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的阳光依然火热，像江南的热情，但比之盛夏直见性命的灼烧，温柔了不少。”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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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也忘不了返家前那个别离的上午。
那天，我和兔爸从酒店赶到毗邻的蓝兔学校，穿过树木蓊郁的校园，掩映其间白墙黛瓦的教学楼隐约可见，碧绿的湖水如飘带弯弯曲曲缠绕在大地上，桂花树甜沁的芳香氤氲四周。一座又一座的石桥，仿佛总也走不完的林间小径，无边无际的草丛与树木，像把大半个森林搬了过来。
此时，心情难得地轻松愉快。经过无数的翻山越岭与起伏沉浮，蓝兔终于结束高考，用兔式语言表述是逃离了“高三大魔窟”，去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江南的大学。如同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她气喘吁吁地撞上红线的同时，我这个陪练者也仿佛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长长舒了口气，可以抬头领略一下天空的流岚红霓了。
我们在宿舍楼下等蓝兔领书回来。九月的阳光依然火热，像江南的热情，但比之盛夏直见性命的灼烧，温柔了不少。我们坐在楼下的青石凳上等兔，提着从酒店楼下超市购来的各种物品，肥皂盒、衣架、裤夹、暖水瓶、收纳盒、洗衣液、洗发水、沐浴露、小台灯、插线板、拖鞋、垃圾桶……林林总总，大包小包像拎着个小超市。看看旁边父母模样的中年人，也是这样大包小包的，相视一笑，全是懂得。
想起送蓝兔上学前，深知我一贯宠宝脾性的同事叮嘱过的：“哎，你要放手啊，孩子大了，到了学校需要什么她可以自己买，正好锻炼锻炼，你可别什么都包办代替啊！”我有些口是心非地点着头，心里却放电影一样检索着一幕幕生活的场景。从小到大，蓝兔还真没有多少独自锻炼的机会。似乎自打进了学校，这个小小的人儿就开始被习题的深海浸泡着，当娘的于不觉中包办代替了她的日常。既知学习的枯燥苦辛，那么学习之余的那点宝贵时间，就坚决地支持了蓝兔的兴趣爱好。绘画啊，阅读啊，旅行啊，看音乐剧啊，甚至为芭比娃娃裁剪缝制服装啊……这么多年，如手中流沙一样易逝的时光中，我们和蓝兔一起沉醉在缤纷的色彩和线条里，流连在他乡的名山秀水间，盘桓在博物馆那些久远又亲切的器物前，还有每天从日常琐碎到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谈天说地里。
一直以为读大学，告别父母离乡背井独自生活，都是遥遥无期的事。即便高考结束了，又迅速陷入等待成绩、筛选学校、填报志愿、期盼结果的连环套里。从六月到八月，埋首报考指南，比选择结婚对象都要用心百倍地查阅学校，从建校历史到发展历程，从办校规模到专业特色，从地理位置到气候特点，从学科评估到前景规划，从历年录取情况到今年分数预估……笔记做了厚厚一大本，机打手绘表格曲线图若干张，电脑查阅，知乎搜寻，电话咨询，请教专家，严谨认真的精神一点不亚于学术研究。当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做着这一切时，才发现先于蓝兔高考的娃儿的父母们早已以更加严谨更加专业的精神完成过这一切了。他们仿佛先一步下海启航的水手，面露先知般的微笑，稳稳地坐在河流对岸，看着我载沉载浮晃晃悠悠游向他们。
是的，当一切经过时，才明白人生就是个过程。你前面有无数的人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你身后亦有无数的人踏着你的足迹亦步亦趋。果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拿自己唯有一次的宝贵生命认真对待每桩事体罢。
