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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张晓红丨《遗梦白龟山·第三章(3)》

第三章 梦醒情殇  不堪眼前身外事(3)

我抹把脸坐起来,拨浪拨浪脑袋瓜,完全清醒过来,刚刚凌晨二点半。睡不着了,四十年前我的第二个妻子凤凰难产时的一幕幕又涌上心头……

    那天,我去东留村给一个老人看病,路过村外的地头时,正好遇到白云在放牛。白云热辣辣的眼光让我心潮澎湃,我匆匆离开后一直念念不忘想入非非。看完病再返回家的途中,又遇见白云在老井边打水,我俩站在井边说了一会儿话,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白云的眼睛热烈明亮,几乎把我融化掉。我正欲离开,抬头看见凤凰在自家门口一直呆呆地往我们的方向看着。我的脊梁骨发冷,头发都直立起来,低头就往家里奔去,凤凰撅着大肚子,眼里喷着火看着我,我不敢抬头看她,匆匆进了家门。

    我刚刚坐下,把小药箱放地上。突然,一个扫把头“嗖”地一下子飞过来,正好砸着我的心口窝,凤凰扛着大肚子,掐着腰,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吵吵着:“刘大梁,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你这个王八蛋,被狐狸精勾住魂了,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女人,是不是!”凤凰已经失控了,她冲到我身边,抓着我的胳膊要跟我拼命。

    “你,你,我,我跟她啥也没有,老天作证!”我急得开始结巴。

     “刘大梁,你这个陈世美,你不是人,畜生,畜生!我跟你拼了,呜呜呜……”凤凰伸着脖子向我怀里撞来,我吓得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两只手架着她的胳肢窝,怕碰着她的大肚子。她一边用手捶着我的胸,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凤凰是个死心眼女人,我无论怎么跟她解释都是徒劳,她一天不吃不喝,苦哭停停,累了就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房顶发呆,我急得团团转也不敢跟别人说。

    谁知,晚上就发生了意外。天擦黑时,我做疙瘩汤给凤凰吃,她不理我,我哄了哄,还是没动静。我只好去另一间卧室里跟刘叶一起睡下。半夜十分,我突然听见另一间卧室里传来哼哼嗨嗨的声响。声音越来越大,片刻就变成了尖叫。我跳下床跑到凤凰睡的卧室,点上灯,看着眼前的一幕,一下子吓傻了。

    凤凰滚落到地上,她身下是一大滩带着腥味的暗红色的血,她不停地尖叫着“疼,疼啊……”我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地,抱起她,嘴里大喊着:“凤凰,凤凰,你咋啦?你……呜呜……你要挺住,我去拿东西……”我把凤凰放到床上,到处都是鲜血,湿淋淋的。我飞跑到诊室里拿起药箱转回卧室。凤凰在血泊中躺着,尖叫声越来越小,她身子一动不动,眼皮翻了翻看我一眼又闭上,我把她的两腿支高,婴儿的头发已经露出来,被浸在鲜血里。我快速拉出婴儿,更大的一股鲜血像喷涌的泉眼,一下子溅我一身一脸。我已经无能为力,哆嗦着裹起婴儿,来不及看他一眼,放到床里面,背起凤凰,她一声不吭浑身稀乎软,头耷拉着,我使劲弯腰,一只手扶着她的头,能靠在我的肩膀头上,嘴里大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一路往乡卫生院奔去……

    凤凰啊,我的妻,对不住!我这个人太重情,自从第一个妻兰妮儿被大水冲走后,一直精神恍惚耿耿于怀,不愿再找,那年我十八岁。家人不再勉强我,就让我跟着四爷学医,五年之后,我能独立行医了,在一次看病途中遇见你,你银铃般的笑声,红润的脸庞,弯弯的眉毛里那颗圆圆的美人痣,像磁石般吸引了我,我终于走入第二次婚姻。结婚十三年,你为我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你哭得死去活来,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我知道,你干什么都要强,脾气倔得跟小毛驴一样。可是,生孩子这事谁也左右不了啊。六五年那场蝗灾过后,庄稼颗粒无收,村头野地里到处都是饿死的人,大人都饿得走不动路,何况肚子里的孩子。你是营养严重不良,肚子里的孩子停止发育,生下来跟皱巴巴的小猫崽一样,是个女孩。你就是不相信孩子不行了,抱着没有一点气息的孩子不停地哭,要不是四爷来,劈头盖脸骂你一通,你还是想不开。我看着四爷指着你的脸骂你芝麻大的心坎,我当时就吓傻了,谁知你听了居然想开了,晚上就喝了一大碗面疙瘩汤。

