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安小花:瞧,那条狗在等你
瞧,那条狗在等你
安小花作品
它,终于死了,在我开学前一天。
死的很惨,脑浆和血喷了一地。
爷爷说它叫的很凄凉,像是在哭泣。
我知道,它是在喊我的名字。
因为它,终其一生,都未曾咬我一口。
我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有没有恨我,可我断定,他是带着未曾咬过我的遗憾,离开的。
它与我,斗智斗勇,周旋了十多年,最后我赢了。
它的死因,想必它是知道的。
从我经过它家门前时,笑里藏刀的表情,它早就应该明白。
它死前的一段日子,一直是被铁链拴着的。偌大的院子,属于它的地盘,只有两三米。
我顺着门缝向里望去,它正卧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想事情。
我说,等着吧,你的好日子不长了。
它站起来,冲我吼,那声音显然没有以往洪亮。那是一条将死之狗,发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哀嚎。
我冲它做鬼脸,吐舌头。
它发疯般向门口冲。
可那条勒在脖颈的铁链,将它牢牢禁锢住,它什么都做不了了。
它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安静了好多,仿佛看淡了一切。
爷爷说,其实不用拴,它也咬不动了。
我说,那是它没看见我,只要看见我,它就会活力四射。
爷爷笑着说,也怪,它咋谁都不咬,就爱咬你。
在我童年记忆中,还不知道恨是什么,若非要让我说出个恨的对象,那就是它。
也是在遇到它之后,我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敌的存在。
在农村,很少有人会为一条看门狗,起名字,当然它也没有名字。
从我记事起,它就在。
那时候它还不到一岁,还无法行使看门狗的权利,可我已经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当我第一次与它狭路相逢时,我本能的,用双手护住怀里的馒头,我对它说,不给你吃。
它没理我,摇晃着尾巴,围着我转圈圈。它的身上像披了件黑毛毯,长长的嘴巴,突兀在黑乎乎的方脸上,一双像扣子一样,黑亮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我无法分辨出狗的美丑,它们似乎长的都一个样。
人说养狗像主人,我只觉得它跟东东很像,具体哪里像,又说不上来。
我瞪大眼睛,呵斥它。它不走,依旧死皮白脸摇晃着尾巴,跟着我。
我断定,它是在打我手里馒头的主意,我必须采取措施,遏制它这种无耻的想法。
我往后退了两步,它往前进了两步,我往前进了两步,它往后退了两步,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突然,我在它防不胜防之时,抬起腿,朝它腹部一脚踹去。
四岁的我,力量并不是很大,可于三四个月大的它而言,显然下手重了些。
它被我踢倒在地,嗷嗷叫了几声,打了两个滚,一咕噜,又爬起来,灰头土脸,继续跟在我身后,只是不再冲我摇尾巴了。
我猫下腰,一只手护着馒头,一只手向它伸去。我很笃定,凭我的力气,扯住狗毛,就能将单薄的它拎起,像拎一只刚出壳的小鸡那样,轻而易举。
当然,我并没有得逞,在我把手伸向它那一刻,长的像极了它的东东,出来了。
他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俯下身,抱起它离开。
它折过头,狗仗人势地冲我叫了几声,声音稚嫩而单薄。
它从小就狡猾,这本领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也可能是基因遗传。
在它没我高的时候,采取的是以守为攻的策略。因为那时候,我身边总有大人跟着,它不敢下口。只是卧在大门口,心有不甘地瞪着我。心里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
一旦发现我独自溜出来,它便瞅准机会,向我宣战。我往前走,它就往后退,我往后退,它就往前走。
虽然它喜欢挑衅,但从不与我正面冲突。
等它长到快两尺长时,我却长的比它慢了。这让我很苦恼,因为我开始惧怕日渐强壮的它。
它大摇大摆地从它家门前,走到爷爷家门前,呲牙咧嘴地向我示威。我前进,它也前进,我后退,它依旧前进,它像一个无所畏惧的勇士。
我哇一声哭着跑回院子。
它不屑地瞪了我一眼,昂首迈步回到自家门前。
我的胆量,并未随着年龄增加,因为我发觉,它长大的速度,永远都比我快。
