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作：寻找白鹤仙师

寻找白鹤仙师

文/陆生作

 

在桐庐、新登交界处，有一座山叫灵山，山顶上有一泓水叫龙池，龙池上有一块岩，不知何时，有人在岩上凿了一个像，叫白鹤真人。相传白鹤真人曾在此炼丹。这是明嘉靖五年（1526）《桐庐县志》上的记载。

我知道白鹤真人，就是这两天的事。读桐庐作家王樟松的一篇文章，才知道高山阆仙洞内祀白鹤仙师。我小学时去洞中游玩，没这个像，当是近年新塑的。历史上当然是没有的，因为寺与庵皆在洞外。近年挖掘地方文化，阆苑石海又是景点，自然要有看点，那就恢复起来。我特意寻找阆仙洞的图片，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小小的彩色像立在洞内。村民只知他是白鹤仙师，王樟松说他“鹤发童颜，目光如炬”，判断他是北宋元丰五年（1082）状元黄裳。我却以为白鹤仙师另有其人。

在民国《桐庐县志》《新登县志》均有白鹤仙师的记载：

青石坪庙，在傅、钱家，祀白鹤仙师。《桐庐县志》

唐山，在陈村左，山半有白鹤仙师庙。《新登县志》

白鹤山，在县西六十里，渔洲山西，上有白鹤仙师祠。《新登县志》

可惜也只有这么简略的记载。傅家、钱家这两小村，属桐庐横村镇凤联村，就在灵山附近。由此可知白鹤仙师即白鹤真人。

 

赵炳

白鹤仙师作为民间信仰，在浙江台州有广泛深刻的影响。清光绪《玉环厅志》载：“白鹤观，在古城头，供白鹤仙师，与徐都白鹤异。”民国《象山县志》记载了一批白鹤庙，因为“象山旧为台属邑，故亦祠焉”，其中还提及南宋地方志《宝庆四明志》，“白鹤庙，象山县城内，神姓赵名炳，字公阿，东阳人，能为越方”。由此可知赵炳是白鹤仙师，又称白鹤大帝。

 

有了“赵炳”这一姓名，顺藤摸瓜找故事。《后汉书·方术列传》里有他的经历。东汉末年，金华人赵炳去到福建，遇到另一个方士徐登，两人一交手，哎呀，同道中人，那就在一起，赵炳做了徐登的徒弟。

 

岔开去聊两句闲话。徐登真是奇人，本是个女子，竟化成了丈夫。若在今天，徐登可能会选择变性手术。而在古代，女变男则是干宝《搜神记》里的子不语，比如“魏襄王十三年，有女子化为丈夫，与妻生子”。记忆中有个古代故事，一对男同志，抱养了一个儿子，养大，为他娶妻，结果被儿媳妇发现了——婆婆涂脂抹粉，竟然是个男人。一下就乱套了，儿媳举报官府，婆婆因而受难。英国的王尔德、图灵，都曾因“性格”而遭罪。清谭献《复堂日记》记载了一个陆姓男子，江苏常熟人，四十多岁，去安徽天长县做客，睡梦中有一女子喂他吃了粒药丸，醒来发现自己变成女的了。我写了篇微童话《打败隆头鱼大王》，就以此为原型。大自然无奇不有，海里的隆头鱼真的可以女变男。

 

继续讲赵炳。徐登死后，赵炳来到台州章安，做了很多好事，受百姓爱戴，展示了很多方术，受百姓膜拜。葛洪在《抱朴子》中记载了赵炳的神迹：朝人吹口气，人不能动弹；朝老虎吹口气，老虎乖乖受绑；钉在柱子里的钉子，朝它吹口气，钉子像箭一样飞出去。这些功夫在章安县令看来，却是妖术惑众，于是下令将赵炳乱棍打死，丢入水中。尸身没有顺水而流，而是逆流而上（无姓儿五祖弘忍刚出生就被母亲扔于河中，也逆流而上），至白鹤山①，于是乡人建庙祀之。宋时屡显灵异，屡受册封，元丰七年（1084）赐庙额“灵康”，崇宁三年（1104）封仁济侯，大观二年（1108）进显仁公，政和三年（1113）进灵顺王，宣和四年（1122）加“显佑”，建炎四年（1130）加“广惠”，庆元二年（1196）加“善应”，开禧三年（1207）改“善应”为“威烈”。这状态，跟我上次整理的分水柳山庙的神同属一个套路。

 

因为赵炳在福建生活过，所以福建也有白鹤仙师的信仰。这是“沿海最普遍的民间俗神信仰”，“是最早的海洋保护神和民间保护神，比妈祖信仰早一千年”。赵炳老家金华永康，有赵侯庙祀赵炳，“蚊蚋不能入也”。

缙云县志

 

丁令威

在温州苍南第一高峰鹤顶山上，有仙师庙，也供奉白鹤仙师。但这位神仙不姓赵，而姓丁，名令威，出现在陶渊明的《搜神后记》中，一翻开就能看到他。有人说，《封神演义》中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的门人白鹤童子就是他。

