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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莉||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王莉

1

      四月初九是巴图街天。清晨,青莲背上一扁箩大蒜,气哼哼地出门了。好友慧芳已背着一袋青蚕豆在家门前等着她,两人沿着赶街的小路走去。

          跟你妈闹别扭了?看青莲拧着眉头,慧芳试探着问。

别提了,心里烦得很。

又是为你和顾勇的事?

别的还能有什么事呢?我和我妈别的事都说得拢,一提这件事就要吵架。

也不知你是咋个想的,顾勇家家庭条件在方圆团转也是数一数二的,顾勇对你又好。

青莲听着气又上来了:小芳,你怎么也跟着瞎掺和呀?顾勇的母亲和我母亲是亲姐妹,我们是近亲,怎么能结婚呢?再说我对顾勇也没那意思。

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又不是不晓得村里的规矩,你要是退婚,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不说这烦心事了,走一步算一步吧!青莲叹道。

马路乡海拔落差大,山巅海拔有2400多米,山脚的硝厂河边才1000米左右。立体气候条件下,农作物的种类很多。每逢巴图街天,乡民们便把家里吃不完的大蒜、蚕豆、辣椒等拿到街上卖,再买回自己所需的化肥、洗衣粉等东西。

背东西的、赶毛驴驮东西的一波又一波从她们身边过去。到小石岗时,两人都觉得有些累了,就在路边的石桩上歇稍。歇了一会,从沙坪子岔过来的小路上冒出两个青年人来,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留一个小平头,一副喜神模样。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眼神清亮,五官轮廓分明,和气中略带几分清冷,粗犷中又带几分斯文。

看到前面走着两位姑娘,且都是天仙一样的人儿,小胖子扯开嗓子就唱了起来:

叫声妹妹等等我,

山上老狼多得很。

老狼把你叼走掉,

谁人同我共一枕?

慧芳听了,张口就唱了起来:

叫声哥哥你冒雀,

小心你被驴踢着。

要是驴儿踢着你,

一跤滚下硝厂河。

唱完和青莲笑得前仰后合。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青莲,瘦青年都呆了,两只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青莲突然发现有人盯着她看,脸顿时比路旁的救军粮还红。

小胖子热情地说:二位妹子,要不要换你们背一气?

不用了。慧芳冷冷地说。

二人见姑娘们不领情,悻悻地走了,胖子走一段还不时回过头来吹个口哨,一路飚着山歌走远了。

你怎么这么凶啊?人家也是好意帮我们嘛。青莲笑着说。

你没看那个死胖子,流里流气的。

旁边那位看着还是稳重。

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了,蛇鼠一窝,他又能好到哪里去。慧芳没好气地说。

待青莲二人赶到,集市上已经人山人海了。乡镇的集市多没有规划过的固定场所,乡民们约定俗成,在乡政府外面的公路上,南边摆地方土特产,白菜萝卜土鸡蛋凉粉等,北边摆上百货,如洗衣粉花衬衣锑盆鞋袜等。只要逢着街天,摆摊的开店的本地的远路的都涌来,街上人来人往,背箩擦着背箩,脚尖贴着脚跟。

她们在南边找到一小块空地把东西摆好,就并排坐在扁箩上,一边瞟着过往行人,一边说着体己话。

你看,那不是刚才在路上遇到的两个讨厌鬼吗?慧芳指着远处说。

青莲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大大小小来回晃动的背箩中间,瘦青年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日上三竿,拴在街尾电杆上的毛驴们你一声我一声地高叫着,不耐烦地表达着它们的饥渴和疲惫。慧芳的蚕豆卖得差不多了,青莲的大蒜却只卖了一半。

看来今天要剩些背着回去了。青莲说。

不急嘛,老早早的,再卖一会。咱们田湾村的大蒜可是远近闻名的。

可是我又不经常来赶街 ,没人认识我是田湾村的人。

刚才那个胖子不是要帮我们背吗?卖不完就让他背回去。

说完两人差点笑岔了气。

街上的人已渐渐散去,卖百货的远路人也开始收摊了。青莲开始把卖剩的大蒜往扁箩里捡。

大蒜多少钱一斤?

