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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一朵筋斗云

“我老公是村书记。他去山上放羊半个月,快回来了。”孙惠萍一边招呼我和丽丽吃她从项目部工地上带来的面条,一边手脚麻利地整理锅台上的锅碗瓢盆。我和丽丽面面相觑,忍不住大笑。下着小雨走在山路上的时候,我们开玩笑说今儿回不去南古镇上的家里,就借村长家住一宿。

丽丽像小叮当一样问来问去,连村里有几口人也不放过。孙慧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爽快热情地很。最让丽丽大跌眼镜的是,吃完喝完,孙慧萍喊浑身脏兮兮的我们一起上床睡觉。这是一张巨大的炕,挤满了人可以睡下七八个人,女主人从另一间屋子里抱来两张镶着金丝银线的被子丢给我们,说任选一张喜欢的用。干燥的羊粪悄无声息地燃烧,一股淡淡的骚臭味像古时候大户人家随身携带的荷包香味喂饱全身每一个表皮细胞。“我叫孙慧萍,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女主人讲话像削苹果一样干脆利落。

“而且在一起睡过呢。”丽丽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粘人的甜味,像挂满枝头的鲜红李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睡炕,掩捺不住心里的一阵阵狂喜,丽丽把被子拽来拽去,我忙着把波浪的涌动给稳住,一手抓住她淘气的手,一手抓牢被子的一角。挣扎过后我仍然半边身子露在外面。

温州的习俗似乎与住在山上的孙慧萍有巨大差异。好朋友去丽丽家做客,用洗澡间冲水已是十分地不礼貌,才不会把客人安排睡同一张床上,更何况是两个翻山越岭十几公里,全身脏兮兮与灰土地无数次亲密接触过的不速之客。孙慧萍似乎不以为意,她本人热情豪放如微信上的签名火火的姑娘。女主人说喜欢游牧藏族的淳朴风俗才嫁过来的,山上的人不像南古镇里的人,要一杯水也会断然拒绝,好像那一碗水珍贵如油葵榨出的香油。村书记年薪一万来块钱,平日里除了按时参加党组织的活动外,也要出门放牧赚外快。她家里养了200只羊,夏季草场坐落于离家六个小时脚程的祁连山高山上,这会指不定下雪呢。每半个月老公回家一次,当天下午骑马或者骡子奔赴高山上临时搭建的帐篷。女主人指指远处冒着烟雾的黛色祁连山,说翻过那座高山的后面一座便是放牧的夏场了。

孙慧萍是杜三亮介绍认识的。杜供职于路桥公司,从五月进驻山里修路,眼下已近尾声。我和丽丽吃不准前往金塔寺走哪条路好,问路到他。他是一个侃侃而谈的君子,大江南北去过好些地方,我们聊得很开心。他建议今晚住牧民家里,次日一早再去金塔寺。外面淅淅沥沥下着中雨,石子路渐生泥泞,凛冽的风阵阵入怀,不住地提醒这里是华氏10

恭敬不如从命。

东环地区水草格外丰美,喂出的牛羊肉也特别好吃,张掖本地人多来肃南买肉。一到了杀牛宰羊的季节,给亲朋好友打声招呼,要新鲜上乘牛羊肉的赶紧来,过期不候。一头牛一只羊几分钟被抢购一空,远道而来的食客提着一大袋鲜肉心满意足地驱车离开。因为牛羊数量特别大,裕固族牧民的家庭年收入高达四五十万。丽丽打破沙锅问到底,要杜三亮把裕固族三个字拼写出来。富裕的裕,坚固的固,民族的族。他脱口而出。

那是挺富的。相与大笑。

杜三亮吃过一种长似老鼠模样叫旱獭的动物。它个头比老鼠大,性情也凶猛多了,咬住手指宁死也不会松口。有经验的猎人守在洞口,等旱獭一露头就把铁丝圈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用力将它勒死。连绵的祁连山上广泛地分布着这种动物。狼群、鹿多居住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低海拔地区不敢来的。我没把毒蛇出没等耸人听闻的故事讲与丽丽听,怕她心里担忧腿脚发软。

金塔寺发现七八公里一线天,行走三四公里还能见到数平方公里的巨大冰川,我把这个刚刚发布的消息说给丽丽听。要把肺咳出来的她垂死病中惊坐起,眼睛熠熠发光,“七八公里一线天,巨大的冰川。要看的。”

