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王学书
唐 薇
2019年11月的最后一天，我的老师王学书先生离世。
那天，天阴着，我正与朋友在龙宫接待北京来的客人。接到噩耗的那一瞬间，我浑身发紧，大脑一片空白：上周老师还在与我微信交流，怎么没过几天就阴阳两隔？
我怎么也想不通，抬头望天，天更阴沉，渐渐地也下起雨来……
我想老师走得肯定不会平静，因为他惦记着还未写完的集子。我前些日子去看他时，他说已经收集了很多资料，编了大部分了。因为他还记挂着考上研究生的孙儿恬恬的立业成家。这是他与我交流摆谈时也很欣慰的希冀。他与我们这些学生弟子们还有很多很多的约定，无风无雨云生石，看山看水雅清音。“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潜的这首诗也是他20天前发给我的，他怎么就能走了呢？
我怎么也想不通！
王学书先生
老师生于20世纪40年代，四川古蔺人，12岁入黔，毕业于贵阳师范学院中文系，在原安顺地区一中参加工作。曾先后任安顺地区一中教导处副主任、安顺地区教育局教研室副主任，安顺地区教育局局长、安顺师范专科学校校长等职。老师终身都在从事教书育人事业。一生只做一件事，在这个领域里，老师辛勤耕耘，桃李满天下，也留下很多文章著作。
《成功教育研究》是老师的心血之作。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钱理群在该书序言中这样写道：“在仔细阅读了本书的文章后，我感到这是一本适时的书，或者说正是我期待的一本书。中小学教育改革，特别说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正成为全社会关注的课题，并在很多报刊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在我看来，中国的中小学教育（包括语文教育）的改革，其最关键的环节，应该是教育科学的研究，这都是需要由专门的研究人员、机构来进行的；同时也应对实践经验进行科学的总结，而在这方面，长期处于教育第一线而又有理论兴趣与能力的教师及教育行政人员是大有可为的。因此，学书的这本书引起我的欣喜是可以想见的。学书不仅有丰富的语文教学经验，还担任过安顺地区教育的行政领导，至今仍在主持培养中学教师的安顺师专的教育工作，他更是一个有心人，勤于思考与写作，因此，他能写出这本《成功教育研究》并不是偶然的。”钱理群教授肯定了老师的《成功教育研究》。
而我更喜爱书中的“游谈贻痕”“土桥记事”等篇章。作为教育工作的外行，我能看懂的是老师提出的“联想创造是一种能力”——“雪化了是什么？”是水，不错；是春天，就是联想创造力了！对于小学生而言，教师应做什么引导，似乎就关乎教育的是否成功，也就是说，我们的教育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才，是应试教育的机器受体，还是充满活力的蓬勃精神，其中之理，不言自明。在《土桥记事》篇中，老师记叙了令人痛心的两件事。一件事是寨子里头天一个女人跳河死了，这个女人是因为同丈夫吵嘴，一气之下，执意脱逃众人阻拦，直奔小河而去。她的超乎寻常的力气和视死如归，都使寨子里看热闹的人十分诧异，并认为这决然是“命数”，因而成全了她。她的儿子不在家里为母亲尽孝，却为寨子里来了客人显得特别欢悦，端茶倒水非常勤快。众人说起他的母亲之死，他非但没有半点悲伤，反而愉快地补充着那些带有“宿命”的细节。另一件事是一户女主人被拐走后的农家，这家住房简单得就是一个棚，屋里空无一件大件家什。时令初秋，男主人已经萎缩地坐在火塘边，一条半躺的黄狗依偎在他的身旁，屋里还有一个小男孩，只穿了一条长裤，裸着上身呆呆地站在一旁。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已经病了多月，她的脸色，她蜷缩在床上的身躯和散乱拖在床沿上的头发，很使人看了心悸。叙述这两件事的目的，就是要好好办教育，把人培养得聪明起来；就是为更好地实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JIP计划”——亚太地区教育革新为经济社会发展服务，竭尽全力提高小学生能力水平的计划。
老师著作还有《唐宋文学解读辑丛》《东窗卯语》《清暑樜笔》《梦庵诗稿》《五味语泥》《凤仪怀椠》《另一种视野——访美散记》，以及退休后编写的《敬一文稿》多集。
老师的集子还没编完呐，怎么说走就走了？
王学书先生（右二）和学生们在一起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名句成为天下爱国忧民知识分子的情怀写照。在老师的文章著作里，无不透露着这样的忧思。“学校和学校教育是以对人的文化造就，以文化传承、文化创造为主要任务的，它具有鲜明的目标。教育对文明的贡献（功能）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传授知识（包括社会、自然和人文诸方面的知识）；二是文化（包括思想、理论、精神气质、人生意义）；三是以文化为精神武装的知识主体。我经常感觉到，这后两项，尤其是第三项最容易被大多数学校所忽视。（《百年“安中”的文化之思》）”在教育局长任上，他跑遍了全市的中小学校，最偏远的最落后的，他都给予力所能及的关怀。上世纪那些年里，在财政投入不够、领导精力投入不够、教师教学精力投入不够、学生学校精力投入不够“四个不够”的艰难状况下，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不断从“学校调整办学模式；合理设置专业，增加素质教育内容；改善办学条件，配备较为先进的教学设备；扩大规模、降低生均成本；为全区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服务，认真培养、培训师资，使教学工作步入正规化、制度化”等方面进行呼吁努力和改革尝试。在充分考虑到改革艰难时，他又寄予了很多希望：“我因此想到，‘风雨兼程’这句现成话：我们的前景，或许随同学校的发展而发展，或许由于某种困难，而使学校发展阻力重重，或许还受其他因素影响，也很难料……对这种‘风雨兼程’的前程，我常常想，有时还有点苦闷、彷徨，这也许是多余的。（《校庆三题——风雨兼程》）”
