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天胜一直觉得人生里所有的苦难就是奔他来的,兄弟姐妹们没一个关心照顾他的,时不时的还欺负他、挤对他,没法在一个院子里跟他们过下去,便想借房住,本来还有人想借给他闲置的房子住,可是哥嫂们总是去说坏话,说收留上这一家人,要是万一有一个死那儿可是不吉。郜天胜一家便搬到了村西一个破庙里住了。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是郜天胜最大的愿望。他觉得他们一家就像一片玉茭地里那玉米黑莓,别人也是人,成个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有滋味,可他家就是白占了土地,白白享受了阳光雨露的恩泽,成不了器候,可是庄稼的成长也就几个月,人却不一样,他还有个正常的儿子,日子过这么悽惶,他真不知道他家这棵玉米杆儿里能不能长出几粒玉米颗粒来,总不能绝收吧!
郜天胜的婆娘又病了,他又开始抓自己已经白了一半并且稀稀拉拉的头发,抓的指甲上全沾上了血,证明头皮已经破了,他就把歪了帽沿儿的当兵帽子重新戴上,那是大哥家二儿子的帽子,侄儿偷偷给他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跟别人说。他伸进已经打滑的中山装口袋去划拉那支短旱烟杆,口袋不知何时破了个洞,他赶紧伸进裤子口袋去掏那五毛的票子,他的汗都流下来了,满脸憋得通红,掏了半天,把裤口袋里子都翻出来了,把补口袋的补丁都翻了好几下,生怕钱被卷里边,但就是没找到。他急得直跺脚,这才发现脚疼。旧的球鞋里面灌满了风,已经立冬了,他的脚趾头还在鞋帮外。补好的袜子小儿子穿了,想到小儿子,他眼睛突然亮了,脚底像是踩上了风火轮,急急朝着村里的小卖部跑去。寒冷是挡不住他疾奔的,他寻思小儿子最近总向他要个一分二分的,时不时的买个江米球和糖块儿,一定是这个傻小子偷了他的钱。他跑起来的姿势迎着所有人比寒风还要凛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削刮着他,他就这样被凌迟了好多年,庆幸的是他活着。日子就是一个个的坑坑洼洼,他脚下的路没有平坦过,他一瘸一拐跑到村子大队门口时,一群人正在吵嚷并撕拽着小儿子二壮。
“诶,天胜来了,正好让他管管他儿子,才刚十岁,从小偷针到大偷金,再偷钱打折两条腿,省得他跑出来干坏事,现在不管,长大那就是个祸害!”
郜天胜冲进人群当中,一把把小儿子抓过来挡在身后。小儿子更像一只受了惊的从狼群里挣脱出来的羊羔,几乎瘫软在地上。当他面对郜天胜的质问时,双手使劲抓自己的头、脸和脖子,立马这些地方全是血道子:“我没有偷他们的钱,我拿的是我妈的钱,我妈给我让我买盐买酱。”郜天胜知道他们父子在这些人当中就像是扔进锅里的两只鸡,水在沸腾,不论一会儿浮起,还是一会儿沉下去,都是要煮熟的,因为被扔进锅里时已经死掉了,不煮是死,煮了也是死。郜天晓觉得这团压力就像泰山一样压来,他在被压在山下时,他想弄清一件事:“把我家二壮买东西的钱拿过来我看看,我的钱我能认得,如果真是他偷的,这孩子我不要了,你们弄死他也行……”郜天胜说这话时就觉得脸和脖子像刀子划过一道道口子,而且是冰凉的,原来他哭了,泪一道一道往下流,冷风使劲掺和着。
大队门外小卖部的老于头把刚才二壮买东西的钱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李二狗刚才要买洋火(火柴),钱丢了,恰好二壮正要买东西,正好李二狗的五毛钱找不见了。”
李二狗对郜天胜说:“天胜,我也不是瞧不起人,你说你会给一个傻子五毛钱让他买东西?”郜天胜拿过那五毛钱,一会儿看看正面,一会儿看看反面,又拿到鼻子边闻了闻,他突然惊喜地叫起来:“这是我家的钱,肯定是!”众人的疑惑目光像一条问号形状的钩子在等他捋直。“想起来了,一大早我去山上刨草根做刷锅刷(卖刷锅刷挣钱为主要收入),我怕钱丢在路上,就给二壮他妈,她是把钱揣上衣里面口袋里,她身上的衣服总有一股膏药味(郜天胜媳妇身上常年贴膏药)。我刚才还急着找这五毛钱,这下可算找到了。”
“天胜,你活的什么样儿谁不知道?别编造这些瞎话来糊弄人,这不是几毛钱的事儿,你儿子是个傻子,可你不傻吧,就算我们不追究,以后再这么下去,老公家迟早拾掇你们……”此时,所有人与李二狗的力量合成一团的势力,一个方向地朝郜天胜袭来,他看到每一件事都是当顶砸来,他们要被压扁被践踏,然后变成肮脏的尘埃,而且不能飞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