“你大病未愈,身体虚弱,怎么能经得起折腾?”我面带忧色。要不是她一推再推,早去医院挂了吊水。

“不看太遗憾了。我没事,走几公里不在话下。”讲完话她就背过去揩鼻涕,一天消灭一卷纸巾。

“姑娘,还是小命要紧。再说,金塔寺这鬼地方网上查不到多少有用信息,就算到了大都麻乡我也不知道怎么到金塔寺,更不晓得要花多少钱。”我可不想单独租一辆的士,花几百块钱大老远坐过去。“也就是说,去不去得了金塔寺我也没把握。”

“金塔寺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网上没有旅游信息。”

“要不你自己待在张掖市区,一边养病一边写日记。我去探探路?”我想与丽丽分开一会也是好的。她有闲暇写日记,及时完成工作,念一些书,如此以来就不会乱发脾气。哪像现在这会,动不动把自己的糟糕心情归咎于身边的人,我辩解不辩解都很被动。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晚还花前月下一边看月亮讲<倩女离魂>的故事一边吃泡面,第二天早晨醒来竟忧心忡忡,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不带我一起?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她又撅着嘴抗议。

“先讲清楚,万一到不了金塔寺别哭爹喊娘说三道四。答应这一条我才带你去。”

“我向上帝发誓不会的。”她答应得倒快。

提着大包小包来到南关汽车站,脑海里不住地浮现的哥的忠告,他六年前被包车去过,山路弯弯曲曲十分难走,现在就是给钱雇他去也不再去了。车站工作人员说没有到金塔寺的车,也没有听说过大都麻乡,我俩木偶似的站在门口。“大姐,能不能帮忙问问?我们大老远特地赶来的。”大姐看我俩可怜兮兮,果断丢下安检大业喊叫着名字找人。“只有去南古镇的车。那里是一个中转站,往来的车子非常多。15:50有一班车,快点还赶得上。”

“去。”丽丽吃了秤砣铁了心。

青春作伴好还乡,我俩叽叽喳喳总能遇到新朋友,一老农加入聊天圈子。丽丽一路上把地里的庄稼问个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叫玉米,快要枯萎的黄苗叫土豆,蓝蓝的一片乃是甘蓝,阳光灿烂的脸上驻扎几朵乌云的是榨油用的油葵,紫色的海洋长着一种叫紫花草的药用植物,密密麻麻的大葱模样的家伙是洋葱,星星点点把人晃晕的是苹果,露着白肚皮的是白杨。好多农作物我也不认识,有赖老农一遍遍介绍。听说趴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小东西是板蓝根时,我俩指指点点忍不住大笑一阵。车子上播放一首西域音乐,连老农也说这音乐开心得很,丽丽则是和着曲子摇头晃脑了。这里的庄稼是一年一季,夏季播种秋季收获,种麦子玉米都可以。受经济利益驱动,农民把所有的土地种上玉米,讲究的妇人撒一亩小麦种子自给自足。丽丽记性优于常人,毫不费力记住了浓绿色的玉米田,等邂逅一片金黄的玉米她就满脸疑惑。我一遍又一遍地考她,她也说得越来越准。

车子渐近南古镇时,远望祁连山头泛着一片雪白,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此处海拔1400米,雪山矗立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区。近处的小山上毛茸茸一片,像一块人工修剪的青青草原,踩上去应是十分地温柔。丽丽的胃口被星星点点的果子吊起来,刚安排好住处就迫不及待地出门,花五块钱买一包水润的红枣一包新鲜李子,心里美得屁颠屁颠的。在她的印象中,五块钱勉强够买一杯奶茶的。

打听好几个人,倒有听说过金塔寺。有人说金塔寺远得很,山路蜿蜒曲折,二十多公里开车要两个小时,租车费两百块;有人说金塔寺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座普通的小庙,还是去马蹄寺的好;有的说金塔寺坐落在大山深处,零星地住几户人家,哪里会有公车经过;有的说搭车没戏,从镇上去金塔寺的小车上从来人满为患,开车旅行的游客不爱搭理人。房东公公故事讲得最奇,他说去金塔寺有条颇为陡峭的近路,许多地方要一群人下来把车子缓缓推上去,一遇上下雨天气,交通瞬间瘫痪;那儿也没有房子,人睡在洞窟里。我看看丽丽,丽丽也看看我,一时拿不准主意如何出发。

