆。万一他也想跟她玩插花,玩过了拍拍屁股走人了,她怎么办?不能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们只能这样想事情。她觉得妇女主任不能叫女人,顶多是个怪女人。一面讲你普通,一面又讲你不普通,一面反对离婚,一面又随便你怎么做。好像她精神很文明,又好像她精神很不文明。正话反话都是她一个人讲,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脑子叫泔水泡过了?


这样她就在家等,主任跟她讲过的,领导开过会就来找她慢慢咶。可是一个月不来,两个月不来,眼看快三个月了,说话就过年了,领导还不来。她想,这下你不能讲我没给你时间了吧?


长生劝她,算了,不就扯个证吗?好大事啊。她讲不中,我非把这个理扳直了心里才踏实。呆子劝她,你放心吧,有证我是这家的人,没证我还是这家的人。她抹把泪,没吭声。其实有句话,她没讲出口:她身上有两个月没来了,身子也比以前懒,她盼的那一天真的就要来了。可是这个伢生出来是姓胡呢还是佟?她发愁。


这样她就还要找领导。这回她是一个人去的,她晓得这两个男人帮不上忙,他们也不相信领导能研究出个子丑寅卯来。她想,自己真的假的还算个人物,你总不能老躲着不见面吧?


这回人家是比上次客气,又搬椅子又泡茶。妇女主任也过来跟她拉家常,说,乡长在家,我给你通报。好像他们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等着她似的。婵儿见这样讲,又觉得还是女人亲切,眼圈也红将起来,讲,我已经有了,等不及了。主任一惊,忙不迭地上楼去汇报。


过了一阵,就听楼上咚地一声响,好像椅子摔倒了。她听见乡长发火说:打下来,流下来,就是不能叫她生下来!我偏不相信,我还领导不了你们了!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


婵儿颤了一下,慢慢站起来,她脸色有点白,可心里却忽然透亮了。早先真以为自己有多大多粗,现在终于晓得斤两了。她笑了一下,屋里的人就把道让开了。她慢慢上楼梯,又慢慢推开乡长的门,她对连升子讲:我的身子可是我自己的?连升子一愣,说那当然。她又问:我的子宫可是我自己的?连升子忙说,这话讲的多难听!你是个先进典型,难就难在坚持,你要垮台了,我怎么向上级交待?大家都要向你学习啊,你要带头移风易俗啊,要顾全大局啊!婵儿没理他,自顾自地讲:只要这两样东西是我自己的,你还真是领导不了!说罢掉头就走。


她从大路去的,却从小路回来。她上了山,回头望望这座大船样的天堂镇,觉得自己很伟大。从前她最听话的,小俏俏的,嗯啊哈的,现在连领导也不放在眼里了。她觉得自己没讲错,身子是自己的,子宫也是自己的,她有权领导自己。


小路弯弯曲曲,像一圈一圈的绳子,蛇一样地延伸出去,缠绕上去,把大山缠得结结实实。


十二


天堂人好热闹,日日荒山野岭面朝天,没有不好热闹的,放场电影几十里外都有人来,过年就更加有了由头。一年辛苦忙到头,做生意的家来了,打工的也家来了,不就为快活这几天吗?天堂山的风气是年三十唱傩谣、洗浴锅,一直唱到年初一才放炮仗。


唱傩谣不比唱大戏,有戏台有唱本,那个好弄。唱傩谣讲究的是调度。天神地煞、日公月婆、谷仙兽鬼、牛头马面、魑魅魍魉一路游街过去,人人套个鬼脸壳子又唱又跳,男女老少彼此不分,个个是演员个个是观众,哪个环节冷了场就搞假掉了,也就快活不起来。领头的没得两把刷子是吊不起味口煽不动火的。从前有专门的傩戏班子,混在人群当中,关节要害处吼一嗓子,立马火爆火撩。现如今这行当失传了,领头的就成了建文子那一班街油子二混混。别看建文子平日拉拉挂挂流里流气,演起戏来却精神头十足,关老爷神武孙猴子精怪,扮什么像什么。这倒也罢了,最难弄的是即兴傩谣,唱的人要野得起,听的人要玩得起,哪一方不到位都搞砸掉了。比方猜谜,到这家门口给男的出的是:一个老头全象你,身上背了两袋米,跑起路来头朝下,胡子长在脑颈巴!你怎么猜?猜不出就好烟好酒拿出来上贡。再比方吃人家豆腐,对人家大姑娘唱:你家山上有块田,荒了不晓多少年,可怜茅草半人深,摸了一晚不到门!你怎么答?答不出就亲自出来给这些街油子点烟倒茶赔笑脸。唱傩谣讲穿了就是缺薄人,拿人家小小不言的烦心事开心。农民的交易,一年三百六十日,哪家没得几件烦人的事?家丑讲开了又有好大个事?编成歌唱出来大家哈哈一笑,一天的乌云也就散去了,来年重新再做。天堂山屁股大一块地方,乡里乡亲谁不认得谁?哪家有什么丑事美事早有耳报神包打听编进歌词里,专等着过年唱出来大家一道快活。