青莲耳畔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一种富有磁性又不失活力的声音。

十元一斤。青莲边回答边抬头,正遇上瘦青年看向她的目光。四目对视的瞬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撞在青莲的心上,就像电流遇到了导体,她的脸不知不觉就红了。

你买大蒜做什么,你家不是……胖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瘦青年的几声咳嗽打断了。

这些大蒜我都要了。瘦青年说。

青莲有些手足无措,还是慧芳麻利,三两下就称好斤头算好账了。

买大蒜的人都已经走出很远了,青莲还在痴痴傻傻地站着,转过街角时,瘦青年回头看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下头去。

2

从巴图街回来后,青莲老觉得坐不住,要随时找点事情忙着心里才踏实。清晨,她正在打扫院子,就听见门外有人来惊乡:孝子磕头,今晚到毕家吃晚饭,明天帮忙,后天送老人上山!

母亲打开大门出去招呼,回来时对青莲说:你毕大爹没在了。

按村里的习俗,哪家有丧事,全村人这几天都不再下地干活,全部要集中到事主家帮忙。听总管安排好哪些人负责上山砍柴,哪些人负责磨豆花,哪些人负责采买,哪些人负责挖墓坑,等等,再各理其事。

青莲、慧芳和一群姐妹负责洗碗。她的未婚夫顾勇也来帮忙,总管安排他帮着接待客人。

洗碗的活计很简单,要在饭后才能进行,青莲除了帮忙打打杂外,就跟着姐妹们在外面打闹。慧芳的二姐夫顾伟性格开朗,经常嘴巴里才说笑着,手就伸去揽姑娘们的腰,捏小媳妇的屁股,经常激得女子们群起而攻之。七八个女子互相使使眼色,便一齐冲上去把顾伟按翻在包谷草上,抱的抱脚,按的按手,有的小媳妇还直接骑在他腰上。她们把事先准备好的灰包谷往他脸上画,往他嘴里塞。闹够了,把他抬起来往地上一扔,哗的一下全跑了。

出纸这天,宾客多了起来,主家的亲戚朋友都来烧纸了。特别是老人的三个女儿们,请了许多亲朋,有的背火腿,有的拉羊,有的扛纸火,火炮声快把老鹰岩都震塌了。

院外,颜色鲜艳的大钱在空中高高飘扬,上面的二十四孝图案异常耀眼;院内,狮、马、鹿、象、手钱、金塔、花圈等,都热热闹闹地汇合了。屋里屋外都是人,比巴图街还热闹。帮忙的人更是忙出忙进,没有半刻喘息的机会。

青莲,抱一摞大碗来!母亲在厨房里大声说。

来了。青莲一边回答,一边抱起一摞青花土瓷碗,小跑着奔向厨房,不小心滑了一下,连人带碗就向前扑去。青莲心想这次丢人现眼了,众人面前摔一跤,把碗打碎,够伙伴们笑好久了。

正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扶住了。她抬头一看,正是赶街遇到的瘦青年。她心里虽然感激,却觉得比摔了一跤还羞愧,红着脸跑进厨房去了。

把碗送进去后,她默默走到院外的草垛旁,在一块石头上坐着想心事。顾勇悄悄跟了出来,关切地问:没摔疼吧?

没事。她淡淡地回答。

刚才扶你的人是谁啊?

不知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顾勇安慰了她两句,默默地回去了。

晚饭后,青莲独自沿着田埂往硝厂河边走,放眼望去,碧绿的田野微波涌动。玉米已经没膝深了,叶子像玉带一样碧绿温润;垂柳长长的枝条温柔地拂着水面,搅碎天边的晚霞。田湾村正是一年中风景最好的时节。她从沙滩上捡起一块薄薄的石片,用力甩了出去,石片像蜻蜓一样在水面上点了几下,沉入河底。她经常玩这个游戏,她期待着有一天她的石片能飞到河对岸去。

河对岸的世界,一定是自由而快活的吧?从小到大,她一有烦心事就喜欢来小河边,看着河水后浪推前浪,看着河对岸高高的老鹰岩作各种幻想。

老鹰岩是垂直的齐头崖子,崖面草木不生,要是从上面滚个石头下来,直接就掉进硝厂河,据说从来没有人从正面成功攀登过老鹰岩,只有老鹰才能飞上去。

青莲又扔了几块石片,全都沉入河底。她灰心极了,坐在温热柔软的沙滩上,用手捧起沙子,再让它们慢慢从指缝间滑落。她觉得她期待的幸福就像这金灿灿的沙子一样,无法把握。

突然,一块石片在她眼前快速跃动起来,在水面点了六七下,竟然轻轻飞到了河对岸。她惊喜地回头,站在她身后的又是那个瘦瘦的青年。在暮色中,他那棱角分明的脸更加俊朗迷人。

去过河对岸吗?

