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终于死了,在我开学前一天。
死的很惨,脑浆和血喷了一地。
爷爷说它叫的很凄凉,像是在哭泣。
我知道,它是在喊我的名字。
因为它,终其一生,都未曾咬我一口。
我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有没有恨我,可我断定,他是带着未曾咬过我的遗憾,离开的。
它与我,斗智斗勇,周旋了十多年,最后我赢了。
它的死因,想必它是知道的。
从我经过它家门前时,笑里藏刀的表情,它早就应该明白。
它死前的一段日子,一直是被铁链拴着的。偌大的院子,属于它的地盘,只有两三米。
我顺着门缝向里望去,它正卧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想事情。
我说,等着吧,你的好日子不长了。
它站起来,冲我吼,那声音显然没有以往洪亮。那是一条将死之狗,发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哀嚎。
我冲它做鬼脸,吐舌头。
它发疯般向门口冲。
可那条勒在脖颈的铁链,将它牢牢禁锢住,它什么都做不了了。
它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安静了好多,仿佛看淡了一切。
爷爷说,其实不用拴,它也咬不动了。
我说,那是它没看见我,只要看见我,它就会活力四射。
爷爷笑着说,也怪,它咋谁都不咬,就爱咬你。
在我童年记忆中,还不知道恨是什么,若非要让我说出个恨的对象,那就是它。
也是在遇到它之后,我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敌的存在。
在农村,很少有人会为一条看门狗,起名字,当然它也没有名字。
从我记事起,它就在。
那时候它还不到一岁,还无法行使看门狗的权利,可我已经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当我第一次与它狭路相逢时,我本能的,用双手护住怀里的馒头,我对它说,不给你吃。
它没理我,摇晃着尾巴,围着我转圈圈。它的身上像披了件黑毛毯,长长的嘴巴,突兀在黑乎乎的方脸上,一双像扣子一样,黑亮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我无法分辨出狗的美丑,它们似乎长的都一个样。
人说养狗像主人,我只觉得它跟东东很像,具体哪里像,又说不上来。
我瞪大眼睛,呵斥它。它不走,依旧死皮白脸摇晃着尾巴,跟着我。
我断定,它是在打我手里馒头的主意,我必须采取措施,遏制它这种无耻的想法。
我往后退了两步,它往前进了两步,我往前进了两步,它往后退了两步,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突然,我在它防不胜防之时,抬起腿,朝它腹部一脚踹去。
四岁的我,力量并不是很大,可于三四个月大的它而言,显然下手重了些。
它被我踢倒在地,嗷嗷叫了几声,打了两个滚,一咕噜,又爬起来,灰头土脸,继续跟在我身后,只是不再冲我摇尾巴了。
我猫下腰,一只手护着馒头,一只手向它伸去。我很笃定,凭我的力气,扯住狗毛,就能将单薄的它拎起,像拎一只刚出壳的小鸡那样,轻而易举。
当然,我并没有得逞,在我把手伸向它那一刻,长的像极了它的东东,出来了。
他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俯下身,抱起它离开。
它折过头,狗仗人势地冲我叫了几声,声音稚嫩而单薄。
它从小就狡猾,这本领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也可能是基因遗传。
在它没我高的时候,采取的是以守为攻的策略。因为那时候,我身边总有大人跟着,它不敢下口。只是卧在大门口,心有不甘地瞪着我。心里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
一旦发现我独自溜出来,它便瞅准机会,向我宣战。我往前走,它就往后退,我往后退,它就往前走。
虽然它喜欢挑衅,但从不与我正面冲突。
等它长到快两尺长时,我却长的比它慢了。这让我很苦恼,因为我开始惧怕日渐强壮的它。
它大摇大摆地从它家门前,走到爷爷家门前,呲牙咧嘴地向我示威。我前进,它也前进,我后退,它依旧前进,它像一个无所畏惧的勇士。
我哇一声哭着跑回院子。
它不屑地瞪了我一眼,昂首迈步回到自家门前。
我的胆量,并未随着年龄增加,因为我发觉,它长大的速度,永远都比我快。
再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敢独自在大门外玩耍。即便想溜出去,也得像贼一样,探出脑袋,侦察一下,它在不在。
我上小学时,它已经长成一个膘肥体壮的少年。我发觉,东东的样子跟它越来越不像。而东东他爸,却跟它越来越像。虎背熊腰,黑头冷脸。
农村的狗,很少会被拴起来,狗的自由程度,与你会不会做狗,有直接联系。若是你看见哪家的狗,被拴着,要么脾气太过暴躁,要么精神出了问题。
作为一条土狗,你必须具备各种技能。既能看门护院,又能吃屎耐劳,还得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孩子拉了,你必须第一时间,过去清理。有贼上门,你必须豁出性命,与贼对抗。你还的拿捏好自己的脾气,该咬的时候咬,不该咬的时候闭嘴。你要时刻牢记,狗不如人的道理。你要知道,像城里那种游手好闲,撒娇卖萌的狗,在村里是不受欢迎的。
不可否认,它是一条有尊严的狗,体面的狗。人到中年,却从未被拴过一次,不仅如此,它还成功成为一巷之主。
它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每次我从巷口,探出脑袋向里张望,便很快被它发现。
我只好从后面的巷子绕一圈,转到巷尾,计划从巷尾溜进爷爷家。
可当我自以为是地出现在巷尾时,它早已气定神闲地立在巷尾,不瘟不火地瞪着我,不吼也不叫。
我掉头就往后面的巷子里跑,直到钻进一扇敞开的大门里,才敢回头望一眼。
所谓穷寇莫追,它很有原则,从来不会对我穷追不舍,也从未踏足过后面这条巷子。所有的围追堵截,威胁恐吓,都在自家巷子里完成。
我逐渐见识到它的狡猾。
因为每当我在巷尾出现,它定在巷尾恭候,我从巷口出来,它必在巷口等待。
我常想,它一定是有特意功能,究竟是有千里眼,还是有顺风耳,我不确定,或者两样都有。
再往后,去爷爷家,我都会提前侦察。一旦发现敌情,就干脆不到巷口,也不去巷尾,而是直接绕到后面的巷子里,在爷爷家房后头,喊爷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