当然也有忌讳的,那些遭灾的新丧的,还有孤儿寡母正伤心的,一般都有人领着绕过去,前面一只小铜锣不响了,后面的队伍也就不唱了。这叫“随喜”,一听见“随喜”了,后头自然就歇息了。婵儿家“随喜”二年了,加上碰到这挡子事,旁人躲还来不及,自然也就没准备唱傩谣的上门。望着窗外大队人马轰轰烈烈的游行过去,心里多少有点凄惶,一家人闷闷地端着碗,哪个也不作声,也不晓吃个什么。


只听见大队人马舞到刚成亲的来庆子家,小铜锣响了,领头的唱:


领:讲起他家那个床啊

合:(讲起来)杠死个人呐


领:翻来覆去困不着啊

合:怎搞的?


领:只剩一根顶门杠呐


有人喊,不中,再荤点个!又接着唱了一个,人们这才满足,拿了烟喝了酒,蹦蹦跳跳就往那边去了。听见队伍踢踢踏踏从门口过,有人问,怎么不给养鸡大王轰一炮?又有人答,哪个敢啊?不怕派出所钢镯子吗?


这些话一家都听见了,听见了心里就惨惨地,觉得自己好冤好冤。她并不想得罪哪个,也没有得罪过哪个,怎么就落得这种下场?在天堂山,随便插花都没事,正经结婚就成了事?她想要个伢,不该吗?她就是离婚了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她就是结婚了也还要照顾长生一辈子,不对吗?她想不通。


可是大队人马又回来了,小铜锣一敲就有人唱起来:


领:讲起她家那个门啊

合:(讲起来)高得骇死个人呐


领:八抬大轿横着走啊

合:怎搞的?


领:挂着一根文明棍呐

合:难怪呀!


领:讲起她家那朵花啊

合:(讲起来)美得骇死个人呐


领:年年开花不坐果啊

合:怎搞的?


领:专等一个插花人啊

合:难怪呀!


婵儿呼啦一下拉开大门,看见领唱的建文子揭开鬼脸壳子对她夹夹眼,然后龇嘴一笑,突然就明白过来,明白了就热泪一喷。转身捧出那些喜糖,连盒子带包丢将出去。婆婆也明白过来,慌忙拿酒瓶子拿碗,碰得一桌子乱响。


明白了,心里就顺了。证不证的,算个俅啊?


十三

 

忽然矿上有人带信讲,佟呆子叫人打了。讲是头天晚上有几个人把他喊出去说话,跟着就劈头拦腰一顿毒打。带信的讲,佟呆子现在逃下山了,喊婵儿不要找他。还讲,他迟早要回的。


当时婵儿正在河边挑水,腰身粗了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她傻愣着,那半桶水就慢慢地顺裤管淋下来。咣一声水桶掉下地了,婵儿掉头就跑。朝山里跑。没命地跑。


为么事打他?她晓得。跑哪去呢?不晓得。早就开春了,山是绿的,道是黄的,满山遍野都是花的。曲曲弯弯的山道一直盘上去,盘过去,盘到山那边去,跟绳子一样,把大山捆得死,把大山拧得疼。


一身是水,一身是汗,一身是心思。她看见煤了,看见天轮了,看见矿里进进出出的人影影了。突然腿一软,她就跪倒了。这才记起来,她是不能跌跟头的,她的肚子跌不起啊。


人去屋空了,她搞不懂,为什么要逃跑呢?逃又能逃到哪去呢?天堂山人从来就不逃,祖祖辈辈都不逃,天塌下来他们也这么过。


她又看见那棵母树了,枝叶还是那么繁茂,腰肢还是那么顽强。一抹朝阳穿过山嘴,若隐若现,正投在伸出去两只手臂上。那一片嫩黄的花蕊于是被点燃了,溅出暗红暗红的血色,把老绿也比下去了。婵儿瞪着它,喘着大气,觉着身上也烧红了,热泪在脸上小河样爬着,她竟然没有察觉。


她想,这呆子也许真是逃了,也许他害怕了。也许他还回来,也许他就不回了。她又想,肚里的伢也许是男的,也许是女的。这伢子将来也许姓胡,也许姓佟,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好大个事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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