没有。

想过河去看看吗?

想啊!可是河水太深,一直不敢过。

我家就在河对面的村子,沙坪子。他指着一个暮霭中不远的远方说,我叫罗刚。

她看了一下他指的方向,淡淡地说,我叫青莲。

想去河对岸还不简单,走,我带你去。说着向青莲伸出右手。

青莲羞涩地低下头说:不去了,我要回去了,怕……她本要说怕顾勇找她,好让他明白她是有未婚夫的人了。可是话到嘴边她又改了主意,她不想让他知道。

看着青莲那欲说还休的模样,看着她眼里那淡淡的哀愁,罗刚很想握住她的手,给她温暖和力量,可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道士先生还在围着棺材念经超度亡灵,吹鼓手也一直呜哇呜哇吹个不停。孝子们哭过了,跪累了,有的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外面的声音却正嘈杂。划拳喝酒的,打牌的,对歌的,打闹的,吵得青蛙都无法安眠。

  青莲正和慧芳说着悄悄话,顾勇走了过来,笑着对慧芳说:把青莲借我几分钟。

慧芳打趣道:姐夫,要说什么悄悄话呀?不能说了我也听听吗?

才说完,手就被青莲狠狠拧了一下。

青莲跟着他来到门外,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没啥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们也不是经常见得着。说着便来拉青莲的手。

青莲一下把手缩了回来,弄得顾勇好不尴尬:青莲,我怎么觉着你我之间生分了呢?

我们之间不是一直这样吗?你是表哥,我是表妹。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点香、开庚都已经办了,我妈还说翻过年去就请先生瞧日子让咱结婚呢!

顾勇,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们不能结婚。青莲生气地说。

为什么不能,就因为是近亲吗?你看看我们村,近亲结婚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吧?他们的后代不是都很正常吗?顾勇反驳道。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说我对你也只有兄长的情分,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回了。

你这是找借口,你说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你说,是不是刚才扶你的那个黑杂种,啊?顾勇因为激动而提高了音量,人也手舞足蹈起来。

你瞎说什么呢?青莲生气地说。

我瞎说,我可一点也不瞎,你摔跤时他那奋不顾身的样子我全看在眼里,你去河边他嘚嘚地就追着去了,你以为我真的瞎了吗?

你几时变得这样不可思议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婚姻不成也还有兄妹情分在吧?

顾勇一时语塞。青莲生气地扭头就往家里走,没走几步,就看到罗刚正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青莲心里对顾勇又无端地生出几分怨气来。

3

丧事一结束,村子又变得安静下来,大家该放牛的放牛,该下田的下田,一切如旧。除了青莲的心。

她心不在焉地纳了一阵毛布底,被针戳了好几下,便拎着水桶去给菜园里的蔬菜浇水。园里的菠菜绿油油的,地埂边的爬树豆正长出丝丝绕绕的青藤,缠绕着豆架子,爬呀爬。青莲的心事也如这青藤一样茂盛,捋也捋不清。

“嘚!”慧芳一下子从背后跳出来,吓了青莲一大跳。

你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呀?吓死我了。

大白天的你怕什么呀?莫非心中有鬼?慧芳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青莲舀起一瓢水就朝慧芳泼去:叫你胡说。

慧芳一边躲闪,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神秘地笑着说:你看看我是不是胡说的?

青莲已猜出七八分,便央求说:别胡闹了,快收起来吧,让那边锄草的人看见可不好。

知道是谁写的啦?哈哈哈!