    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三年,那些缺吃少喝,吃苦受累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本指望日子会越来越好,谁知道你没享一天清福,到头来流干了身上的血,匆匆忙忙就走了。唉,那天,和白云相遇,我们本没有什么,只是白云多看我几眼多说几句话,我怎么会不要咱们家呢,要是你那天不生那么大的气,也不会出事,我们不会阴阳两隔,我也不会过得这么苦……

    我嘴里嘟囔着,看着床上的儿子,铁根啊,什么时候能醒来呢?你生下来就注定是个苦命的孩子,跟你娘没见上一面,你娘就撒手人寰。现在,你又躺在这里,昨晚你娘看你来了,知道不?我正要继续说,猛地觉着儿子动了动嘴,“啊”了一下,我心口窝突突跳了几下,揉揉眼,赶紧下床凑到儿子的脸上仔细看,他的眼角湿漉漉的。儿子,儿子,铁根,铁根,我连喊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大,白费力气,儿子还是一动不动。

    我就这样坐在床上靠着墙,直愣愣地看着儿子,脑子里不停翻腾着他小时候的事儿。凤凰走后,家里没了女人,两个孩子,女儿刘叶五岁,儿子铁根刚生下来,哇哇待哺,爹身体不好,一到换季就犯哮喘,幸亏有四爷照顾着。我爷爷辈的人也就剩下四爷了。四爷命硬,四五年内克死了三个老婆,老婆没来得及给他留个后就离他而去。后来有人给四爷说了几个,人家女方一打听四爷命硬,都不敢跟四爷,四爷一恼,干脆不娶了。二十八岁那年,四爷逃荒到洛阳,遇见一个老中医,老中医家道中落,只有一个孩子,在战争中身亡了。老中医收下四爷做了徒弟。四爷在学医期间,遇见了几个神秘的人,是他们改变了四爷的人生,四爷一直都守口如瓶,直到他去世前,我才知道四爷原来不是一般人。

    听说四爷藏着一件宝贝,这件宝贝是北宋徽宗时期的物件,不知什么时候从皇宫里流失到民间,四爷的祖太爷刘成仁年轻时救人,别人送给他的,传到祖太爷这辈,宝贝已经传了几百年。祖太爷生于清德宗光绪五年,是“豢龙门第巾车望族”的刘家嫡传,祖太爷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三。到我爷爷这辈子,有弟兄四个,老大是我的是我爷爷刘团民,我四五岁时,爷爷奇怪地端坐在老槐树下走了;老二是我二爷,刘团水,二十来岁来岁时被军阀抓壮丁抓走了;老三是我的三爷刘团员,从小体弱多病,十来岁时遇上闹灾荒饿死了;活着的爷爷辈的就只剩下我四爷刘团结。后来听别人说刘家的这个宝贝就落到四爷手里,四爷从来闭口不谈宝贝的事情。

    嗷嗷待哺的铁根让人犯愁,四爷出了一个主意,家里这三个大男人都摆弄不住一个小娃娃,干脆把铁根放到白云家,白云马上就要生产了,等生完孩子就能下奶,我们家给她家提供粮食,让她喂俩孩子。四爷说,白云家更穷,她男人刘白生是个窝囊废,一脚跺不出半个屁,平日里胆小如鼠,说话跟娘们一样,地里活不会干,干啥啥不中,白云倒是挺致事,就是长得太俊了,惹麻烦。