“先在镇上溜达溜达,去金塔寺的事回头再议。”把此行最重要的事轻描淡写一番,便欣然穿梭于散落的乡村民居。让人深感诧异的是,这么一片不爱念书的土地家家户户门口种着紫色的小花,上前询问,妇人说这花不是草药,只是拿来看的。不少旧式民居荒废了,演变成家里的后花园,农人轻轻打开门摘一篮红红的小苹果放在新家的敞亮客厅里慢慢享用。哦,或许他们的子女刚刚放中秋假期从城里赶回来。今年是个丰收年成,绿绿的果树上泛着一个个可爱的白点,像是适龄公主头上闪闪发光的冠冕。小苹果很涩,哪怕全身透着青藏高原红也很硬很涩,像我们这样的外乡人吃不习惯,遂戏之曰:可远观而不可啃食。家门口的排水沟用大块的鹅卵石铺就,杂草丛生其间,传统园林味很足。可也只是样子上长得像而已,这里的农人住在祁连山脚下,雨水冲刷出的河道里鹅卵石密布,就地取材修筑院落实是自然而然。不像江南的讲究人家,有意追求一种叫意境的东西。屋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土,目下荒草萋萋,像是天然的室内空调。城市里刚刚兴起的花园大厦就有点这个味道,房顶上窗户边全部种满绿色植物,每天早晨浇灌清凉的水,花花草草是知道感恩的,等炎热的午后来临,房间里依然清风习习,不是春风胜似春风。

也有时髦家庭把门口的树剪成西瓜头模样,枝干是如此柔软地顺势趴下,让人挑不出哪怕一点瑕疵。玩耍的小孩子很会害羞,丽丽掏出手机准备拍照时她一溜烟似的跑回家,或者可怜巴巴地拉着门帘喊爷爷。门口的老太开朗大方得很,她随时准备回答一切询问,可惜的是我和丽丽听不懂民乐地方方言。

“搭车去吧。明儿一早就去必经干道走着,一边念书一边往前走,有车子来就拦住。”我们一致认为两百块太贵了。我有个讲不清的担忧,包车会使旅行的乐趣大减,以我仅有的几次包车参团经历而言莫不如此。

“行。那早点出发。”丽丽答应得很干脆。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我们临时决定翻山越岭徒步前往,因为最近的一条路不会有一辆车子经过。“直线距离10公里左右,我们走四五个小时肯定也到了。”吃的喝的我背着,丽丽管好自己的两条腿就行。南古镇的田野欣欣向荣,离村子近的地方种蔬菜庄稼,较远些的地方清一色草场,牧民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伺候温顺的小绵羊。牧羊犬又蹦又跳大声吼叫,让陌生人禁不住心里发慌。丽丽执意要去和牧民聊聊天,以问路为借口。

“小路是有一条,你们找不到的。”黑黝黝的牧民挤完羊奶,拍拍羊屁股起身,上下打量眼前的两个不速之客。

“我们就是要走小路的。”

“你们跑着去吗?跑不到的。”这儿把徒步说成‘跑路’。

“走的到,走的到!”丽丽拍着大腿,用力点头。

牧民将信将疑地把小路指引:“沿着小道翻过山,找到大路再问。”

郊外的草场杳无人烟,蓝天白云像一顶扣在头上的帽子,多情而妖娆。成群的蚂蚱欢快地跳来跳去,我聚精会神捂到一个大个的给丽丽看,她却有点生气了。原来她害怕田里的一切活物,包括盯着她看的雪白的小绵羊。当一大片黄色的小花映入眼帘,我三步并作两步摘一朵最大的献给丽丽,她一眼就瞧见上面有三只缓慢蠕动的小虫子,一边逃跑一边喊叫不能戴头上。“我看到一个翅膀白白的,身体红红的从你面前飞过。”她停住脚步,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

“估计是蚂蚱。”我瞅着这草场最养蚂蚱。

“不是。蚂蚱不是红色的。”她说得神神忽忽,有点像巫婆装点门面的惯用把戏。

“那下次见着了告诉我,我把它捉住看个究竟。”不知怎地,心头忽然刮起一朵阴云。我提议在峡谷边上休整片刻,吃东西喝水补充体力。这是一片阔大的长满紫色小花的土地,四周不会隐藏块头大的敌人,丽丽小憩一刻钟,我站岗巡逻。村子里传言,正午十二点小鬼出门胡闹,阴气很重,最好不要独自待在荒郊野地里。我催促丽丽起身,加快脚步前行,等‘柳暗花明又一村再尽情休息也不迟。