我怎么会知道。青莲装作漠不关心地说。

不知道是吧?不知道我念给你听。慧芳作着要撕开信封的架势。

青莲急了,一把夺过信塞进口袋里,脸已如沾染了秋霞,绯红一片。

傻子可说了,要姐姐一定回信的哦!慧芳说着一蹦一跳地走了。

青莲赶紧回家,把房门关上,在灯下打开了信封:

青莲,见信如面:

  初识不久就贸然给你写信,希望不会吓着你。

自巴图街一遇,你便成为我无尽的相思。你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醉人的笑容,乌黑的大辫子,老是在我眼前晃啊晃啊,让我不想吃饭,不思睡觉。

我一直在想: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呀?今世竟然能遇到个如观音菩萨一样美丽的女子!一这样想,我就更睡不着了,菩萨一样美丽的你,要怎样的男儿才能入得了你的心呀?我平凡而粗拙,纵有一颗真心,纵是与你一见眼中便再无其他女子,却也不敢奢望你的回顾。我巴不得每天太阳一睁开眼就能照到你,夜晚的每一颗星星都注视着你,让我哪怕站在高高的老鹰岩上,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

我就是田地间一青藤,总想缠绕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转。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失。

以后每逢巴图街天我都会写信给你,如果能见到你,我必然欢喜,若不能,我就把信藏在土地庙的菩萨背后,让菩萨见证我的一片痴诚。

期待你的回信。

                     罗刚

看完信,青莲内心像吃着拌了蜂蜜的黄连,自己也分不清是苦是甜。

听到母亲喊吃饭,青莲赶快把信藏进箱底锁好,怏怏地走出房间来。

顾勇和父亲正坐在餐桌旁,看到她,顾勇歉意地笑笑,她也礼节性地笑笑。

青莲,吃完饭收拾一下,顾勇来接你去过端午节。母亲一边往顾勇碗里夹菜一边说。

我不去。

回答得太果断,对面的三个人都略带吃惊地望着她。她索性端起饭碗去灶房吃了。

这个死姑娘,尽使小性子。她母亲歉意地对着顾勇笑笑,你以后多担待她一点。说着又往顾勇碗里夹了几片肉。

母亲先吃完,来灶房找青莲说话:你这孩子,刚才那样说话,让人家顾勇多没面子呀!你迟早是顾家的媳妇,以后要识大体,不要动不动就甩脸子。

谁说我要做顾家的媳妇了?

你不做顾家的媳妇,那你要做哪家的媳妇?

我……青莲被母亲一句话问得脸都红了。我哪家的媳妇也不做。

你说不做就不做的呀?点下三炷香,许下万年桩,点香时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许口的事也不是我的意思,不存在什么改不改口的。再说都解放思想多少年了,你们还在守着老一套。

我就不明白了,顾勇多能干的一个人,对你又好,你到底瞧不着他什么?

他再好,也不是我喜欢的人,我是不会嫁给他的。青莲说着生气地从灶房走出来,顾勇正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我……我刚才……青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你不想去我家过节就算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顾勇说完转身走了。

田湾村人过端午节的习俗与其他地方大同小异。一大清早,家家户户就忙着在屋子周围撒石灰。田湾村海拔低,端午节过后蛇虫渐多,这是防止他们入侵的有效方法之一。

青莲随母亲撒完石灰,把新摘来的菖蒲和艾草插到门上,就开始和面做包子了。青莲做的包子皮软馅香,在全村都是很有名的。

母亲捡了一篮包子,对青莲说:把包子送去云坪子吧,你不去过节,你二嬢怕是要伤心了。

青莲嘟着嘴不去。母亲拿她没法,只好自己亲自跑一趟了。

最热闹的是下午,马路人喜欢在端午节这天耍山,村子离哪座山近就耍哪座山。田湾村人爱耍土地山。土地山就在村子背后,因山脚的土地庙而得名。

才十一二点,土地山上已是人头攒动了。姑娘们个个打扮得俏生生的,小伙们也是清浆白洗,一个赛一个子弟。

青莲躲在房间里,把罗刚写给他的信又读了一遍。她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却没有勇气给他回信,也不敢去土地庙取他说的来信。她一直在真心与旧俗之间斗争着,人无形中也憔悴了几分。她本是没有心思出去玩的,拗不过慧芳软磨硬泡,也就跟着她上山了。

刚上山就遇到了小胖子,他远远地就冲慧芳打了个口哨,热情地跑过来和她俩打招呼。慧芳不太搭理他,青莲和他打了个招呼,眼睛却忍不住朝他身后望去。

小胖子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了看,笑着说:我哥今天没来,我姑妈和表姐来他家过节。

