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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梁祝 | 就读这篇

小说

梁祝

张宇

在农闲时分的一个农家小院里,有时会飘出悠扬的二胡之声,这应该不算是个寻常之事。乡间僻壤鸡零狗碎,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乡下人好像没有这种闲情雅致,即使有也不一定会这个手艺。但这对于强子来说却是习以为常了,因为那声音就出自他们家,出自他爸的两只手。

强子还是有些骄傲的。毕竟自己的爸爸与别人的爸爸不一样。同样是两只手,他的爸爸不但能抡镐挥镰、扬场打谷、拖坯抹房,还能站在讲台上拿着教鞭讲课,还能把二根弦的东西拉得让人唏嘘感叹。这不能不让他自豪、仰慕。

说来,强子爸对二胡的痴迷可谓由来已久。强子爸含蓄低调,即使是在自家、关起门来也很少自夸。但作为他的母亲、强子的奶奶可是不吝赞美之词的。她说,你爸小的时候就自己找来秸秆、鱼线学着做二胡,而且还能吱吱嘎嘎地拉成曲调。她老人家的言外之意就是,你爹现在能拉成这样一点也不奇怪,还有可能是胎里带来的。这多少有点古话本里的传奇味道了。强子妈就在一旁一个劲地撇嘴,不知是嘲笑还是替他奶奶不好意思。

在强子的记忆中,他爸的第一把二胡竟是残损的。

好好的一把二胡,它的琴头没有了。是被人锯掉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弯弯的脖子在那,突然就没了去路和收口,像拧掉了葵盘的葵花杆。缺损处锯得很用心,茬口平整,不仔细看是看不到锯齿的纹路的。

被锯掉的琴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强子想,它不是最好的就是最坏的。最好的被人掠夺收藏,最坏的被人消除去掉。

“它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强子爸说,“它是最无辜的。”强子不解,再细问,他爸却不讲了,说,“你还小,不懂。”只是用手指细抚琴头的残口,仿佛在给琴头疗伤。他不说,强子就去问他妈。

强子妈正骗腿坐在炕沿上,挑着簸箕里的黄豆。听他如此一问,本来很耐心的挑拣动作,突然就变得胡乱粗暴起来,最后把簸箕往炕里一顿,说:“谁好人干那事,妖精干的呗!”说完,她就用气愤的眼睛搜寻强子爸。

“妖精?”强子吓了一跳,随之是一脸无奈的苦笑。我已不是三寸顽童了,怎么还拿《西游记》骗我唬我?你不会把黄豆泼到地上来一段《封神演义》里边的“撒豆成兵”吧?

见势不好,强子赶紧溜之大吉。而比他溜得更早的是他爸,他爸好像更受不了这突然晴转多云的天气,也来了个走为上策。

强子爸和强子妈总是吵架。多由他妈的埋怨引发,他爸还与据理力争。强子妈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是:他们的属相不和,她属龙,强子爸属虎,龙虎斗,哪有不干仗之理?

强子已经习惯了这种家庭氛围,他不关心吵架,他只关心他爸的那把二胡。他称它为“断头二胡”。它是疑案,是马蜂窝,是忌讳,是恼火,也是强子要默默破解的一个谜。

那个妖精到底是谁?她在哪里?她长得什么样?她为什么要锯掉琴头?这些问题时不时地在诱引强子成为一个伟大的福尔摩斯。

见强子对“妖精”如此上心,强子奶奶就趁着强子妈不在的时候对他讲了实情。那妖精是人,是你爸爸师范的同学。是女同学,奶奶特意强调了一下妖精的性别。

原来,强子爸在念师范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对他这个文艺青年很有好感。只可惜,当时强子爸已经在家里亲戚的再三撮合下,跟他的社员妈妈定了亲。再说,强子爸压根也没往别处想,他认为那只是一种纯洁的同学关系。