岔家堡的农人开着收割机、拖拉机收割金黄色小麦,心神稍定。“走近路吧。翻过这座山也能到大路上。”丽丽对路线不怎么了解,地理知识也贫乏得很,对我提出的建议自是言听计从。事实证明,这是一次运气糟糕的赌博。行到半路,山坡差不多呈70度倾斜,骑虎难下。这些若隐若现的宽度不足20厘米的小路是吃草的羊群走出来的,我在前面开路,丽丽一边讲电话一边爬行。天有不测风云,转眼间乌云密布,豆粒大的雨滴打下来。万一下了雨,汇到峡谷里急流涌进,搞不好要困在山坡上度过漆黑的漫漫长夜,我有点着急了。

“娘子,我们要快点翻山越岭,寻一缓坡处下到峡谷里,再想办法爬到对岸。”山上的植物都是些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个个身怀绝技。有一种灌木叶片浓绿,却扎人得很,能刺透袜子直入脚面。抵达一块地势开阔的山坡草坪时,我们俩顿时目瞪口呆。一大块五颜六色的柔软地毯铺满右侧的山坡,那一刻我深切体会到了江山如画。“娘子,我们来数颜色好不好,我一种你一种,不准重样。”

“一二三四五六七。”她把手指伸出来,一秒钟点完了。

“那么快。你数清楚了吗?”我认真地问。

“数什么呀,还是小命要紧,三十六计走为上。”丽丽力主撤退到安全的地方。

峡谷里分布着被雨水冲刷的洞洞,乍一看深不见底,我不敢踩周边区域,也不让丽丽靠近。就我的好奇心而言,错过一次考察神秘洞穴的机会是令人感到遗憾的,说不定里面住着一条眼睛如夜明珠似的蟒蛇,或者慈眉善目的老旱獭全心全意地抚育尚不能照顾自己的弱小后代,或者空空如也,散发着发霉的臭味。我像一只领头的公羊携着心爱的母羊,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片又一片温柔的草丛,迫不及待地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里。丽丽说我身手矫健,很陡的地方也像走大马路一样稳当,我把它当成了褒奖,心里得意洋洋好半天呢。

雨哗啦啦亲爱草原上的孤单尘土时,我和丽丽已安然行走在乡间马路上。三四米宽的道路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路中间芳草萋萋,它是一条连接大山深处与外面世界的干道,等得久了总会有人走过。我忍不住哇塞哇塞地欣赏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朗诵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给丽丽听,我们也没有冷落寂寞开无主的紫色花朵,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它糖葫芦状的可爱姿态上。没人晓得路边何以长这么多的好看的花朵,毕竟这里鲜有人走过。

在大山深处过日子,一到冬天从眼前经过的只有成群的牛羊。岂不知牛羊也会孤单,它们好几个月居住在海拔三四千的高山上,除了放牧的主人,见主人的老婆孩子最多了吧。过往的人驾驶小汽车,屁股一冒烟,几分钟也就销声匿迹。当我和丽丽晃悠悠来到它们面前时,牛马抬起头来凝望着我们,那眼神是如此地真诚让人不忍心挥手告别。孤帆远影碧空尽,一匹马追上前来,站在三岔路口送别丽丽。太过真诚的眼神,好像要望穿秋水似的,而我只是个脚步匆匆的过客,如何承担得了这份剪不断理还乱的寄托,只好早早地隐了身去。

然后就遇上杜三亮,入住孙慧萍家。女主人骑摩托车把丽丽带到家门口又出门做事了,我步行三公里追上去。当拐过最后一个山角,我把手摆了又摆,像一个离家很久的归人马上就可以见到妻儿老小。丽丽已在高高的山坡上焦急等待。

家里只有我和丽丽两个人,守着一只死了母亲的瘦弱小绵羊,被一群公鸡母鸡环绕。8岁的牧羊犬被牢牢拴住,无法水平移动的它拼命发展纵向运动,一次比一次跳得高。悄悄掩了门,坐在黑乎乎的厨房里等待。所谓未雨绸缪,丽丽要穿的厚外套提前预备了,而我自己要用的没有带,当真安静下来休息,我是坐不住的。给丽丽讲一会儿哲学理论她就一个劲儿地打哈欠,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精打采。头顶上悬挂的灯泡连着一根线,开关却不灵光。打起手机电筒寻着电线排查,我找到一块大电瓶,估计从150摩托车里拆卸下来的,也可能曾经属于皮卡的一部分。接入端与输出端全裸露在外,220V交流电,一不小心握了握手也怪吓人的,我心想。等接通电源点亮灯泡,反被责怪破费,我以为摸黑等待两个小时,主人家怕是要笑破肚皮——两个大活人点不亮一只小灯泡。