谁问你哥了,慧芳没好气地说。青莲若有所失地笑笑,拉着慧芳走了。

山顶上,对山歌的阵势早已拉开,男女两拨人各占一个小山头:

硝厂河水清又清,

丢个石头试水深。

有心摘花怕有刺,

有心唱歌难为情。

男方一唱罢,女方赶紧接上:

硝厂河水清又清,

哪怕水有万丈深。

有心摘花莫怕刺,

有心唱歌莫多问。

硝厂河水宽又宽,

去年盼了盼今年。

小哥去年已有意,

远在天边近眼前。

硝厂河水淌不干,

小妹吃下定心丸。

出门不再孤和单,

回家还有热茶饭。

……

山歌对了一两个小时,硬是不分胜负,许多人肚肠子都笑疼了。也有那对歌时对上眼的,回家后男方该请媒人去女方家提亲了。

正在大家唱得难解难分之际,河对岸的老鹰岩上传来了一个高亢嘹亮又饱含深情的声音,如鹤鸣于九霄,有银河下泻之势:

隔河看见花一林,

花多叶少爱死人。

有心过河去采花,

又无搭桥渡船人。

这歌声一出来,土地山的男儿们都闭口不唱了,姑娘们更是个个听得出神,像是正在饮甜甜的米酒,越喝越想喝,不知不觉都醉了。

青莲自然听出来是谁的歌声,她只默默地站在人群里,看着河对岸如刀劈斧削的老鹰岩,一言不发。

河对岸的人唱了许久,见这边没有回应,歌声便渐渐哀婉起来,只听得姑娘们想掉泪:

河边柳树发嫩芽,

小鱼游在树脚下。

有心上树成双对,

妹不吱声心害怕。

青莲再也站不住了,她匆匆跑回家里,躺倒在床上,晚饭也没起来吃。

一弯新月悄悄挂在老鹰岩上空,田湾村便像是刚被牛奶洗过一样,朦胧而美好。老鹰岩上的歌声已渐渐微弱而嘶哑了。

对面每唱一句,青莲的心就像被锋利的刀片割了一下,疼得紧。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站不是。

夜已经很深了,老鹰岩的歌声终于停了。青莲胡思乱想了一夜,一刻不曾合眼。她在心里戚戚地念着:罗刚啊罗刚,早几年你去哪里了?现在我已不是自由之身,你这样子又是何苦?念一阵,流一阵眼泪。再想想未来渺茫,心愿难偿,又落一阵泪。

端午节过后,很久都没有罗刚的消息。顾勇来过两次,见青莲爱理不理的,也就没再来了。

田湾村仿佛恢复了平静,实则已有微澜。大家都在打听端午节在老鹰岩唱歌的人是谁,他唱了一天一夜是为了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唱歌的是毕家办丧事时扶青莲的小伙子,河对岸沙坪子人,早年走云南下四川贩卖骡马的罗开明的独子,是远近几个村子唯一一个在省城念过书的人,听说家里为他张罗了好几门亲事他都不同意,他姑妈家的三女儿钟情于他,二十几了都还没许配人家。这下人们的想象都插上翅膀了,村子里茶余饭后都换了新话题。

青莲几乎不敢出门了,她感觉自己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在指指点点。再加上心事难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过了一个多月,慧芳急匆匆地跑来找青莲,说是小胖子有急事找她,在土地庙里等着。

青莲将信将疑,匆匆来到土地庙,一见面,小胖子就抱怨开了:你这女子也太狠心了,我哥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竟然只言片语都不回。端午节那天,我哥在老鹰岩对着你唱了一天到晚的歌,你大气都不吭一声,夜里他又淌着冰冷的河水过来,在你家门口站了一整夜。他受了风寒,又备受打击,病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罗刚生病了?严重吗?青莲着急地问。

人都快不行了。小胖子故意说,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信,回不回你看着办。我现在去赵家办点事,晚上来土地庙取信,有信无信我都来来就走。

说完转身就走,正好碰上追着青莲来的慧芳,慧芳往门口一站,生气地说:你凶什么呀?你以为我姐又好过吗?现在村里人对我姐说三道四的,还不是那个傻子害的吗?你好好看看我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小胖子也不理她,径自夺门走了,完全没了往日那个嘻嘻哈哈的样子。

青莲赶紧打开信:

青莲,我自知配不上你,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我现在只想得到你的一句真心话,你喜不喜欢我?我已清楚你目前的处境,你不用多想其它,请你问问自己的真心。如果你喜欢我,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争取属于你我的幸福。如果不喜欢我,过几天我就远走,再也不在硝厂河边出现,再也不给你惹麻烦。请一定给我回信,哪怕一个字都好。

罗刚静候佳音

青莲的眼泪簌簌下落,打湿了那沉稳有力的字迹,透过这些字,她仿佛看到了一颗坚毅执着的心。她走到土地爷身后,在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了厚厚一沓书信。

慧芳拍拍青莲的肩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才拉着青莲的手说:要不你还是写封回信吧!