可是这个烈日炎炎的夏季，当我汗流浃背地完成这个过程时，并无暇思考这些，甚至不曾感受头顶灼热的阳光，窗外迎风绽放的娇艳葳蕤的刺玫。直到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里时，方才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此时才算抵达终点。在下一场马拉松开始之前，中间这个短暂的间隙可以用来庆祝，用来总结，用来纪念，用来憧憬。那些日复一日披星戴月的凌晨与深夜，那些考试失利的沮丧低落，如同暗夜里看不到光明的挣扎，那些不屈不挠的努力，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咬牙坚持。高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每一个拼命奔跑的孩子背后，都是一家人的冲锋陷阵。
等到激动与兴奋的潮水渐渐退去，我开始手忙脚乱地为蓝兔准备上学的物品。根据通知书要求和网上提供的上学指南，分类列出长长的物品清单，备好一项划掉一项，如是半月有余。担心学校的被子不舒服，又专程去买了棉布棉花，洗干净，迎着金灿灿的阳光晒出干爽清香的太阳味儿，再做成绵软舒适的被子褥子。
女友燕姐们更有意思。女儿考到闽地，她听说那里靠海，空气潮湿，棉被又吸水，网上查了又查，说蚕丝被不吸水，干爽透气。于是跑到商场千挑万选买了蚕丝被，又担心被子不保暖，干脆自己盖着睡了一宿。“一点不暖和，听说那里冬天湿冷湿冷的，能把手脚冻得生了疮！”于是重去换成了厚得像地毯一样的羽绒被。“打了折还二千多呢！”为了检验被子的保暖性，晚上她再次亲自体验。“被子倒是暖和，但那羽毛硬刷刷的，像一群鸭子捂在被子里，一晚上哗啦啦地响，吵得没法睡！”她抱怨，然后又跑到商场，听从服务员的建议，换成了大豆被。“我睡得还可以，不知到时候行不行。”大眼睛里流泻着无限的担忧和关切。
她给我讲着被子的故事，我们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却又想到从此要与可爱的小家伙分别了，于是变成了伤感的泪。互相看着对方，就像看着那个舍不得孩子的自己，只好边擦泪边难为情地笑。时光的列车早已驶入5G时代，女人们也已衣着光鲜地步入现代女性的行列，我们拿着手机，刷着微信，开着车，听着毛不易，谈论着《流浪地球》，面对即将远行的女儿，却秒变回一千多年前《游子吟》里那个绾着发髻，佝偻着背，拿着针线，坐在木质的窗户下，一针一线为远行的孩儿缝衣服的老母亲。
临行前几日，开始担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蓝兔照顾不了自己的生活，赶紧临阵磨枪培训她洗些小件的衣服。“喏，先泡水里，倒入洗衣液揉，然后打肥皂，这样搓，哎，使些劲啊，再用清水涮干净，涮到没泡泡为止……”婆婆妈妈啰哩啰嗦。看新闻，遇上大学生被骗的报道，立刻拿出来分析研究，耳提面命教给小兔防骗术。一边说，一边脑补画面：一群从未出过羊圈的小羊，突然间来到辽阔的草原，面对完全陌生的世界，甚至猝不及防袭来的狼群，是怎样的茫然和无措！
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我们肩扛手挑各色箱包，恨不能像哪吒一样生出三头六臂，可以把整个家都搬上。乘飞机，搭地铁，坐公交，转高铁，终于抵达苏州，在高铁站看到学校举着迎接新生牌子的志愿者们，一股热辣辣的激流顿时涌上喉咙，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我想起二十六年前自己上学的情形，那时也像如今青葱青涩的蓝兔一样，懵懂忐忑地进入陌生的校园，看到迎新的学长，顿时生出亲人般的感觉。
“从此你也和他们一样了，在崭新的城市，崭新的校园，开始自己梦想的新生活了！”我兀自激动地对蓝兔絮叨。
到达学校，办理了报到手续，来不及欣赏江南园林一样的校园美景，即已匆匆投入到紧张的安置宿舍工作中。三人一间的宿舍里，三个孩子的家长撸起袖子加油干，母亲们拿出良母的看家本领，铺被褥，挂蚊帐，擦柜子，洗床单，拖地板……汗流浃背，仿佛在自己家里过年大扫除一般。手里干着活，嘴里也不闲：“宝，出门记着要锁啊！晚上睡觉把空调朝上吹风，别吹着头！”“晚上别独自出门，去校园也要结伴啊！”“钱不够了就要，饭要吃好，正长身体哩！”父亲们焕发了年轻小伙子的好体力，一趟趟跑到校园的超市购买各类物品，这个拖布不好用？没问题，我下去买个新的！裤夹子不够？垃圾桶少一个？洗衣液多备两桶？好好好，我去买！顶灯罩有点不稳？那不行，我得修好，当心哪天掉下来砸孩子头上！
