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天不亮，公鸡就开始闲不住，“喔喔喔”地叫起来。我从被窝里伸出头，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拉了拉被角盖住脸，又闭上眼睛冥思一会儿，赶紧起来吧，今儿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早点起来收拾收拾，迎接我的疯子干儿子——韩小二。
提起认干亲，我心里就不舒服，韩老大家出事以后，欠我的三百多块钱也不提。最恼人的是韩老大的媳妇找个算命先生给他家里人算命，算命先生说，要想以后保住子孙后代平安无事，把韩小二先治好是关键，韩家的老三孩儿命硬，是家里的克星，一般人压不住，必须找一个人压住老三孩儿，韩老大和韩小二的病才会好。韩老大的媳妇一听，“噗通”一声给算命先生跪下，一边哭一边磕头，让算命先生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她丈夫和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囫囵孩儿老三，他还是个克星。算命先生指着她家的正西方说，你腊月二十二一大早，听见你家公鸡第一声打鸣，就赶紧起床，出了门顺着正西方走一百步，到谁家门口停下来，遇见谁，谁就是你儿子的干亲，男的认干爹，女的认干娘，只认一个。三年后的腊月二十三，就是韩家转运的时候。
韩老大的媳妇就按照算命先生的话做了，昨天天不亮，我听见有人叫门，以为有人看病，出来看看，没人，正要关门，从墙根儿窜出来一个人，“噗通”跪在我面前，我吓得倒退几步，我的个天，什么情况？“大梁哥，救救我们全家吧！求求你救救我们全家吧！”我仔细一看，是韩老大家的。韩老大媳妇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左右为难，韩老大的媳妇说，我不答应她就一直跪着，这怎么行呢？我自己还顾不住自己一家，再弄个疯儿子，虽说是干儿子，不在一起过，也毕竟是多口人吧。我还是犹豫不决。韩老大的媳妇“咚咚咚”给我磕仨响头，决绝地说:“大梁哥，不管咋样，当年我们家韩老大也救过你闺女，你咋也看这份上，救救我们全家吧，求求你了！求求你！”我听了心一软，答应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从窗户口看看外面，天麻麻亮。穿好衣裳，开开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抹把脸，醒醒脑子，天还早，先到外面转转。院子外面，老槐树枝头光秃秃的，老井口升腾着雾气，周围都被薄雾笼罩着。村头有不少村民携儿带女去关公庙，他们擓着篮子，里面装着蜡烛，香表，鞭炮，白酒，水果，蒸馍，还有一只大公鸡。街头巷尾热闹非凡，大人喊小孩叫。我不敢走远，在门口等着韩小二来。
不一会儿，远远看见薄雾中出现两个身影，走路的样子像是韩老大的媳妇和韩小二。唉，没法儿，村里可兴认干亲，多少年的习俗。有些是孩子娇贵，借干爹干娘的福气健康长寿；有些是双方长辈关系好，合得来，亲上加亲；有些是一方膝下无儿无女，认干亲找个精神寄托；还有些是孩子命硬，认干亲为了转运……真意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当干爹，而且跟村里的能人，跟刘家祖上的冤家对头韩老大扯上关系。
“大梁哥，你起恁早啊！”韩老大的媳妇大老远就跟我打招呼。她扭着肥胖的身子，擓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韩小二目光呆呆的，脸色苍白，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那公鸡倒是目光炯炯，抖动着红鸡冠，傲慢地看着我。它难道不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命运吗？
“大梁哥，你收拾好了么？”
“好了，走，先去关公庙祭拜祭拜，也算是个仪式吧。”
我们一起向关公庙走去，一路上去关公庙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关公庙就在卧龙岭西边，出了村往西一里地，庙不大，一间红墙绿瓦的瓦房，正当中放一张旧方桌，桌子上供着红脸的关公像，前面摆着村民们敬上的水果，干果，肉等祭品。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鹤发童颜，是村里的一位鳏夫，他守着关公庙好多年了。我们一起进庙里，供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韩老大的媳妇把篮子里的蒸馍和一块肉摆桌子上，点燃三根香，烧一刀纸，我放一挂鞭。守庙的老头让韩小二面朝关公神像三鞠躬，三跪拜，韩老大的媳妇赶紧跪下，嘴里念念有词:“关爷爷保佑我孩子吧，让他早点好起来，早点好起来！保佑他吧，保佑他吧！关爷爷保佑我孩子和丈夫吧！”念着念着，这女人就低声哽咽起来。我也给关爷爷拜三拜，心里念叨着，让我儿子闺女也平平安安，儿子别那么窝囊，刘家要后继有人。守庙老头把大公鸡栓在供桌腿上，把一双筷子和一个瓷碗放韩小二手里，韩老大的媳妇又往功德箱里塞了五毛钱，仪式算是正式结束。连续三年都要这样，以后干亲算是正式认下了。