老师于我亦师亦父，工作中无论顺境逆境，生活中无论高潮低谷，老师总是在我身边扶助着校正着引领着规制着。每每看到一本好书，他总是会给我也买上一本，看到书中好的句子，他会一一记下然后逐句讲给我听。家里做了好菜，他就给我打电话。传道授业是老师的天职，慈父般关爱也温暖着我的一生。
上个世纪70年代，那时盛行成立“宣传队”。当时我在安顺地区一中上初中。因为成天在操场上的单、双杠上翻滚，被老师选进一中宣传队。课余排节目，排练的是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才十二三岁的年龄，一接触便是高难度的艺术形式。每天踢腿、下腰、劈叉、大跳、探海翻身，虽然兴奋、激动、荣耀、自豪，但是难免也有闹点小情绪的时候。成年工作后，老师还时常打趣道：“练功不刻苦，还说不得，说了就要哭，我还要在后面跟着哄。”
王学书先生（左一）和本文作者
从乡下当知青回城，老师又张罗着让我读补习班考大学。直至工作，老师的关怀无时无刻不跟在我的身边。每当遇到困难，第一个想见的就是老师，把一股脑的困惑、压力全部向老师倾诉，得到老师指点后，便一身轻松地继续回到原来的轨道，只是心情已变换。尤其当生活走到人生的低谷时，更得到老师的关爱，他经常打来电话，说的是：“过来陪我吃顿饭。”这个时候，我知道老师做了好菜，而且他这样的良苦用心是不让我难过。我去了，老师和师母总是将白斩鸡、红烧肉直往我的碗里拣。我是菜往嘴里送，泪在面颊上流。我庆幸，在这严酷冷峻的世上，我还有老师的呵护。
2010年初，我接到调令，要我离开工作30余年的检察机关到政府工作。我心里五味杂陈，怀着对原工作单位的不舍，对新工作岗位的迷茫，拨通了老师的电话。谁知老师在电话那头高兴地对我说：“好啊，去给政府领导好好当个法律方面的参谋，好好地做好法律服务工作。”我无礼且没好气地顶撞了老师一句：“那哪是依法办事的地方！”老师默然。到任后，市政府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交代“要大胆工作”“要坚持依法行政”“要把好政府工作的法律关”。从市长办公室出来，我忐忑不安。果然，渐渐地，我忙得不亦乐乎。以政府名义出台的规范性文件需进行合法性审查，以政府名义实施的公益性项目工程的谈判、协商要参与，对政府各个职能部门的行政执法人员要定期培训，群众上访的若干问题都要从法律角度参与疏通，还要参与各种矛盾纠纷的处置……政府法制部门人少事多，我又贸然地向市委政府领导提出增加人手的报告，没想到领导们在全国控编严格的情况下，给我们增加了10个人员编制，同时逐年增加经费若干。我把这些工作的点点滴滴向老师汇报后，老师很高兴。他说：“政府部门是一个很大的平台，更有利于你应用所学的法律知识。这些年来，整个社会的法制思维、法律维权意识都在提高，也会倒逼政府职能部门依法行政。”我知道，这是老师对我当初的抵触情绪进行开导，只是我当时火气太盛了，按老师的说法是“你太犟！”，一时也听不进谁的话，只顾一味地发泄。
王学书先生
老师的晚年生活，丰富而充实。他时常在微信上与学生们交流。他在微信上学习、接受新的信息。他分门别类地整理我们发给他的资料，同时及时地用诗词表达他的看法。间或还用一两句英语回答我。这时我总是向老师表达一种倾慕仰望敬佩之情。可老师却戏谑我说：“好学生是夸出来的，你懂教育！”
老师啊，您怎么会走了呢？！
2019年11月23日，我收到老师发的微信：
写给流沙河先生的挽歌（外一首）
您就是那只蟋蟀，
您就是那份理想，那盏灯，那条路。
您的歌声永远让人听得见，
——您就是那火，那灯，那路，
永远让人们记得您是劳人、是火种、文明！
理想让您忘记韶华，
理想让您浪漫天真！
理想让浪子回头，
理想就是母亲！
……
从一位诗人到学者，
您没有超乎寻常！
从一位作家到文人，
您仍然活得天真！
您一生都在汉字里，
从来没有忘记您是在远行！
——因为前面就是黎明！
您永远都是那句话：
“劳我一生……
前面就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
另一首：
关门读禁书，
风雪未断路。
东渐被流沙，
朔南不自述！
妙在《尚书》里，
用典费岁除。
平生静且险，
遇“必”心有主！
2019年11月30日，时隔一周，这个黑暗的日子啊，老师80年的生命历程就此定格！
本文作者
我永远失去人生路上的领路人，永远失去一位好父亲般的老师。我多想再听一次您的教诲，多想再在您的面前女儿般地任性一次。
安息吧，父亲般的老师！
人都要归宿到天国，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去那里。只是希望，还能再做您的学生！
2019年12月4日于昏鸦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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