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个狗日的，挨千刀的货，偷东西偷到老娘头上，吃不着过年豆腐了……”前些年，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人偷了我们家一只芦花鸡，母亲第二天早晨放鸡出笼清点数目时才发现。她气极，站在院子里，对着村口的方向，扯开嗓门儿痛骂那偷鸡賊。
“吃不着过年豆腐”，在我们这一带，那是对人一种最严重的诅咒！豆腐，以其细腻、滑嫩、水灵、幽香为特色，成为人们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经典美味。但位于大巴山腹地的陕南晓道这片乡村，豆腐被赋予了生命的气息，成了人们生命延续的一种见证！
在我们这里，除夕团圆饭的吃法是有讲究的：全家人围桌而坐，一桌人数必须凑够八至十人，一盘豆腐众星拱月般放在餐桌的中央，在长辈的带领下，大家纷纷用筷子夹起一块煎炒的两面微黄的豆腐送进嘴里，然后才可以自由地选择吃其它的菜。这是祖传的遗训，是吃年饭的程序和规则！至于这一习俗的来由，谁也说不大清楚。童少年时代，我觉得这种团圆饭的吃法简直是在折磨人。从年头盼到年尾，好不容易才盼到饭桌上有两个肉菜，可父亲却喊着七八个祖先的名字，请她们一一入坐，倒上酒，将筷子架在饭碗上，然后跪在一边焚烧纸钱。亡故的祖先我一个都没见过，自然也记不住她们的名字。黄纸是经过特制的钱凿子捶打过了的，上面留着一串串古铜钱的痕迹。
记得有两年光景稍好点儿，父亲在烧纸钱的同时还放了一挂爆竹！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站在父亲的身后陪着，可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桌上的美味，喉咙里早已伸出了手爪，口水一遍又一遍地咽进肚里。待到我们这些大活人入坐的时候，那两盘一年难得见一次的奇葩肉菜差不多已快凉了，而此时还不能动筷，要等吃了豆腐再说。在那个年代，虽说再穷，豆腐一年还是能吃上几次的，因为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大豆，而大肉只有过年时才有那么一点，所以人们向来都是“有了肉不吃豆腐，有了豆腐不吃酸菜”。
后来，父母亲都老了，当我们这辈人各自主持家事的时候，团圆饭的吃法也就没那么讲究了。我笑着提议女儿、侄子们先吃豆腐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戏谑的口吻，惹得孩子们一阵哄笑。笑过之后，但大多数还是先夹起了豆腐。
1998年，也就是我从国有企业下岗的那年，村里来了一位神算，几乎所有迷信的村民都去算过了，都说很准，准到了骨子里。时值八月，神算说村里的老王、老张这两个人吃不着过年豆腐了，并给他俩各自倒找了10块祭奠他们的香火钱！老王从此一蹶不振，哭哭啼啼的，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提前给吃了，可到除夕这天他把豆腐吃进肚里后仍然还是大活人一个；而老张呢，激动地把豆腐送进嘴里时，一阵狂笑，柔软如水的豆腐卡在喉咙里，眨眼间就被活活地噎死了。
从此，村民对过年豆腐又有了一种新的诠释……
豆腐是一道门槛。
直到 今年春节，我才明白吃过年豆腐的真正内涵。好像这一切都是前辈们用预言安排好了似的，我们只不过是预言的践行者。一顿年饭，一盘廉价的豆腐，让我们不停地攀爬、迂回，象唐僧取经一样历经艰险，才能取到豆腐这无字的经文！
俗话说，靠山吃山。如果靠山的话，我们只能活回到猿猴。这些年，乡村人口锐减，现代化的城市进程，掏空了乡村的精、气、神，新坟多于新人。我女儿上小学时，是她爷爷和奶奶两人带着，上初中时是她奶奶一个人带着，上大学时就剩下她自己了。我们一家五口变成了一家三口，我在山东，老婆在天津，女儿在西安。一人脚踏一个省，一人守一片孤独的天。把亲情和血缘交给万能而又无奈的电话！
女儿在放寒假的前一个星期，她和几个学友一块去相馆照相，车行至西安长安区路段时，被一辆大货车撞翻。庆幸的是女儿只受了点皮外伤，而其它几名学友都伤势较重，有个女生成了植物人。当时女儿打电话叫我爸爸的时候，从她顫抖的声音里，我听出了恐惧、惊悚和对生命的强烈渴望。三个月前，我在山东一家工地上，从第四层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时候，也发出过这种顫抖的声音！也和女儿一样，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年关之时多毛賊，褔，不双至，祸，总不单行，没过几天，在餐馆作配菜工的老婆，因这天客人较多，晚上下班下的晚了点，回出租屋的途中遭劫匪袭击，幸遇巡逻的警车路过……
春节，我们一家三口从不同的方向赶回了故乡小村。劫后余生围坐一桌，不由感慨万千！
回到天籁般的小村，我才感到生命的真实。多年来我们把生命交给他乡，交给马路，交给司机，交给高高的脚手架，交给不可预知的深渊，交给形形色色的食品添加剂，有的还给我了，有的只还给我一部分。只有回到山环水绕的故乡时，才感觉到收回了被流放出的贱命，拥有了一份真实的平安！
春节是短暂的，过完春节，我们又得象劳燕一样从这个初春飞出，在下一个初春飞回，打工的收获就是嘴里衔回的虫子。别看每年进入腊月下旬，小村被回乡的游子用大红的灯笼、春联、爆竹和各种款式的豪华小车演绎的山河锦绣、富裕吉祥，到处都是作绅士状的小土豪，到处都是飘洒的裙裾和摇曳的小蛮腰。可这些都如搭建的戏台，大家在唱完春节这曲戏后，很快就会人去村空，乡愁满地。
现在，小村已让喜气盈满。我家偌大一个院落，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空旷，三个人已是一个庞大的实体，有足够的份量来庆贺一个新年！所以我没叫任何人前来凑数，就我们三个人吃一大桌丰盛的团圆饭。在祭拜完祖先之后，我郑重地宣布开席，郑重地把筷子指向餐桌中央的那一盘豆腐。三双筷子夹住豆腐在半空碰在一起：“吃！”此时，我们的眼底都闪着激动的泪花……
至此，我用大半生的经历品出了，过年豆腐，有一种沧桑的味道！
豆腐，其实就是故乡把洒向漫天的流星摘下来，当作大豆，用古老的石磨，磨啊磨，磨成一轮皎洁的圆月。
汉语言文学专业，陕西岚皋县人，从事过十多年工业会计工作，期间任过两家纸媒特约记者，现职业为建筑电工。2015年8月份重拾文笔，诗文散见于《陕西诗词》《长江诗歌报》《无界诗刊》《中国草根》文学等刊物和《当代作家》《中诗网》《原乡书院》《诗歌高地》《中国现代诗歌》《作家在线》《诗在线》《海子诗社》《水仙花诗刊》等20多个微刊微信平台。朴实的语言，深邃的意境，是我追求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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