 

丁令威，哪里人？《搜神后记》说他辽东人，《白鹤道院石碑记》说他原籍金华，《清江县志》说他豫章人，《南昌府志》说他武宁人。有说他七岁入山求道，有说他学道于灵墟山，有说他在合皂山修真得道，各地有丁令威炼丹处。反正得道了，化成白鹤到处飞，炼丹对他来讲不就等于生火做饭么。成神成仙了，神迹可不能少，而且越传越不清楚。有说他西汉的，有说他东汉的，有说他晋代的，作为一个神仙，跨几个朝代，实在小意思。

若将丁令威看成一个人，哪些记载比较靠谱？他是辽东郡人，有养宠物的习惯——养鹤，做过安徽泾县令，热衷于修道炼丹。传说他羽化登仙，不过让修道炼丹没有白费而已。他得道后，化鹤归来，歇在华表柱上。有个小朋友用弹弓打他。他飞起来，在空中盘旋，开口唱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他成仙了，又化白鹤，所以称白鹤仙师。

 

读《搜神后记》里的丁令威，容易想到诗人李白的朋友：窦子明，江油人，为彰明县主簿，后弃官，入圌chuí山学道，故名窦圌山焉。初，子明学仙，未几辄下山。至桥侧见一女磨铁杵，问之。答曰：“铁杵磨绣针，功久自然成。”遂感悟，复归。修炼三载，白日升天。——这弃官、学道、升仙，实在是讲故事的套路，也是一种文化缩影。

 

在苍南鹤顶山白鹤仙师庙前，有刻石“白鹤仙师练武场”遗址。一招白鹤亮翅，大家都是知道的。像华佗五禽戏，像螳螂拳、猴拳等都是人对动物的模仿。相传浙江丽水少林拳师方种独生女方七娘，将白鹤舞姿妙化于少林拳中，独创“白鹤拳”，后被奉为白鹤仙师始祖。

 

在鹤顶山上，还有“猪石”传说。白鹤仙师用法术将石头化为猪仔，使其上天，欲搭通天桥，却被天神破了法术，猪仔又化归石头，一动不动。千万块黑白石头，头朝上，尾朝下，是一道因火山爆发而成的景观。

 

 

九天玄女的爱徒

第三位白鹤仙师是九天玄女的爱徒。

广东梅州兴宁罗岗有白鹤仙师山，因形似白鹤而得名。传说，有一天，九天玄女俯瞰凡间，看到了这座山，就对她的徒弟白鹤仙师说：“这山像你，与你有缘，你就去那里传道吧。”后来山上便有了白鹤观，“白云深处神仙府”，香火缭绕至今。

 

 

白公胜

湖南祁阳也有白鹤观，在白鹤山上，供奉白鹤大仙。相传春秋末期，有一位王子躲在这里，没事就炼丹，最后乘着白鹤飞走了，成仙了，人称白鹤大仙。炼丹的炉灶还存留在山上。

 

这位王子叫白公胜，楚平王嫡孙，在历史上也是鼎鼎有名的，楚国的“白公之乱”就是他制造的。故事说起来比较复杂，长话简说。白公胜随父亲流亡在郑国，父亲因间谍罪被郑国杀了。白公胜回到楚国，再三请求讨伐郑国，为父报仇。终于同意了，要攻打郑国了，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晋国先出兵攻打郑国，楚国怎么办？竟出兵救了郑国。这把白公胜气坏了，起了叛逆之心。机会来了，吴国攻打楚国，白公胜打了胜仗，缴获了不少战利品。他以献纳之名，带兵进入国都郢，杀了大臣，挟持了楚惠王。幸亏叶公出手，就是被儒家说成好龙的那位叶公，挺身而出，平息了白公之乱。白公胜逃入山林，自杀。如果炼丹真能升仙，这还真是白公胜最好的出路。

 

 

 

白鹤仙师的信仰，在台州、温州等地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关于白鹤仙师的说法，还有不少，比如，说白鹤仙师是菩提祖师的徒弟；比如，第六十代天师张培源自称白鹤仙师；比如，陆游有诗：“安能学胡公，危苦寄鹤翅。”自注：“仙人胡安学道西岩，跨鹤上升，山以此得名。”所以四川成都蒲江也有白鹤山、白鹤寺，祀汉儒胡安。

 

 

 

白鹤与道教的关系很浓，白鹤仙师是道教所尊奉的神仙，全国各地那么多与白鹤有关的山、寺、庙、观、祠堂，真是眼花缭乱。

 

找了这么多白鹤仙师之后，是不是更不知道《桐庐县志》《新登县志》所载的白鹤仙师是谁了？

 