青莲回到家,偷偷躲在房间里,把来信一一打开读了起来。罗刚把他那与日俱增的思念,都写进信里了。读到后来,青莲只觉字字是泪,句句泣血,想想自己坠入相思苦海后所受的万般煎熬,只怕罗刚重病之中,更承受不了。便找来钢笔信纸,写了回信:

罗刚:

来信已阅,你的心意我已明白。我如田里的包谷蚕豆一样普通,怎敢让你为我伤了自己?我一切都好,请勿挂念。赶快好起来。

                      青莲

青莲心中有万千言语要对罗刚说,下笔时却思绪万千,无从写起。简单交待了几句,就把信和一双亲手绣成的花鞋垫送到土地庙去了。

罗刚拿到鞋垫,自然明白了青莲的心意。田湾村的姑娘只把鞋垫送给心爱的男子。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通着书信,逢着巴图街天,就远远地见见,或简单问候几句。

青莲就这样在无法摆脱的婚约中痛苦着,在罗刚给他的幸福憧憬中快乐着。

4

一转眼又到中秋节了。十四这天,顾勇又来接青莲了,青莲还是不同意去他家过节,把青莲母亲气得破口大骂。

下午,顾勇的父母带着顾勇拎着烟酒糖茶又来了。坐下后,顾母就说:姐姐呀!也不知我们哪里礼数不周到得罪了,青莲怎么都不往我家走了啊?

青莲母亲忙陪笑:没有没有,你我是亲姊妹,说哪样见外话,娃娃之间闹点别扭是正常的。

我怎么听着村子里的人说法有些不一样呢?都说青莲背着我们顾勇喜欢上别人了。

青莲的母亲听了很生气:你怎么也听信这些人胡说八道?

姐,不是我多心,娃娃们年龄也差不多了,要不年底让他们把婚结了吧!

青莲躲在房间里听着两人的谈话,急得直跺脚。

青莲母亲沉吟了一下,说:也好。

青莲一下子从房间里冲出来:我说了不嫁给顾勇,不嫁就是不嫁!

母亲一下子恼了:你翅膀毛硬了,当着你二嬢都敢胡闹。拎起火钳就要打她,顾勇赶紧拦着。

顾勇的母亲脸上就像蒙了一层霜,她冷冷地说:姐,姐夫,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同意的话我就去请人瞧日子了。

不用商量,过门是早晚的事,尽早办了吧。青莲的父亲说得斩钉截铁。

嫁人的人是我,你们凭什么做我的主,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看着咆哮着的青莲,顾勇的心就像掉进冰窖里,寒凉噬骨。

婚期很快定下来了,瞧在十月十六。青莲大吵大闹,死活不嫁。母亲从她的房间里搜出了罗刚写给她的书信,差点没被气死。父亲一怒之下把她锁在屋子里,说结婚之前哪里也不准她去。

罗刚好几天没收到青莲的回信了,一打听,才知道青莲要结婚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当天晚上就偷偷潜过河这边来,可是却见不到青莲。

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去找慧芳帮忙:慧芳,求你帮我带个消息给青莲,让她晚上想办法出来一趟,我在土地庙等她。慧芳点头答应了。

慧芳素来和青莲要好,所以青莲的家人对她并不戒备,还让她进屋去劝劝青莲,早点想通就放她出来了。

慧芳悄悄把罗刚的话转达了,青莲听后悲喜交集。慧芳说:待会我找机会把窗子外面的铁丝拧开,你晚上从窗子爬出来。

青莲点头应允了。

罗刚在土地庙里等啊!等啊!眼睛都要望穿了,还不见青莲过来。他正担心青莲脱不了身,就看到门口的小路上,一个袅娜的身影踏着月华粼波过来了。

罗刚赶紧出庙门外迎接,看着青莲眼眶都瘦得凹陷下去了,不由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青莲靠在罗刚胸前,眼泪就像五六月间的硝厂河水,奔流不停。