强子爸毕业离校的时候,那个女生帮他扛行李送出好远好远。分手的时候,还送给强子爸一把二胡。琴头是一条雕刻的龙。

“就是现在的这把二胡吧?”强子问。

奶奶点了点头。

“那头怎么被搞掉了?”强子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还不是你爸的那个女同学锯掉的!”奶奶的口吻里有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无奈。

奶奶说,那年强子爸妈都结婚一年多了,突然有一天,一个自称强子爸的同学的女子出现在强子的家里。当时强子爸妈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强子奶在家。

她很焦急的样子,水还没喝上一口就让强子奶把那把龙头二胡拿出来。强子奶知道儿子有这么个要好的女同学,并且也知道这把二胡还是人家送的,就没有防范,照她说的去做。谁知道,她拿过二胡就从兜里掏出一把钢锯锯了起来。强子奶就上前去拦。女子说,婶婶你不要管,你儿子明白咋回事。强子奶也就没再坚持,再说,二胡毕竟是她送给强子爸的。在强子奶奶的观念里,似乎送礼之人永远享有礼物的支配权,收礼者总有“拿人手短的”的亏欠。

  做完这些,女子拿走“龙头”就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那爸妈回来怎么说?”强子急于知道后果。

“我把这个事当他们说了,结果你爸妈就吵了起来。”

当时强子妈就翻了,就让强子爸说清楚。强子爸当时也说不清楚。他也不明白他的女同学为什么这样做。他私下理解是女同学因爱不成而生怨的报复举动。而在强子妈这里,却不是这样。强子妈不干了。

“好你个不干不净的东西,骚狐狸都上门了!”强子妈用刚刚点完种子的手把炕沿拍得啪啪作响,震得强子爸鼻梁上的眼镜不停地下滑。强子爸就不停地用食指往上推,同时嘴里也没闲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怎么能这么干?过分,过分,太过分!”

“何止是过分,而是太歹毒了!”强子妈嗖地拎起二胡指着琴头说,“你说,你说说,她锯的是谁?”强子爸审视了半天,没弄明白强子妈说的那个“谁”是谁。

“我可是属龙呵,锯的可是我呵。”强子妈痛心疾首地哀鸣。依照强子妈的这种逻辑,人类也就是十二种动物。

“那我把它摔了!”强子爸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和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抓起二胡就要实施。

却被强子妈拦下了,“慢着,给我留下来,我要把它当成一个警示。”

强子妈这招挺绝,留下了二胡也就留下了强子爸的小尾巴,它将永远夹在她小瞧他的门缝里,作为罪证或镇物。

强子妈将二胡郑重地挂在屋内西山墙上。二胡由一个女人的礼品变成另一个女人的战利品。对着一进屋的门,对着整个家庭。从此强子爸靠边,强子奶咋舌,强子妈一统山河。 

可是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局势就有了变化。

当然强子妈也没有想到,强子爸还有咸鱼翻身的时候。

这一天强子爸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钻进前园子里去看一看蔬菜们的长势,而是一头就扎进了屋子里,迎面向他的“哭墙”——西山墙走去。他伸出了右手,若无其事地把那个“罪证”从挂钩上摘了下来。然后在屋子中央摆好凳子,端坐、叠腿、擦香、调整千斤、运弓、按弦。这一切做得流畅、任性,甚至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他可能忘了强子妈正在外屋目瞪口呆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太过分了。

强子妈揸猪食的手都没顾上甩甩就进屋了。屋内的空气绷得很紧也很烫。屋内突然响起的琴声也让屋外的强子奶过度紧张,她手里用来喂鸡的葫芦瓢险些抖在地上,那双混花的老眼正试图透过窗户把屋内的险情打探清楚。

太过分了,还拉起了缠绵悱恻、矫情煽情的“梁祝”。

强子妈还是有抻头的,她忍过了一曲终了,也忍过了万般屈辱。而后,开始清算。

“你中邪了?”