民间信仰有其秩序，但也混乱的。供奉白鹤仙师的，可能不叫白鹤庙，比如桐庐的青石坪庙，象山的金山庙、灵峰庙、镇龙庙、镇安庙、将军庙、柳山庙。这柳山庙，不祀广信王，也不祀孙惟晸，而是祀赵炳。叫白鹤庙的，也未必祀白鹤仙师，比如《玉环厅志》所载：“白鹤观，在徐都白鹤山麓。”“白鹤观，在古城头，供白鹤仙师，与徐都白鹤异。”明显徐都白鹤观不供白鹤仙师。乡人信仰，多实用主义，一个庙里放一个菩萨不少，放两个菩萨也不挤。比如，清咸丰八年，各地孔庙皆配祀陆秀夫，这是奉旨办事。菩萨多了，大家分工，管得也宽嘛。

 

 

 

说回黄裳。

史载黄裳曾在桐庐浮桥埠禅定院读书，后又寓居阆仙洞十余载。1106年，64岁的黄裳掌管杭州余杭洞霄宫（道教宫观）。1109年，黄裳南还，受惠文和尚邀请，重游阆仙洞，“作诗十绝，以贻惠文”。并请惠文在阆仙洞附近建一个紫元庵，打算退休之后来此养老。不久后，紫元庵落成。1112年，黄裳撰《阆仙洞记》。紫元庵，后改名西方庵，史上多次重修，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毁于战火与打砸。民国《桐庐县志》载：“旧时，禅定院有紫元祠堂，阆仙洞有紫元庵，皆以祀裳也。”由此能判断黄裳是白鹤仙师吗？不能。紫元庵建成时，黄裳70岁不到，难道当时庵堂里没有摆设神像？——县志记载很清楚，庵后有泉，传说白鹤真人尝炼丹于此。这必是在黄裳之前。如果是黄裳，直接写黄裳炼丹于此就行。

惠文是佛家，住一代名刹文明院（俗称仙洞寺），在阆仙洞侧面。禅定院，也是佛家。白鹤仙师是道家的，佛家的道场会祀道家？

再想想灵山上那白鹤真人像，在嘉靖年间已是“不知何许人凿”，极有可能在黄裳寓居阆仙洞之前，本地就已经供奉白鹤仙师了。从县志记载的简略来看，对灵山附近的乡人来讲，“白鹤仙师是谁”是不言自明的。

 

确实，黄裳自称“释老之徒”。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附录二简单介绍了黄裳：“徽宗于政和三年（1113）下诏天下，访求道教仙经，所获什众。政和五年（1115）设经局，敕道士校定，送福州闽县，由郡守黄裳役工镂板。”但依据这些并不能将黄裳与白鹤仙师划等号，从专业性上讲，校定是道士做的，黄裳是监雕。黄裳自号“紫云居士”、“紫元翁”，不是“真人”，他作《阆仙洞十咏》有《巨蟾》《碧鸡》，而县志载：“桐庐山中垂云洞，本属方氏，后归黄尚书裳。裳自号'紫云居士’，改洞名紫元。至今邑人谓之垂云洞也。中有大蟾蜍，夜寂月明则出，鸣声闻山谷间。有禽曰碧鸡，大如凤，色如翡翠，声如吹笙，仰石以栖，岁一至，哺雏而去。”一阆仙洞，一垂云洞，相聚五六十里，都有巨蟾、碧鸡？垂云洞及其附近祀黄裳吗？供白鹤仙师吗？ 

 

 

一个凡人能成神仙，必有打动广大群众的功绩或神迹，如赵炳，如丁令威。黄裳似乎还没这个条件。还是回到孙权爷爷孙钟的那则奇遇，据乾隆《桐庐县志》载：“相传，（孙）钟富春人，性至孝，家贫种瓜为业。一日有三人来乞瓜，钟设瓜及饭。二人谓钟曰：'蒙君厚惠，当示以葬地。’仍戒曰：'下山百步勿反顾。’钟不六十里即回顾，已失其人，惟见三白鹤飞去。遂葬其母。”这故事叫设瓜得墓，见《幽冥录》，见《古今事文类》。这才像白鹤仙师，“示以葬地”是他们的本事，孙氏后人因此而登极。有故事说刘伯温能成将相之才，也是因为他父母善待了一位满头脓疮的白鹤仙师，得其指点，以“天葬坟”迁葬先人。

孙权一家在富春江两岸是无人不晓的。“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左手边有天子岗、白鹤峰，右手边有白峰岭、灵山。白鹤峰上，三白鹤飞去，飞去哪？会不会飞到灵山上炼丹呢？那么，阆仙洞里的白鹤仙师不是黄裳，是他们了。

 

 

①《艺文类聚》卷九〇引《临海记》：“（临海）郡西北有白鹤山，周回六十里，高三百丈，有池水悬注，遥望如倒挂白鹤，因以为名。古老相传云：此山昔有晨飞鹄，入会稽雷门鼓中，于是雷门鼓鸣，洛阳闻之。孙恩时，斫此鼓，见白鹤飞出，翱翔入云，此后鼓无复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