夕阳下山,公鸡母鸡也堵在门口回家,丽丽谨遵女主人嘱咐不让它们进门,小心翼翼到非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绝不把脚踏出去。左等右等孙慧萍仍不见回来,她有点急不可耐,“只能去山上尿尿了?”经过一番悉心考证,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把‘小时候被公鸡啄过’的丽丽带到青青的草场,像战士一样拦住嗷嗷叫的鸡群。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也算是丽丽的一点点心意,孙慧萍家的冬季草场可以长得更加茂盛些。弯弯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了,想着与丽丽面对面坐在哈密的小山坡上过生日,一边吃烤羊肉串一边举杯对酌,眼下逗留民乐县祁连山草原,生日节目换成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寻点缀着数平方公里冰川的八公里一线天。等孙慧萍回家,我俩狼吞虎咽把饭吃掉,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上中学的儿子放假回家,一个人跑去房间里看动画片,我和丽丽都不喜欢小孩子,也不爱逗小朋友玩。可以想象,我们混不熟。

次日一早吃完饭,顺着孙慧萍所指的方向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海拔越走越高,山上开始长许多松树,回头俯视温柔的小山坡以及坐落其上的小屋,心里生了说不完的欢喜。大概因为下雨的缘故,山头的雾气越来越浓,大熊拉着小熊的手,一步步向天边走去,身影渐小渐模糊。女主人说此去五公里的样子,走走就会到的,我俩压根没把这点路放在眼里,也就任性使气地蹦跳打闹,浑然不觉行了半日。当丽丽全心全意向草场种下米田共时,我寻觅到一只长得像人样的小树根,一张白白的肚皮,两条得了小儿麻痹症的腿。“人参?长得人模人样,那一定是人参。”我惊叫一声,把丽丽唤来。

“真有点像。 我去把它拔下来。”她麻利地完成重心转移。“呀呀呀!拽不掉。”人参的毛细根紧紧地撑开,像一个血脉喷张的勇猛斗士。

“用力。一二三……”一遍劳动号子喊完,丽丽大获全胜。

“这棵人参怎么办呢?”她陷入如何处置它的疑惑。

“当然装在包里带回去。熬汤喝。先到山脚下的小溪里涮涮干净。”她又喜笑颜开起来,把它宝贝一样揽在怀里。我看到一个飘着经幡的石窟,坐落在山顶上,小胳膊小腿的家伙无能为力。旁边高高的黛色远山是松树的家乡,从半山腰密密麻麻地长到山顶。那里一定藏着无数的秘密。我心潮澎湃到忍不住自言自语。

“给我看看。”她一把抢过我的眼镜自己戴上,像天文学家移动哈勃望远镜一般旋转视角。“我累了。五公里怎么还不到?”她忽然撅着嘴,身体向前倾斜,两只胳膊自然下垂,小腿绷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高山气候就这样,天边飘来一朵乌云,哗啦啦下一阵,等龙王喷嚏打累了就停下来歇会。

“前方有两户人家,待敲门询问一番。”我们选了一户烟囱冒着烟的人家,探头探脑地进了院子,女主人从厨房里走出来,高原红点缀的脸上炸开了笑容。“金塔寺远着呢,从这里走过去二十里路。进来喝杯茶吧。”他们家修得像孙慧萍家一样好,前厅与后厅围起一处水泥地院落。

“谢谢。”我们入了客厅,捡一条长长的老板椅坐下。大厅里燃着火炉,吃饭用的长桌上放着一个被馕饼占满的托盘。

“吃茶,吃茶,这是刚出锅的馍馍。”她熟练地倒了两杯白白的,撕了两块饼子递过来。她老公刚刚吃完早饭出门,放假回家的儿子也一起骑马到夏季草场。这似乎不够确切,家里养了两匹马一只骡子,他们或许骑着马,牵着负重的骡子晃晃悠悠向大山深处进发。

