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朱杰
历来中秋称佳节，从时令的角度看，我以为确是至理。初秋似夏，过于燥热，深秋近冬，又太萧索，只有中秋，草木介乎枯荣之间，秋色浓淡最为相宜，秋味也最佳。古人诗词中的秋草、秋叶、秋月、秋雨等诸多意象，也大多采撷在这个时候。然而，隐在诗词中的秋，又过于凄清和悠然了，总感觉文雅得有些隔膜，趣味熟悉得有些陈旧，不接地气。这到底令我惦记着秋日里的原野了。
此时的原野，似乎最能袒露大地地脉的蜿蜒流通和地气的微妙变化。看吧，秋天往纵深推进，大地渐渐显出萧索的意味来。原野仿佛分娩完成的少妇，在忙乱与疲惫中卸下孕育了两季的丰盈，身心一阵轻松，神色渐趋散淡、从容。夏日里那一望无垠、随风翻涌的庄稼基本上已收割完毕。极目远眺，大地空旷邈远，遥接长天，偶见几块被掰掉了棒子的玉米地在田野中零落地伫立着，叶子已泛黄萎落，失却了夏日里那份不透风的密实，和争相拔节吐穗的紧张，变得疏朗，清癯。秋风穿过，声音清冷冷地回旋在日渐空旷的原野上，似乎透着一份独自伫立的寥落，带给人一种惊心的响亮。
土地上的野菜尚未失却颜色，但叶脉渐渐凸出僵硬，根须开始往大地深处收敛精气，以备来年初春吐放生意。比如荠菜，叶片慢慢泛红、萎缩，根须渐渐变粗、伸长，再等待一段时间，少小幼童就可以攀着祖母的篓子，蹒跚着步履，到田野上挖荠菜了。回来用鸡蛋裹起来小炒，或者做成蛋花汤，开水一焯，灰扑扑的叶片忽转青翠，恍若重生，根茎绵软而劲道。咀嚼中，清香自然的田野气息沁入唇齿之间，是难以忘却的儿时风味，也是寒冷冬日里一道赏心悦目的佳肴。秋草依然蓬蓬勃勃，牢牢地抓在田边地头上，大多已经结出种籽，在日光曝晒下散发出浓烈扑鼻的气息，庇护着蛐蛐、蝼蛄、秋郎等在这个季节开始活跃的昆虫。黄昏晚间时分，月明星稀下的唧唧虫唱，愈发衬出这片大地的静谧深沉，蹲坐其间，白日里那些鼓荡飞扬、进退失据的纠缠遁于无形，内心重归沉静。
原野上的秋不尽是萧瑟、枯黄，也有明艳的一面。如正当时节的牵牛花，大概是原野上生命的最后一次出彩了。如果以“秋意”为题作一幅画，我以为除了画一蓬半衰的枯草，叶子上蹦跳着一只蛐蛐，最好再随意迁延几朵散落着紫色或白色花朵的牵牛花，浓墨重彩地点缀在枯藤衰草之间，如秋之明眸，如此一来，秋的意思就跃然纸上了。
一般而言，秋的韵味来得清、来得静。然而，也有稍显热闹的时候。比如，地头上有几株农人遗弃了的老豆角，疏了栽种者的刻意培植，与不知名的野草纠缠在一起，藤蔓欢快地肆意迁延，紫色的豆角一簇簇吐放得到处都是，在透明的秋阳中闪闪发亮，好像永远结不完，生发不败，牢牢占据了大地的一角，与漫山遍野卷过来的萧索相对峙，圈起了一座固执的围城。在日益空旷、内敛的原野上，如果突兀地邂逅到眼前这一幕，一时之间，脚步竟不知如何转换。农人们常用“长疯了”一词来形容这种状态，着一“疯”字，描摹刻画何其生动。此刻，它不再是人为培育下为人们提供食材的蔬菜，而是原野土地生发的草木，散漫随性，一任自然，充沛淋漓地张扬着生命中最后一股朴野之气。
经过一秋的劳作，乡亲们脸上纵横的沟壑愈见深刻。低头四顾，扑入眼帘的是堆满场院的粮食，起身远眺，播种完毕已暂露头角的青青麦苗正漫山遍野铺展，巡视其间，他们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立足于聚敛收藏的原野中，如充电般获得再一次的神完气足。曾有一次，忘记了什么原因，许是在地里劳作了一上午，身体疲惫劳累至极，我就势躺倒在一片剥了皮的玉米棒子上，祖母说道：“你不嫌咯得慌吗？”听到了却没有作答，透明和煦的阳光洒下来轻覆身上，呼吸着新粮食的清甜之气，伴着亲人们劳作时的喁喁絮语，缓缓沉入梦乡，一觉醒来，满眼金黄，身心顿感一种无法言说的舒畅。如今，那幅光景随着祖母的逝去再也无法重现，但相隔愈远却愈发清晰，此后的我再也没有获得过那种体验。
原野的地脉或许只有那些将根须扎在那里的那些生命方能接通，秋的情意也只能由脚下这片土地去诠释、接纳。他与山林的秋不同，和都市之秋也相异。山林的秋隐逸之气多，植被繁密，山石嶙峋，是大地被地壳之力挤压升降出的一种“突变”， 遮蔽了地气，切断了地脉，只适合游赏把玩，再高的山，再大的川，也会被缩小为诗词中的一个盆景。行走其间，你只会昂起头来放目远眺，断不会低下头去体悟脚边一株野草世界里的枯荣变幻，试着去理解一棵野菜为顺应时节变化而付出的努力和智慧，一旦离开，人去山空，留不下一个脚印。而原野的秋，苍苍莽莽，天地一派，无法用几行长短句去概括，除了涉身其间，裹一脚泥，别无他法触到地脉的搏动，从而获得万物生命收放之际带来的那种充实与愉悦。而这，正是原野之秋的精义。
如今，人们在高楼围观下的公园里找寻着秋色，面对这些“驯服”了的花花草草，由春到夏，从秋到冬，看年年岁岁花相似，同一棵老枫树枝头上的春芽演变成秋叶，总觉得万物生命被编入了一种预设好的程式，被禁锢在铺设得整整齐齐的甬道之下而无法动弹，亦无法触摸，无论如何内心都升腾不起那种曾有的感觉，嗅不到空气中充塞着的那种“翻耕的泥土、穿梭的农机燃烧的柴油、成熟的庄稼、透明的秋阳、衰败的草木，以及田畦间老了的菜蔬”相混杂后发酵出的特有味道，寒来暑往，春秋易替，不过增减了几件衣服而已。
久矣，我不复回归原野，根须又将扎向哪里呢？
王朱杰，山东大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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