我想起前不久一位知乎网友分享的宁波诺丁汉大学今年发给大一新生的一封信（据说是圣地亚哥州立大学首创），这封信让人感慨万千。译文如下：
请明天来报道的新生注意一下:一个小小的请求……当你的母亲想挂好你带来的所有衣服并帮你铺床时,由着她吧。当你的父亲想向你身边的所有人介绍他自己时,由着他吧。当这个周末你父母想跟你到处逛逛并拍照时,由着他们吧。如果他们使你感到尴尬或者表现得很疯狂,也由他们去吧。因为在你开启人生的新篇章时,他们同样也在开启着他们的新篇章。无论你信或不信,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比你更艰难。所以让他们再最后一次把你当个小宝宝。
我蹲在卫生间洗蓝兔新领的军训服，鼻子酸酸的，满脑子都是蓝兔的模样儿。她小时候肉乎乎温热光滑的小胳膊小腿；奶声奶气地问着各样稚气可笑的问题；骑车载她上学路上，看到树上飘落的第一片叶子，告诉她这就是“一叶知秋”；陪伴着她做题到每一个深夜。想到午饭后就将分别，从此这个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孩儿要独自在千里之外的他乡生活了，心头仿佛生出千根丝万条线，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无限的依依，无限的不舍。
不知什么时候蓝兔悄悄进来了，还顺手关上了门。我从湿漉漉的军训服上抬起头，看到她稚嫩的脸上有几许凝重与忧伤。她从来都是一个平和快乐的孩子，偶尔遇上伤心的事会肆无忌惮地哭泣流泪，但是这样凝重与忧伤的神情很少见。“妈妈，我不想离开你。”她轻轻地说，声音里藏着强忍的伤心和眼泪。
这一刻终于来了。我站起来，像过往日子里无数的拥抱一样抱住她，想要温柔地安慰她，告诉她成长就是这样，从相聚到别离，从牵手而行到独自飞翔，从摇摇晃晃迈开第一步到风雨中长出强健的翅膀。但是我还没开口，声音却在喉咙里梗住了，仿佛有滚滚的热流从喉咙里，从眼泪里，从鼻孔里，酸辣辣地，热乎乎地涌出来。我想抱歉地笑笑，让宝贝看到了妈妈的软弱，但是咧开嘴，有更汹涌的热流奔涌狂泻。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彼此的眼泪混合在一起，打湿了各自的脸颊，分不清哪是我的，哪是她的。
等我终于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拿出一贯的温柔与强大，告诉蓝兔，一切都已是最好的安排——在最美好的年华，抵达理想的城市，学习喜欢的专业，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飞翔，迎接风雨的洗礼，感受生命的欢欣与酸涩；成长，朝着更好的自己。
我最亲爱的宝贝——我凝视着蓝兔的眼睛，心头涌上万千话语——过往的岁月里，妈妈以世上最温柔的耐心和最绵长的爱，陪你慢慢长大；今后，妈妈将变成一棵树，站在故乡的路口，随时等候你回家的脚步；也会是一只鸟，在知识与思想的天空，与你一起飞翔，我们共同领略高山之高，大海之大，长路之长。
蓝兔拼命点头，我们从来都彼此懂得。午饭后，我们就在蓝兔的宿舍楼下道别。
九月的桂花香味四下里弥漫着，阳光灼热耀眼。挥挥手，道别的话翻滚在喉咙里，却无法说出，怕一开口就是黄河决堤。
那就笑一笑，转身离开吧，带上彼此最长情的牵挂和最温柔的祝福。
【实力出场栏目】：用作品证明自己的价值，用文字感化读者的心灵。
作者简介：赵彦红，生于七十年代，媒体人，有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市级报刊杂志。爱生活，爱文字，爱世上一切美好。新闻为自己打开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文学围起一个体味人生的家园，进出之间，喧嚣退去，惟有文字静默相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