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
说到黄粑，不得不说到黔西黄粑，特别是李龙岗家黄粑，色香味俱全，畅销省内外。据说每天排着长队购买的人常堵塞交通。
但我现在不喜欢吃黄粑，也许是小时候确实吃腻了。
那时候，每到过年，母亲总喜欢做很多很多黄粑，一直吃到第二年草长莺飞之时。黄粑全是靠我们用力气推拉石磨制作，石磨不停歇，我们也不停歇，反过来如是。一家人围着石磨拉呀拉，转呀转，半天就要推拉完几斗梗米和几升糯米的浆，再把几斗玉米磨成细沙。一般要到晌午过后，才在一阵腰酸腿疼的呻吟中结束石磨的咿呀声。母亲说：歇一会。我们便靠在石磨上呼呼大睡。不久，又在母亲心疼的轻呼声中醒来。母亲已把米浆和玉米磨出的细沙搅拌均匀，我们都跟着七手八脚地团起来，团成自己想要的形状。再把事先准备好的玉米棒子的外壳理匀，严严实实地包裹上去，不能留一点儿缝隙。最后结结实实地系上用火烘烤过的棕叶，上甑蒸熟即成黄粑。在系棕叶时，爱美的母亲总会把棕叶绾成蝴蝶结，系在玉米棒子的外壳上，看上去十分漂亮。
不得不说，母亲做的黄粑不但外形美观，内容也相当具有诱惑性。可以说是软糯鲜香，甜味无穷。对于当时喜欢吃甜食的我们，再恰当不过。那时节物资匮乏，白糖还不普遍，做调料用的大都是糖精。糖精的甜带着一种无尽的苦味（今天想来应该是甜得过度），随意加一丁点，吃起来都甜中带苦，却谁都喜欢吃。有时我在想，那时怎么就没有人顾虑会不会患上糖尿病呢？也许和饱思淫欲正好相反吧。
黄粑下甑一般是在第二天清晨。我们还在睡梦中时，母亲就又开始呼唤起来。她声音沙哑，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毕竟一天一晚没睡觉。因为要守在灶门口，随时往灶里添柴。母亲说，需添一晚上，蒸出来的黄粑才黄，预兆才好。这个事她怕我们偷懒，就自己去做了。
我们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天才开河口，嘴里不住地嘟囔：还这么早，这么早哩！突然，一股香而甜的味道涌入鼻孔，就都三步并着两步，奔往厨房里。母亲正矗立在灶头上，弯着腰，捡黄粑。雾气氤氲在她身上，很像传说中的女神。看到我们，母亲随手捡几个黄粑扔过来，烫烫的，软软的，香香的，大家顿时少了睡意。赶紧撕开蝴蝶结，像狗啃骨头一般狂吃起来。我却闹了笑话，竟然把蝴蝶结弄成了死结，怎么也撕不下来。看着别人都吃得满口生津，我还在面红耳赤地撕，撕，撕，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开。其他人都看着我笑。母亲一个箭步跳下来，用手轻轻拉着棕叶的一端，一划拉，再揭起裹着的玉米棒子的壳，黄酥酥的黄粑就裸露在眼前，真像一个刚刚降临的婴儿，融融的，软软的，黏黏的。我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一口，哇，甜！糯！软！香！全身心都是味道。一个一斤左右的黄粑居然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会就吃个精光，在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的黎明。这时大家才想起还没洗漱，就开始唱一段童谣：头不梳，脸不洗，花着屁股（指嘴巴）就吃起。一边唱，一边又把手伸向第二个黄粑。母亲也不阻止，只是念叨：想吃就吃吧，反正是过年。我们就更加快乐了。
第二天白天，母亲还不会睡觉。她背上黄粑，这个亲戚家送两个，那个亲戚家送一双，直到晚上才回来。母亲脸上挂着疲惫的微笑，尽情地和我们分享亲戚们吃了黄粑后的感受。大约不外乎一句话：不错，甜，糯，黄。说完，她就洗漱睡觉去了，带着一脸的幸福和疲惫睡到第二天。第二天正是过年。
母亲做黄粑一直持续到我们都参加了工作。记得那年过年时，母亲又做了一点黄粑。她是用粉碎机打的材料，放的已不再是糖精而是白糖。有媒体报道说糖精里有毒，已被禁用了。我就在想，糖精已经毒害了很多代人，不也没事吗？当然也甜蜜了好几代人。母亲赶紧把黄粑上到桌上，叫大家趁热吃，我们都把手伸过去，却没有人拿起来。大家都悄悄说不敢多吃甜食。母亲只好把黄粑收起来，脸上不再有过年的喜悦。
从此，母亲再没有做过黄粑，偶尔，会从街上买一两个回去，往往放到发霉了仍没吃。有时候我也会给她老人家买一两个回去，仍是发霉了还没吃。
前两天，有黔西的朋友过来玩，特意带了两盒黔西特产——黄粑。我就给母亲带了一盒回去，并向老人家宣传：黔西黄粑，是贵州的名小吃。什么味道？母亲问。甜的吧，我随口说。母亲惊愕地望着我，喃喃自语：不是不能吃甜食吗？怎么又？我说：这是我以前在黔西支教的学校领导和同事们昨日来玩，特意带来的。妈，您尝尝，人家一片好意。母亲褶皱的脸上又扬起灿烂的笑容。
母亲一边切开黄粑的包装，一边问：他们对你还那么好？不是都过去了几年？我点点头，说：人与人的交往是相互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关系就代代相传，源远流长。
母亲把黄粑切成薄片，放在甑上蒸热，夹了一片给我，我没有吃，母亲自己尝了一口。“妈，什么味道？”我好奇地问。
“不甜，”母亲带着奇怪的口气惊呼，“好吃！”老人家夹起一片准备再递给我，我依旧没有吃，母亲就独自吃了。看母亲吃得那么幸福，我也颇感过年一般。
于是，以前所有支教的快乐和幸福便都浮现出来，眼角不觉湿润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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