罗刚边帮她擦眼泪边说:青莲,你瘦了。说完拉着青莲的手进到庙里,对着土地公公举起右拳:我罗刚在土地爷面前发誓,今生今世只爱青莲一个,永远对青莲好,若违此誓,甘愿被硝厂河水冲走,被老鹰岩上的炸雷劈死。

青莲见他尽说些死了活了的,急了:你乱说些什么呀?

罗刚拉着青莲的手说:青莲,现在我的心意你也明白了,我要带你走,离开田湾村。

离开田湾村?离开田湾村我们能去哪里?青莲被罗刚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去昆明,去四川,天大地大,我就不信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会爱你一辈子。

见青莲还在犹豫,他急得又要赌咒发誓。

青莲赶紧捂上他的嘴巴:我知道你会对我好,我只是怕父母伤心。

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歇个年把家人的气消了,我们再回来看他们。我先回去收拾一下,明晚十点,我们在土地庙见。

约定好,两人又相拥着在土地庙说了大半夜的话才各自回家。

青莲觉得这一天无比漫长,母亲在有节奏地砍着猪草,菜刀切断猪草再落到砧板上的声音,清脆连着沉重。院子里的鸡咕咕叫着,母亲拌好鸡食,哦啰啰啰一叫唤,公鸡母鸡都争相围过来抢食。听着母亲在院子里喂鸡喂猪忙这忙那的,想着自己走后就没人帮助母亲做活了,心里越发难受。母亲端来的晚饭,她没怎么吃。

终于熬到十点了,青莲简单地带了点换洗衣服,匆匆赶到土地庙。罗刚早等着她了。见了面,罗刚拉起青莲就走,来到河边,罗刚把青莲搂在背上就过河了。这是青莲第一次过河,看着脚下汹涌的波涛,她紧张地搂着罗刚的肩。到了岸上,青莲担心地说:我刚才好像看到顾勇他堂哥顾伟了,他不会去告诉顾勇吧?。

管他了,我们赶紧走,过了老鹰岩钻进树林就没事了,天亮坐上客车,几个小时就到昆明了。说完拉起青莲就跑。

才跑到半山腰,河对岸就有十多个举着火把的人追来了。两人赶紧加快脚步,可是青莲始终是女子,已经喘得不行了。罗刚见状,背起青莲继续跑。

刚爬上老鹰岩,顾勇和他族里的兄弟们已经追到了。几人二话不说,把罗刚推翻在地就是一顿暴打。青莲上去拉,根本近不了身,反被顾勇拖到一边。

青莲哭喊着求顾勇:顾勇,不要再打了,会出人命的。

顾勇拉起青莲的手,大声说:只要你同意嫁给我,我就放他走,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罗刚忍着疼痛着急地说:青莲,不能答应他!

青莲对着顾勇摇了摇头。

顾伟他们更加狠命地踢打着罗刚。

顾勇,我求你了,不能再打了,他们会把他打死的!青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顾勇心中的妒火越烧越旺,他一把把青莲从地上拖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今晚我和他只能留一个,由你决定,如果你希望活下来的人是他,我现在就从老鹰岩跳下去,去喂硝厂河里的鱼虾。

必须得这样吗?青莲绝望地问。

在他被打死之前,请你尽快做出选择。

青莲回头看看罗刚,火光中,只见他满脸都是鲜血。青莲流着泪对顾勇说:放了他吧,我希望你俩都能好好活着。说完就朝悬崖边跑去,边跑边喊:罗刚,认识你,我一点也不后悔!

顾勇被青莲的这一举动惊呆了,待他反应过来,青莲已快到悬崖边,他大喊一声:青莲!

青莲回头看了他一眼,流着泪说:顾勇哥,是我对不起你。你的恩情,我来世再偿还。我先去了,请你多去看看我母亲。

不!停,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顾勇近乎咆哮着。

十多对拳脚终于停下来了。青莲的耳边传来罗刚微弱的声音:青莲,你回来。

青莲回过头,罗刚正趴在地上,向她伸着一只血淋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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