再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敢独自在大门外玩耍。即便想溜出去,也得像贼一样,探出脑袋,侦察一下,它在不在。
我上小学时,它已经长成一个膘肥体壮的少年。我发觉,东东的样子跟它越来越不像。而东东他爸,却跟它越来越像。虎背熊腰,黑头冷脸。
农村的狗,很少会被拴起来,狗的自由程度,与你会不会做狗,有直接联系。若是你看见哪家的狗,被拴着,要么脾气太过暴躁,要么精神出了问题。
作为一条土狗,你必须具备各种技能。既能看门护院,又能吃屎耐劳,还得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孩子拉了,你必须第一时间,过去清理。有贼上门,你必须豁出性命,与贼对抗。你还的拿捏好自己的脾气,该咬的时候咬,不该咬的时候闭嘴。你要时刻牢记,狗不如人的道理。你要知道,像城里那种游手好闲,撒娇卖萌的狗,在村里是不受欢迎的。
不可否认,它是一条有尊严的狗,体面的狗。人到中年,却从未被拴过一次,不仅如此,它还成功成为一巷之主。
它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每次我从巷口,探出脑袋向里张望,便很快被它发现。
我只好从后面的巷子绕一圈,转到巷尾,计划从巷尾溜进爷爷家。
可当我自以为是地出现在巷尾时,它早已气定神闲地立在巷尾,不瘟不火地瞪着我,不吼也不叫。
我掉头就往后面的巷子里跑,直到钻进一扇敞开的大门里,才敢回头望一眼。
所谓穷寇莫追,它很有原则,从来不会对我穷追不舍,也从未踏足过后面这条巷子。所有的围追堵截,威胁恐吓,都在自家巷子里完成。
我逐渐见识到它的狡猾。
因为每当我在巷尾出现,它定在巷尾恭候,我从巷口出来,它必在巷口等待。
我常想,它一定是有特意功能,究竟是有千里眼,还是有顺风耳,我不确定,或者两样都有。
再往后,去爷爷家,我都会提前侦察。一旦发现敌情,就干脆不到巷口,也不去巷尾,而是直接绕到后面的巷子里,在爷爷家房后头,喊爷爷出来。
当然,在成为一巷之主后,它并未善罢甘休。它开始采用另一套战略战术,诱敌之术。
有一回,我又在巷口侦察,惊喜地发现,没有它的身影。
我心里暗自想,斗了这么多年,它终于累了,也或者它想通了,觉得这样斗下去挺没意思,毕竟远亲不如近邻。
于是我蹑手蹑脚窜进巷子,刚松口气,它突然从大门口窜出来,不吼不叫,直挺挺横在路中央,黑头冷脸瞪着我。
后来我便减少了白天去爷爷家的次数,选择晚上与父亲一起出入。
晚上的狗,大多数都回到院子里,这样我就不必畏惧它了。
可我失算了,在我离它家好几米远的时候,它便开始抓狂地往大门口冲,那架势,好像我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得。
父亲朝门内吼一句,叫什么叫,一天到晚见,一天到晚咬,你累不累。
它听懂了父亲的话,耷拉下脑袋,闭上嘴巴。
其实一直以来,它都很尊重父亲,只要父亲领着的人,不是我,无论阿猫阿狗,它都以礼相待,一脸谦和。
父亲告诉我,你可以换一种方式与它相处。我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毕竟邻居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老这样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第一次尝试与它握手言和,是在父亲的陪同下。毕竟我无法肯定,积怨这么深,它愿不愿意与我冰释前嫌。
父亲在我现身之前,先我一步走到它跟前。
它温顺地卧在大门外,摇着尾巴,享受父亲的爱抚。
父亲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不能老这样,见一次咬一次,要跟她好好相处才对。
它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看父亲,不做任何回应。父亲认为,沉默就是默许,于是朝我招招手。
我蹑手蹑脚往它跟前挪,手里攥着的馒头,早就被汗水浸湿了。
就在我离它两三米远的时候,它突然抬起头,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父亲一边抚摸它,一边对我说,别怕,你越鬼鬼祟祟,它越防备。快,快把手里的馒头给它。
我撒手将馒头抛出去,馒头滚到它脚下。它俯下身,充满戒备地绕着馒头转了两圈,又低下头用鼻子嗅了嗅。
畜生到底是畜生,一见吃的,什么恩怨情仇都忘了。
我在心里暗自嘲笑它。
不曾想,它并未将馒头吞下去,嗅了嗅,又抬起头,冷冷地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地恐吓声。
任凭父亲如何安抚,它都置之不理,反而身子一挺,朝我呼啸而来。
