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如雾也如电
母爱，对母爱的记忆和感受，从烟熏火燎的土坯泥墙里开始。家中的小煤油灯，灯焰如豆，晨昏摇曳，我最早从母亲学会了用棉纸搓灯芯。在荷叶田田的湾边，母亲为我们洗衣，是春天，是夏天，是秋天的时候。我记得柳树鹅黄，父母忙着打绳子，赶集；姐姐则去麦田间挖野菜。我还记得小院里有我栽种的一种鱼鳞状花萼的花朵，下雨时粉红的花瓣润泽艳丽，悠闲自在的伴着我虽穷困但却无忧的童年。
是初冬的早晨，小巷里传来队长吆喝上坡的声音，我醒来了，听父亲扛起农具脚步匆匆出门，然后呆呆地望着窗户。院中的老枣树，投影像巧手剪纸，或摇曳或静止在窗户棉纸上，伴随着麻雀碎语的影儿。是棉纸的粗糙纤维激活了我的想象力，在霞光照耀的窗纸上，每天我总有新的发现，发现好多好多的图案，像一些儿小人、小鸟、小狗的影子，有形象有情节。
好多人都是从陌生到熟悉，唯独母爱不是，感受母爱似乎没有陌生的开端。也许真有前世来生，才有这父母与子女的缘分，才有这如雾也如电的母爱。母亲总能不失时机地给我一个惊喜。记得小时候感冒，一个街坊异姓大哥，总是天天面带微笑来给我打针，我总是连哭加骂，以至于长大再次见到他本能地面带羞赧。记得他又一次来打完针，然后背起药箱走了，我照例哭个不停。母亲赶快递给我一张似乎是五块钱的纸币，我看到上面画着小人，很快就不哭了。
又有一次，我用斧子砸核桃，一不留神砸到了手指，痛的我嗷嗷大哭。母亲赶紧把我拉到怀里，看看没有流血，就用嘴吹了吹，说：不要紧，不要紧，我给你个好东西。我一边小声哭着，一边等着，母亲转身到里屋，用勺子舀来了一个煮熟的兔子头。还真灵，我一见这兔子头，立即止住了哭，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心里还纳闷，一月前家里养的一窝兔子，卖了两只，吃了一只，怎么还有兔子头呢。
我爱书其实是因为爱书中的插图。上学第一天，我感到新鲜好奇，对着新发的书本，光洁的白纸散发着油墨香味，语文书无非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等简单的识字内容。书中的插图，那些生动的小人——像害了“象腿象臂”病的工农兵形象，成了我盼着开学盼着发新书的最初动机。放学后回到家，我反复临摹。直到初中，老师讲《孔乙己》的课上，已经能凭想象为课文插图了。
有一次我跟母亲去仁风集卖绳子，绳子摊东边是一家书店，在书店里我瞅准了一本小人书，似小写意的绘画形式，书名早已不记得了，我立即跑回绳摊，央求母亲给买书，母亲说：还没开市，一分钱也没赚到啊。我不依不饶，母亲不应口，我就干脆站在绳摊前，张开双臂拦着顾客不让卖绳子，母亲只好从怀里掏出了五毛钱给我，让我买下来这本小人书。更让我难忘的是后来母亲主动而且很在行地为我买了一本《绘画基础知识》，这本书甚至决定了我后来的命运，终于成了一名美术教师，我从小就想当一名画家。
从上学以来，我的文化课一直优秀，语文、算术经常得100分，或99分、98分，可是，有一次考试忽然得了八十几分。当时，是吃早饭的时候，母亲数落我：越来越没出息！父亲也说我越来越草顿！我难过地站到天井里，用手抠檩条上的树皮，紧靠着西屋竖立着一些儿檩条，是准备盖北屋用的。从这时开始，我接二连三地倒霉，还经常因为下湾罚站到主席台上，长时间不知道纪律是什么东西。记得一次语文课，我迟到了，班主任立即让我听写生字。我不会，他就让我到黑板上去，写一个“臭”字，这个字，我顺利地写出了，老师让我回到原位。他眉飞色舞地向全班解释说：看见没有，自大一点就臭！从此，我懊恼自己，当初不该学习那么好。