    四爷一提起白云,我心里就犯怵,凤凰刚走,我都没敢跟四爷提凤凰走之前发生的事情。四爷要是知道这事,说不定会打断我的腿,说什么也不会让铁根去吃白云的奶,这事儿打死我也不敢提。四爷问我,我没敢吱声,四爷跟爹一商量就去找刘白生去了。

    刘白生不敢决定,白云一口应承下来,条件是我们家管白云的伙食。一个月后,白云生下一个女孩刘苗,铁根就和刘苗一起拱在一个娘怀里吃奶了。

    刚开始,我一早上把铁根抱过去,坐在屋外等着,白云在里屋喂孩子,等孩子吃饱奶我再抱回家,爹和四爷轮流照看着俩孩子。抱来抱去挺麻烦,慢慢地混熟了,有一天,白云跟我说,以后别那么麻烦了,要是你们家放心,干脆把铁根放我家吧。我一听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小铁根终于安置住了。

    十冬腊月天,天冷得狠,白云出满月了。爹让我去给白云家送去一小筐红薯,这是我和爹抠牙缝挤出来的,四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六个鸡蛋,一个也不舍得吃,都拿来了。四爷说,人家帮咱养着后代,咱们不能亏待人家。

    我擓着一小筐红薯,上面用干柴铺着,放了六个鸡蛋,出了家门。一早,天昏沉沉的,飘起了小雪花,北风嘶嘶地吹着,雪花在空中打着转扑到脸上,钻进脖子里,我冻得手脚直哆嗦,缩紧脖子,裹紧破旧的大棉袍子,刚刚一拉袍子,“刺啦”一下,棉袍的胳膊肘处咧开了嘴,掉出一块发黄的棉花团,被风一吹,顺着风往白云家的方向跑去。我趔着身子往前跑着追,跑得太快了,不小心胳膊肘磕了一下筐子,“咔嚓”俩鸡蛋破了,看着干柴上流着黄色的粘液,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一起,血往头上涌,脸上火辣辣地难受,为了一团破棉花,失掉了两个金贵的鸡蛋,要是让四爷知道了,不劈了我才怪。

    我站在白云家的院子外,进退两难,怎么跟白云说呢。我正犹豫着,只见刘白生正好抱着一捆柴草往小茅屋里去,风越刮越大,他眯缝着眼,弓着身子紧紧抱着柴草,抬头看见我,显出猥琐的样子,低声嘟囔着进了屋。这个刘白生,真像四爷所说的那样,窝囊废一个。又一阵狂风,院中的香椿树被风摇着发出”咔嚓咔嚓”声,茅屋顶上的苫草有几片被风掀开,散落在风中。我被风刮得趔趄着身子,进去吧,反正鸡蛋也碎了,幸亏就碎两个,还有四个好的呢。

    进了茅草屋,我一下子愣住了。白云正坐在厅堂靠墙的木墩上,像变了一个人,先前光洁饱满的额头有了一层细细碎碎的皱纹,圆圆的脸蛋变成了长脸,俩粗黑的辫子也不翼而飞,成了齐肩短发,毛哄哄的头发鸡窝一样炸巴着。白云看见我,黯淡无光的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

    “大梁哥,你来了。”

    “嗯,我,我送点吃的。”

    “大梁哥,总是麻烦你,你,你吃饭没?”

    “没,没呢,我,我把鸡蛋磕碎俩,四爷好不容易攒的鸡蛋。”

    “磕碎了!怎么会磕碎呢?”

    白云三步并两步跑到我身边,轻轻翻着筐里的柴火,烂了的鸡蛋液已经流到红薯下面,又顺着筐子漏到外面了。白云嘴里啧啧着:“心疼死人了,心疼死人了。”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剩余的四个鸡蛋一个一个拿出来,又一个一个在袖子上擦了擦,撑着碎花棉袄的前衣襟,把鸡蛋一个一个放进衣襟,兜着鸡蛋走进里屋,放进去后又笑盈盈地走出来。

    刘白生站在墙角,一句话也不说,耷拉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白生,你去喂喂牛吧,牛该喂了。”白云嘱咐着刘白生。“嗯”刘白生出去喂牛了。