父亲急了,抬起脚向它肥硕的身体踹去。我趁乱逃到后面的巷子里,再也不敢出来。
我边哭边骂,畜生到底是畜生,根本不通人性。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不要灰心,多试几次。
再后来,只要是独自去爷爷家,我都会攥一块馒头。
没想到它很固执,面对那一块块诱人的馒头,它眼皮都不眨一下,一次都没接受我的贿赂。
面对这么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只好放弃与它握手言和的想法。
有一年,村里陆续有人被狗咬,听说被狗咬的人,有几个还得了狂犬病,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流着口水学狗叫,样子很恐怖。
很快镇里就成立了打狗队,见狗就打。就是躲到家里的狗,也是在劫难逃。因为上面有规定,谁要阻止打狗,就会受到处罚。所以村里养狗的人家,只能哑巴吃黄连。实在看不下去的,就把狗转移到地窖里,或者亲戚家。
那一年,村里几乎听不到犬吠,见不到狗影。
它能幸免于难,与它的狡猾脱不了干系。以往主人出门,将它锁在大门里,它都会没命嚎叫挣扎。可自从打狗队来了,它便乖乖躲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一声不吭。
那段日子,我大摇大摆,从它家门前经过,内心从未有过的轻松。
十多年了,我从未向现在这样,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走进这条巷子,走进爷爷家大门。
在经过它家门前时,我故意抬高嗓门唱歌。
我知道,它肯定听见了,只是为了保命,装聋作哑罢了。
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也有今天。
很快打狗之风过去了,幸存的狗们,再也不能向以往那样,大摇大摆在街上招摇。
它们被一条条,锈迹斑斑的铁链牢牢拴住,安置在离大门两三米的地方。
虽然生活圈子缩小了,可狗该尽的义务还的尽。
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必须第一时间站出来,然后与那条拴在脖子上的铁链,抵死抗争,这是一条狗该有的表现。
当然它们知道,大门外的一切,早已不在它们的掌控之中,可它们还得卖力地表演,表现的越勇猛,就越能证明,它们生而为狗的作用。它们清楚,作为一条狗,连门都看不了时,它的死期近了。
在农村,一条狗,很少会寿终正寝。它们这一生的使命完成后,剩下的路,便只有两条,要么被主人杀,要么卖给狗贩子,成了盘中美味。
是啊,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能寿终正寝。一条狗,要有多侥幸,才能体面的死。
那段日子,它变得异常警觉,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它家大门,甚至经过巷子都不行。尤其是我的脚步声,一听到,便令它抓狂。
那时候,它已经很老了,叫声不再洪亮有力,变得浑浊沙哑,余音中附带着沉沉的喘息声。可隔着大门,我依然感觉得到,它想冲破束缚的决心,与再见我一面的冲动。
开学前几天,村里传来消息,又有人被狗咬了。
大队喇叭里吆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主动把狗交了,还是好同志。打狗队,又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他们见人就问,见狗就打。
它再一次被藏在地窖里,一如既往,一声不啃。
我每日每日经过,它每日每日隐忍。有时候我会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死了,死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死在无尽的绝望与压抑中。
可就在开学前一天,当我再次经过那道铁门前,一声压抑痛苦的哀嚎,从阴冷潮湿的地下传来。
那声音穿透铁门,越过巷子,传遍整个村庄……

  作者简介:安小花,80后雁门人,娄烦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题材有散文、小说及微电影剧本等。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麦家:日本佬
狗不嫌家贫
美文 | 少年不见江湖远
我与小狗“开路”的故事
《狗十三》:这个女孩的青春告诉你,每一次成长,都是一场谋杀
【小小说】一窗云 | 糖要粘在一起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