萧峰与阿朱约好等大仇得报,一起去关外牧马放羊,过与世无争的自在日子。青春烂漫的姑娘家以为牧马放羊就是躺在柔软的山坡上,在和煦的清风中沐浴温暖的阳光,渴了就挤点牛奶羊奶喝,就兴高采烈嫁过来了。女主人家姓李,90年代从南古镇嫁到高高的牧场。等真正过上了田园生活,姑娘整日埋头于照顾幼崽、准备一家人的食物,似乎忘却了悠扬的牧笛声从耳边一阵阵传来。她说等娃娃长大了要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最好住在城市里不回来。丽丽喝不惯牧民们自己挤出牛奶与砖茶放在一起熬出的酥油茶,可又不忍心错过地地道道的农家饮食,端起碗来大口吃掉。热情的女主人生怕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次又一次把碗添满,等起身告辞时,一壶刚刚烧好的酥油茶已见了底。

丽丽要给女主人拍张照片,她非常开心地捋捋头发,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她年轻时一定是一位美女。”丽丽一边捂着没福气的肚子试图往外呕吐,一边与我说话。

“宽阔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现在也是好看的。”我从包里取出苹果递给她,哈哈大笑。“酥油茶虽好,可不能贪杯。”

“你还笑!真没有同情心。我走不动了,拦一辆车吧。”

“这个要听天由命。走了半日只见过两辆两个轮子的,四个轮的一辆没有。”我摊摊手,撇撇嘴。

“我好像听见车子的声音。你听……”丽丽把腰直起来,对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望眼欲穿。

“您老人家敢情顺风耳吧?”等仔细一听好像真有轰轰隆隆的声音。“像是车子来了。”

“好几辆呢。”喜出望外的丽丽手舞足蹈,似乎随时要扑到人家的车子上。确实有两辆汽车,一辆皮卡一辆满载绵羊的货车,司机把我们仔仔细细上下打量,没有一辆停下来。“他们真没有同情心。就算车里坐不下,跟绵羊站在一起总可以吧?”丽丽拼命跺脚,发泄由满怀希望带来的失落。

路漫漫其修远兮。直到王润哲开车出现,旅程才格外顺利。润哲一行七八个人,要去金塔寺、观音洞、马蹄寺一一游览,我们不打算跑路回去,就紧紧跟着,他们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金塔寺文管所的负责人证实确有八公里一线天以及数平方公里的冰川,从文管所一侧进山,行走十来公里即到一线天。所谓一线天,说的是数百米高的悬崖峭壁之间裂开的古河道,站在里面往上看露出缝隙一样的天空。即使不下雨的晴朗天气,渡河也要骑着毛驴的专门向导,驴子下去河里的那一刹那只露出两只耳朵。下雨天水流湍急,谁也不敢靠近。冰川坐落在一线天顶端,是由一层层厚厚的雪堆积压迫而成,因为山上特别冷,降雪从不会融化。也有当地向导失踪的情况,估计一不小心滑倒,被大雪覆盖冻在里头。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均有降雨,加上衣裳单薄,不得已与一线天擦肩而过。从金塔寺下来丽丽要与我分开坐,她想认识新朋友,聆听他们的故事。润哲开车血气方刚,远远地走在前头,丽丽乘坐的车子跟在后头。等丽丽下车,我和润哲已经爬上观音洞。“我也要上去,等我。”她远远地向我们喊话。

“太陡,你上不来。”以我的攀登身手尚且手脚并用,小心翼翼不让身体滑下去,丽丽一介女流,小胳膊小腿的更是勉强了。喊完话就蹦蹦跳跳从一个洞钻进另一个洞,丽丽痴痴地站在草地上仰望。润哲的攀爬身手在我之上,与他搭档爬上爬下真是无比美妙。

等到了马蹄寺下车,丽丽哭成一个泪人,抱着凉亭柱子不撒手。 “你凭什么说我爬不上去?!凭什么你上的去我就上不去!那么好玩,不带我去,嗷……呜呜……”

“马蹄寺更好看,石窟群也更为壮观,都长得差不多。” 我把她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不好看!观音洞里有个修行的老和尚,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他,马蹄寺是给游客看的,我不要看!”她越哭越大声,委屈得像个去不了游乐场的小孩子。我信誓旦旦承诺很多遍,以后哪怕去一个小山头也带上她,丽丽才嘟嘟囔囔地被我扯了来。

回家的路上,她一股脑儿抛出好几个问号。为什么刚刚见过的一群有钱人最没意思,同样的话若是从一个牧民嘴里讲出来会有趣的多?为什么会有一群人开车来那么偏僻的观音洞烧烤而不是爬山或欣赏春花秋月?他们可以在城市宽敞明亮的餐厅吃好喝好再来啊。

……或许那里住着一位小王子。


               文|丁振 编|西子

                       第14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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