出关公庙，走在路上，看着眼前痴痴傻傻的小二，我的心里居然泛起一阵阵酸楚，难道这就是亲缘关系？没有关系时，他怎样不好自己并不挂心，而如今，内心的感觉会如此不一样。记得不久前，小二还跟窜天猴样在地里疯跑，虽然有些内向不爱说话，可毕竟是孩子，少不了淘气的天性。以后，他就是我的孩子了，多了一个孩子，我的心情却没有一丝丝开心，虽然韩老大的媳妇说，认干亲只是形式，不会给我们家添麻烦，韩家会一辈子记住我的恩情，可是，我还是有一种责任和压力，小二以后就是我干儿子了，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韩老大的媳妇拉着小二在我后面慢慢走着，我突然很想跟小二说说话，我扭过身子，回头对韩老大的媳妇说:“来，我跟小二一起说道说道。”我拉起小二的手，冰凉冰凉，又捏了捏他的手心，他没有任何回应。“小二，以后我就是你干爹了，干爹盼望你早点好起来，知道不？”小二木呆呆的眼里猛然亮了一下又恢复原状，他脸色苍白，军绿色的棉帽子上沾了几片雪花，黑色的条绒棉袄松松垮垮，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我帮他提提裤子，他捂着裤裆不让动。“来，小二，裤子不能掉了，别人会笑话你的，懂不懂？”他摇摇头又“嘿嘿嘿”笑着点点头。
“小二，小二，你是不是听懂你干爹的话了？”韩老大的媳妇看着儿子呜呜呜地哭起来。“他干爹，小二……小二好像有点好转，他……他听懂你的话了，昨儿……昨儿还啥也不知道，问，问啥都癔症着，跟没听见一样。今儿，今儿变了，小二，小二，我的乖孩儿，你能听懂娘说啥不能？”小二冲着她娘又“嘿嘿嘿”笑着。韩老大的媳妇一屁股坐在路上放声大哭起来。小二好像受到惊吓，手指头放嘴里，像两岁小孩儿样恐惧地瞪大眼睛看着天空飘飞的雪花。
雪越下越大，一团团，一簇簇，被呼啸的北风撕扯成碎片簌簌而下，茫茫田野，银装素裹。声声哭泣，回荡在白色的凤凰山谷，回荡在白色的卧龙岭山坳。
一年又一年，眨眼又一年。二十二，扫房子……二十五，敲大鼓……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灌壶酒……年来了，挫锯、戗锅、猪叫唤……村里热闹极了，出外打工的年轻人大多都回来了，孩子们脸上笑开了花。后半晌，天渐渐暗了下来，空中飘起了雪花，明天都二十九了，闺女还没踪影，我站在村头张望着，唉，刘叶让人捎信说，她过年不回来，我心里猛沉一下，这孩子，心太野，也不知在外面干得怎样？为什么人家村里打工的孩子都回来了，她偏留下，连过年，这么重大的节气都不回来，她一点也不恋家吗？这俩孩儿，从小没妈，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长这么大，闺女从来没离开过我，虽说脾气倔，嘴巴硬，可这孩子心地善良，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嘴是刀子心里却疼着对方。我总是回忆闺女小时候的样子，越想心里越不是味儿，想着想着，眼角就结了冰，还是有些不甘心，也许她又改变主意了呢！我不死心，仍立在村外光秃秃的柿子树下，痴痴地张望着车站的方向。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好冷啊！我感觉全身像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不停颤抖，牙齿“咯吱吱”乱打架。
雪越下越大，看着漫天飘飞的鹅毛，我缩着脖子，把大氅的领子往上拉拉裹严实。脚尖发麻，手指发痒，我跺跺脚，搓搓手，再用嘴里呼出的哈气暖手，摸摸胡须，天啊，这么长了，居然有个把月一直没想起来刮胡子，胡须硬邦邦的，冻成了冰溜子。天越来越黑，看看远处的路，白茫茫一片，哪里有闺女的影子，回家吧，我心里空牢牢的，慢慢往家里挪着。
今儿一早，我就翻来翻去睡不着，去问问跟她一起干活的丫头小草，这个小丫头是胖婶的小闺女，比刘叶大三四岁，比刘叶强百倍，人家这闺女干什么事活到机灵，白云说刘叶像我脾气太直太拗，容易得罪人，虽然心眼不坏，心善，可也不讨人喜欢。
雪还在一个劲儿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白得直晃眼儿，昨晚的雪都上冻了，刚刚落地的雪，软软地敷在光溜溜的冰雪上，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乱响。村子上空飘起了炊烟，与雪共舞，一阵阵肉香弥散在街头小巷，我的嘴里开始冒起了酸水。一群小孩子你追我赶地从远处跑过来，手里拿着小拨浪鼓，“拨浪拨浪——”响着；“琉璃个嘣儿，个嘣儿个嘣儿——”吹着。
“大梁伯，大梁伯，你干啥去？”我扭头一看，刘苗在笑嘻嘻地喊我，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头上扎着红头绳，雪花落在红头绳上晶莹剔透，小红棉袄红艳艳的，上面披着一层闪亮的雪花。她大眼睛忽闪地看着我，多像自己闺女小时候的模样呀！“你不是说让我替你保密，你给我买糖吃吗？我一直没说，你咋没给我买糖吃？”刘苗很认真地盯着我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我答应孩子的事儿居然忘到脑后了。我赶紧从兜里摸出一毛钱，把刘苗拉到一边，压低嗓门:“好，伯伯奖励你，去买糖吃，别跟别人说啊！”刘苗紧紧攥住钱，“噢，噢，有钱咯，买糖吃咯，买糖吃咯！”这丫头跟鬼精灵样，一转眼就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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