钻到长满芦苇的荷塘里，一个人看云看天，用苇叶叠小船，用洋槐嫩枝插在船上当灯笼，一点红色是枝条伤口愈合的疤痕。我把小船放到水中，看小船顺着风渐渐漂远。一只、两只、三只、四只……逃学的时光真是惬意，芦苇瑟瑟，虫鸣燕语，蓝天白云，凉风习习，忘记学堂忘记老师忘记书本忘记了时间。可是当我再次来芦苇深处的荷塘边独自玩耍，一阵急促的沙沙声穿过芦苇丛，是母亲的脚步找到了这里。
我逃学的事情终于让大人发现了！母亲拽着我的背心，一路拖打直到家。拖到当时的西屋里，母亲关上门，问我上不上学？我说：不去！给你买新衣服你去不去？不去！给你买肉吃你去不去？不去！母亲立即掐着我的脖子，绝望而凶狠的眼神，现在想来也很可怕，当时我想：娘是真的不要我了。幸亏堂叔大伯赶到，给我解了围。我无条件地跟着他上学去了。
从那时起，直到大学毕业，自己再也没有逃过学，我记住了母亲的眼神，母爱如雾也如电啊！
2011-6-19
心中给娘安个家
我惊异突然衰老的娘，端详着她的脸庞，似乎多了好些陌生。面对这平添的陌生，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如今的娘，暗淡无光的眼神，麻木的表情，颤巍巍的双腿，有些佝偻的腰身，连上两层薄薄的商店台阶，也需要我搀扶一把。小时候的记忆，娘可不是这个样子。
小时候，娘是家里擎天的柱子，她当家主事，心中容得下整个家乃至整个苍天厚地。那时娘扎着一条大辫子，爽快、乐观、聪明、勤快，走南闯北有胆有识。娘曾织过布，打过绳子，卖过烟叶，更长时间是编席子。娘通过艰难拜师学艺，终于学成了编席。从此，我家就增添了沙沙的编席的声音，中午和晚上，娘和姐姐编席，父亲搜篾子轧篾子，在“限制资产阶级法权”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做一个超前的“个体户”，娘的主张很有魄力有胆识。
童年的记忆里，小家庭欢声笑语围绕着一张饭桌绽开，家里有大人的窘迫、烦躁、争吵，更多的是庭院间姊妹兄弟的说笑打闹。煎一个鸡蛋，我与弟弟平分秋色，我吃饭慢，饭碗的好东西常被快手的弟弟抢去，姐姐不论对错总偏向着弟弟，我从心里怨恨她。小时候我嘴馋，吃饭时面对餐桌上的高粱、地瓜，我宁肯饿着，娘就把自己碗里的一小块肉夹到我的碗里，姐姐立即把她的一块肉拨到了弟弟碗中，而我把那块肉放到嘴里嚼了嚼，趁父母姐姐不注意，丢给了桌下的小黑狗，它依偎在我脚边已等待了好久。
更早的时候， 我和弟弟睡在土炕上，我一觉醒来，是深秋的时候，听姐姐和娘还在说话，一边趁着油灯编席子。娘很会鼓舞人心，她正在与姐姐畅谈过年时买什么，吃什么，谈到家里有一头猪，可以出一挂下货，若干好肉，今年过年会很丰盛。娘的话，点燃了我贪馋的欲望。我一跃而起，拿起镰刀，砍向躺着睡觉的大猪，猪的身躯大我好几倍，它只是哼哼，并不起来。母亲、姐姐还有父亲闻声赶来，把我哄着抱出猪圈，笑着说：“明天就杀猪吃肉，就明天”。 第二天早晨，我就把杀猪的事情忘光了，好像记忆中的春节，不曾有过猪肉丰盛的时候，后来问娘，说那头猪卖钱使了。
青年的我参加了工作，娶妻成家生子。不惑之年的双亲身体健康让我安心放心。娘理着五四短发，风风火火的样子。生活中的娘总是闲不住，她先是通过基督教会教友关系，闯入大城市的市民家做家政，当时还没有“进城务工”，“劳务市场”“家政服务”这些概念，她还带动了父亲和姐姐，三人都混了一些辛苦钱回乡，然后父母又在我单位附近租房子住，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背着我，悄悄干起了捡破烂的行当。在租来的简陋的小屋里，一张破旧的小餐桌边，辛劳一天的爹娘，总忘不了晚饭前的祷告：“感谢上帝，赐给我食物”。
我纳闷，到底是哪个瞬间催老了娘？推敲往昔的记忆，是什么原因，什么事，什么人，让我的娘突然如此苍老啊？无可奈何花落去，父亲过世后，如今的娘已经不能单独生活在乡村的家中，失眠，恍惚，寂寞。我把娘接来，她拿上自制的柳木手杖，带着《圣经》和几件夏天换洗的衣服，来到我城里的家中。