“不,中奖了。”

“说说吧。”强子妈靠着门框,在绝望的尽头显得很悲壮,好像她已做好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准备。

听完强子爸的讲述,强子妈泄了气。心中的万马奔腾变成了此时无声。最后还来了一句:“看来,你这个唐僧还得感谢这个妖精呢。”

原来,强子爸的这把断头二胡不但让他躲过了一场运动,还让他成为这场运动的受益者。虽然啼笑皆非,但也算难能可贵。

那场运动叫“破四旧”。

据说强子爸二胡琴头的那个龙形图案也算封建迷信的图腾,当属被“破”之列。当工作组看到他的断头二胡之后,非常满意,当众表扬了他的政治敏感性和紧跟时代的上进心。其实强子爸对这场闹剧是很反感的,但是形势所迫,只能随波。还好,他的二胡虚惊一场之后又物归原主了。

“这难道不是中奖了吗?”强子爸唏嘘着说,“人家在县里消息灵通呢。”强子爸又补充了一句。

强子妈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人家”指的是谁,不过这回她没有吃醋,而是追问了一句:“那我的属相算不算‘四旧’呢?”

强子爸就嘿嘿地笑了:“没人锯你的头就说明不算。”

“滚!”强子妈回呛了他一句,接着又说,“梁祝一回就梁祝一回吧,下次只能给我拉二人转!”

她甩了甩手上的脏水,径自去猪圈喂猪去了。 

强子老家的风俗,每年年根底下家家都要杀年猪。下年的油星都要从这头年猪的身上出。强子家猪羔子抓的晚,到年底也没长到一百斤。强子爸和强子奶都不赞成杀:“正长膘呢,杀了可惜了。”可是强子妈却坚决要杀。没办法,强子爸远庖厨,强子奶退二线,这柴米油盐的事就得强子妈当家。

 杀是杀了,可是强子妈却又坚决地卖了一半。

“卖了一半”的钱,说是要给自己买台缝纫机。这是宿债。“婚前答应的,现在孩子都有了,该兑现了吧?”

当初强子奶轻许诺言,现在要父债子还,在彩礼里混迟早要还的。强子爸二话没说,乖乖就范。

夫妻双双去了县城。

可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时候,拿回来的不是缝纫机,却是——二胡!一把油光锃亮的二胡。名牌,苏州产的。可能是吸取了“破四旧”的教训,琴头没有兽首,是回纹头。

“都是她的主意!非得要买。”面对强子奶的埋怨,强子爸梗脖辩解。

“那缝纫机的事?”强子奶生怕强子妈还要用缝纫机有事没事地敲打他的儿子,就心有余悸地探路。她也不想背负失信于儿媳妇的理亏。

“就当没那回事。”强子妈痛快地用自己的“倒搭”了结了此案。

强子爸再也不好意思用那把断头二胡了。他悄悄地把它收了起来。

但是用半头猪换来的好二胡却不能拉“梁祝”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二人转就二人转吧,有第三者在总要上演闹剧。 

琴声遮不住,岁月自悠乎。一转眼,强子都在县城工作了。强子爸也退休快二十年了。

人老体弱,各种疾病也来欺负人了。强子爸高度近视,再加上其他眼病,远点儿的东西基本就看不到了。但还好,手是好使的,所以二胡还能拉。强子妈累伤了,地里的活儿一点也拿不起来了,浑身也没有好受的地方。强子就把两位老人接到了县城里。

老年人怕挪窝,尤其是村里的窝挪到城里的窝。强子爸还行,闲极无聊,就一把二胡在手。强子妈就不行了,上街迷路,购物受骗,唠嗑找不到人,用她的话说,这也太受憋了,让人上不来气。而强子妈对付上不来气的方法就是在小区里走圈。

走圈也没把气调过来,一天,强子妈犯病了。强子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妈正躺在床上说头疼。强子就要拉她去医院急诊。强子妈却说啥不去,哼哼叽叽地在床上赖着。

强子爸也不端水也不相劝,只是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然。强子觉得这事可能跟他有关。这老两口时常瞎呕气,都老龙老虎了,还一直在斗。

咋回事呵,爸?