    “妈,我想吃鸡蛋,我想吃鸡蛋。”两岁多的壮壮从里屋跑出来,他刚刚睡醒,俩眼倒是不迷糊,贼溜溜地乱转,身上穿着一件改装的破棉袄,宽宽大大乱逛荡,脚上的一只棉鞋咧着嘴,露出黑不溜秋的大脚趾头,他吸溜着黄鼻涕,一下子扑到白云怀里,俩小手使满劲儿掀开白云的碎花袄子,露出俩白白嫩嫩的大乳房,它们在壮壮的小黑手里弹跳着,还汩汩地流着白色的乳汁。壮壮拱到白云怀里,小嘴对着黑色的奶头,贪厌地吮吸起来。我正看着壮壮,眼不由转向白云软软白白的大乳房,白云愣了一下,赶紧把袄子的前襟放下,狠狠捣着壮壮的脑壳,嘴里温柔地呵斥着儿子,又轻轻瞟我一下,脸颊上飞出了两片红云。

    又是一年春草绿,牛盼谷雨羊盼夏。转眼春天到了,铁根在白云家已经小半年了。白云的乳汁养孩子,铁根吃得白胖,见人就咧着小嘴呵呵笑,白云稀罕地不得了,比养自己的孩子还上心。自己的亲生闺女刘苗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吃同样的奶却不会胖,瘦瘦小小,爱闹人,隔三差五生病,三更半夜发烧是常有的事儿。

    那天半夜,我正睡得香,突然被一阵哐哐的敲门声惊醒,“大梁哥,开门,大梁哥,开门——”是白云,听起来带着哭腔,我慌忙起床打着手电筒开门,白云紧紧抱着孩子蹲在门口,“白云,你咋了?你怎么坐地上了?”我上去拉她,把孩子抱过来,用手电筒照了照孩子的脸,老天!这孩子烧迷糊了,嘴角泛着白沫,眼皮往上一翻一翻,身体不停抽搐,很可能是高热惊厥。我快速抱着孩子进屋,把孩子放到床上躺着,先用干净的棉布放在孩子的牙齿中间,以免舌头咬伤,用酒精擦了擦孩子的前胸后背,把镇静退烧药研碎融化,用小勺子慢慢灌进孩子的嘴里。

    白云坐在床边上双手合十,低声抽噎着:“老天爷,保佑我的孩子,别有啥闪失啊!保佑我的孩子平安,保佑保佑,来世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啊!”

    我把孩子摆弄完,喘口气,转过身看着白云,劝慰她:“没事了,不哭了,孩子一会儿就过来劲儿了。”昏暗的灯光下,白云泪眼汪汪。

    “大梁哥,多亏你,不然,不然,我……我都不知咋过……”

    “深更半夜,你,你老头咋不跟你一起来?”

  “他就会门后耍扁担,外人看着他窝囊老实,其实在家窝里横,里里外外啥都不想干,啥都指我,孩子半夜口吐白沫,我都吓死了,他说碍啥事,生个丫头片子还这么多事,别打扰他睡觉,他不管孩子。”

    白云一脸无奈:“他除了晚上跟牲口一样折腾我,别的,啥都不会干。”

    白云一脸抱怨,低下头看着地面,这时,孩子睁开眼,撇着小嘴,吸溜着鼻涕哇哇大哭起来。白云阴郁的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笑容,她长长舒口气,临出门,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大梁哥,我,我……”

    “好了,没事儿了,赶紧回去吧。”

    白云抱着孩子走了,月光很亮,跟白云的眼睛一样亮,它照着我,而我却不敢抬头看那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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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红,女,笔名山鬼,1974年生,河南省平顶山市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发表散文,小说,及心理学文章三十余万字,倾心写作。完稿有长篇小说《白龟湖》,《遗梦白龟山》,《旮旯窝人在上海》;中篇小说《黑妮》,《疼》;短篇小说《扔儿的爱情》,《梦大改的脚步》,《备战》等数篇;散文诗歌以及儿童系列教育类文章5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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