我特意为她的到来，用抹布擦干净楼梯扶手，从一楼到四楼，扶手上面积攒了尘土，这个楼道多为年轻家庭，大人孩子多少年来几乎没有人碰触楼梯扶手。在婆媳之间做一个合格的“稳压器”， 我已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侍奉父母，看似媳妇的事，其实关键是儿子的心意和魄力，而紧要的还是儿媳的素质，若儿媳，通情达理，心慈负责，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足矣。
妻子提议我带着娘去理发店理发，遭到了娘的坚决拒绝，我知道她一直是自己铰头发或者由父亲帮忙，经我一再说服才勉强同意，乘坐电动车，平生第一次到理发店理了发，我发现，娘剪掉了斑白的头发，剩下的是头发的斑白。妻子为娘买了夏季的内衣、时装，娘很高兴，说到点蚊香过夜，娘知道一盒三块钱，每年要花五六十块钱喂蚊子，就说：“这可顶两个蚊帐的钱了，不如支蚊帐合算。”
如今的娘，在迅速重复着姥娘衰老的过程，她甚至超过了姥娘临终的老迈样子。娘来到城里我家的第一夜睡眠很好，但是白天上楼气喘的厉害，不能集中精力读一段《圣经》。因为顾虑无神论的儿媳，餐前祷告也只能在心里。第二夜第三夜她连续失眠，黑夜不分几点，起床喝水，吃东西，擅自更换房间。
第二天我们就到了临近朋友的门诊部，开了四消丸和几片安定，按时吃药后果然见效，娘从晚上九点睡到了凌晨四点。第二天晚上九点睡觉，一觉睡到了凌晨五点钟。我很高兴，我希望娘有好的睡眠，可是当我在夜里醒来，听不到一点动静，就忐忑不安，马上过去看看，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在我打盹的时候无声无息谢世的。娘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人哪能那么容易死呢。
面对老人，我们要压低大嗓门，晚上调暗灯光，把蔬菜的脆香变绵软。作为老人，娘也要从头学起，农村与城市，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娘需要适应需要改变习惯的生活方式，学着用座便器，学会用最少的水冲厕所。学会开关各个房间的灯，学会悄悄地走过地板，生怕影响楼下的邻居。洗头、洗脚都要重新学起，刷牙就免了，她老人家五冬六夏，冷一口热一口，牙齿早就掉光了，也不知那最后的一颗是哪年哪月哪一天哪一个时辰掉的。
暑假正好有空，帮助老人重新建立新的生活规律，让老人起居有时，注意营养而又饮食有节，让容易伤感容易孤独的老人忘掉昨天的烦恼，过好每一天。年老的娘需要年轻的呵护，要时时问安，问寒问暖知冷知热，还要学会突破代沟的隔阂，倾听老人家的心声。娘低声絮叨，因为没有牙齿，声音低，吐字也不清楚，要排除电扇旋转与窗外的蝉鸣的影响，才能专注倾听娘的诉说。她有稻草人的天真童心，也有着稻草人的脆弱身躯。我终于明白，是时间无情催人老啊！
我很高兴娘的变化，半月过去了，在娘的脸上，苍老依然，却比刚来时渐渐增多了两颊的红润，有了些许的光泽。娘不再一句话说好几遍，不再说家长里短，而是乐滋滋地叨念家乡的趣事。面对苍老的娘，我无奈感伤，但也欣慰娘仍然是娘的性格，娘的聪明，娘的上进，对生活保持着好奇心。她坚持自己钉上纽扣，让我替她认针线。早晨起来知道锻炼身体。偶尔还问我：上网是怎么回事啊？
娘近在身边，不用“常回家看看”，娘近在身边，长长的牵挂变为触手可及的行动，为娘满水为娘端饭真是一种幸福。不仅让老人生活着，而且活得尊严而快乐，让娘的桑榆晚景，能安心、舒心、温馨。
在心窝里给娘安个家，娘就有了依靠有了小憩的座椅，有了可以避风的港湾。
201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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