我就刚才不小心拉了一下“梁祝”,你妈就这样了。

你没事拉它干啥呵?

唉,我也不是有意的,那个啥,你知道的,那个送我二胡的女同学前几天去世了。强子爸摘下眼镜,神色凄凉。

你咋知道的,你们是不是一直在联系?

我搁啥联系呵,是我在街上听一个老同学说的。

强子不作声了。

强子看了看那把放在茶几上的二胡。那把二胡还是当初强子妈用半拉猪换来的那个。都旧得不行了,琴弦换了很多回,弓子也换过,琴轴还直跑弦。

强子就又回到卧室想劝劝妈妈。他还没想好怎么开这个口,他妈却冲他挤挤眼,示意强子把卧室的门关上。强子照办,他知道他妈要有隐秘的话跟他说。

我昨天做了个梦,有一个人说我的头呵没在身子上——听妈妈如此说,强子就一皱眉,心想,妈妈又犯老毛病了,总疑神疑鬼的,不信科学信迷信。

这让我想起你爸当年那把锯了龙头的二胡了,别忘了,你妈我可属龙呵。老太太自己给自己掐算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呢?解铃还需系铃人,强子想听听老太太怎么说。

你明天呐,让你爸把那把没头的二胡翻出来,你去那修琴的地方修补上,我估摸着就没事了。强子妈面授机宜。

行,那我试试吧。强子答应着就出了卧室。他爸还坐在沙发上发呆。

强子就跟他爸说了他妈的意思。

他爸很配合,说办就办,三下五除二很轻车熟路地就将那把断头的二胡找出来了。强子都怀疑他爸的眼睛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动作太快了。像戴眼镜那么熟练。

强子仔细端祥了一下这把二胡。照实说,四十多年了,应该旧得不行了。结果,没想像的那么糟,弓是弓,弦是弦的,比妈妈买的那把好像还新一些。强子冷静地审视了一下他老爸的表情。老爷子倒表现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强子心下冷笑:老家伙,装得倒挺像,趁我妈没在的时候你是没少拉呀。

这么老的二胡,上哪里去找龙头呢?强子拿起二胡有些为难地说。

老爷子的身板突然一挺,眼神一下子亮堂不少,他像一只老猴子一样在书架的顶层一阵乱摸。强子都看呆了,这老家伙好像在玩什么掌握之中的游戏。

可是这次却失算了,老爷子摸了半天,除了一手灰,什么也没摸到。

强子,这时候强子听到卧室里老妈在喊他。强子就推开了卧室的门,进屋,又掩上。

你爸要找的东西在这呢。强子惊讶地发现那个被锯掉的龙头正好模好样地攥在妈妈的手里。强子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了门口。

就你爸那眼神还想瞒过我。强子妈鼻子一哼,得意地说。

啥时候弄回来的?强子感觉自己生活在侦探之家。

强子妈没搭话,而是把门皇然地推开了,手向客厅一指,这你得问你亲爱的爸爸了。

客厅成了法厅,暴露了强子爸的被告身份。

强子爸招了。“破四旧”那股风一过,她就托人给捎回来了,都多少年了;人家还是有恩于咱家的。

整得跟见不得人似的,囊藏被掖的。强子妈乜斜着强子爸,眼睛端祥着龙头。

强子爸低头认罪,挠了挠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

明天就把这龙头沾上吧;回不去的,留个念想也好。强子妈别过头去,肩膀有些抖,声音也有些抖——

老头子,其实这辈子我也想听“梁祝”呵。

作者简介

张宇,生于辽宁省彰武县。主管药师。上校军衔现服役于吉林省延吉市32124部队。。联系地址:吉林省辽源市龙山区辽河人家小区1号楼5单元209室。曾在“解放军文艺”、“散文诗”、“前卫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作品曾被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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