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峰小说丨荒边之恋（连载之六）

荒边之恋（之五）

任　峰

第二天,刁校长专门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他把两块匾一一向大家做了展示,说,刘流到校工作时间不长,就取得优异成绩,为学校争了光,大家都要向他学习。他宣布,为了体现党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和“重在实绩”的政策,他把紧靠实验室的自己那间卧室让给刘流住,自己则将卧室和办公室合二为一。他的决定,获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

刘流再三推辞,校长说你再这样我可就要生气了,他只好同意搬进去。他本打算让刘坤也搬进来一起住,可是刘坤说这是校长特意给他刘流的,他不愿沾这个光,再说校长的话里似乎也不赞成让其他人一起搬进去。

那块“先进教育工作者”的匾额,被校长执意亲自动手,挂在原先属于他,现在由刘流在里面办公、休息的房间的山墙上。

过了半个月,刁校长又提出由刘流担任负责全校教学工作的教导处副主任。

散会后,刘坤既羡慕又嫉妒地对刘流说:“你刘流不知哪辈子烧的高香!让刁校长这样器重你。”

“我倒觉得有些超乎寻常”刘流在思索着。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刘流吃过晚饭,在屋里正准备第二天的教案,本校教政治课的吴老师推门进来,他有五十多岁了,头发已经斑白。他先赞扬刘流来这里工作,给学校带来了生气,又关切地问工作上生活上还有什么不习惯和需要帮助的事情,期间有意无意地问起刘流大学期间的生活、交往和业余爱好,并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个人的婚姻问题也该及早考虑了。最后,他说他是受人之托来做大媒的,女方就是刁校长的外甥女,原来管实验室的那个“实验员”,人挺老实,模样也还不错,具体情况你都了解,就不用我细说了。

刘流突然明白了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一时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头顶。一种受到侮辱和被别人玩弄的感觉在他心头激荡。他愤然地说:“对不起吴老师,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件事我不能接受。您也可以对委托您的人和周围的人转达我的话,如果谁今后再提这件婚事,我将不能原谅。”

“是,是,我也觉得你们两个不很般配。可是,可是刁—”吴老师吞吞吐吐地把话说了半截。

这件事象在吃饭时突然发现菜里有只苍蝇一样,让刘流心里腻歪了好几天。不过他想,如今婚姻自由,我明确表态不同意,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吧?但是对刁校长的优待怎么办,还想不出个合适的主意。教学上的事一多,他就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

深秋的夜晚,凉风吹过,空中飘下几片落叶。

批改完作业,准备好第二天的课,又看了一会儿小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眼皮开始打架,刘流起身伸个懒腰,脱下外衣,吹灭灯,躺到床上。刚刚合上眼“咚咚,咚咚。”有人敲门。

“是谁呀？”

“咚咚,咚咚。”敲门声继续着。

刘流爬起来,披上外衣,开门一看,那位化学“助手”站在门前,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薄薄的衬衣,袖口短短的,她两支手交叉着夹在腋下,白馒头一样的乳房几乎从低低的桃心领里挤出来。“我冷。”说着,就不由自主地向前靠。

刘流一闪身,她走进屋来,坐在床上，“我冷……”

“你有什么事?”

“我,我……”

“有什么事白天谈好了,请你回去吧。”

“我,我,我舅他……”

“你不走,我走!”刘流气愤地跨出门外,向刘坤的住处走去。远处校舍尽头,一个黑影一间。他怎么想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样……

绿色随着大雁奔向远方,庄稼和大树的叶子又变得和土地一个颜色。

一星期后,刁校长召集全校教职员工开了个紧急会议。会上他宣布说:经过这一阶段的实践,由于刘流身担多种教学任务,精力有限,决定免去教导处副主任的职务。这完全是从工作需要考虑的,这对教学工作有利,对刘流同志也是个爱护。我们党历来提倡能上能下,我相信刘流同志是会正确对待这次调整的,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教导处副主任一职,改由刘坤担任。

刘坤站起来,感谢领导上的信任,同时表示自己难以胜任,还是请在学校工作时间比较长的其他同志担任比较合适。刁校长说,这是组织决定。刘坤只好接受任命。刘流倒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五、吃

 

寒假就要到了,老师和学生们都紧张了好一阵子:复习、考试、阅卷、评比。当祭灶的爆竹炸响时,荒边中学全体二十七位教职员工聚集在离校三里多路的一家饭店里,正例行着每年寒暑假到来时都要举行的大会餐。

老师们的工资本来就不高,还经常不能按时发放。眼瞅着春节就要到了,才刚刚领到十月份的工资听说全国好多省都这样,欠教师的工资加起来总共有十四个亿。加上物价一个劲地涨,学校食堂的饭菜里就见不着多少油水了。一年两次的大会餐,像小孩子盼过年一样,成了教职员工们的想头。他们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着,完全没了平时在学生面前的斯文模样。饭店老板把盛菜的小盘子换成大海碗,把大海碗又换成大盆,才算赶上他们吃的速度。

刘流和刘坤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会餐,俩人紧挨着坐着。他们有点打不开情面,小勺小筷地向口里送菜。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同行,嘴里来塞得鼓鼓地,边活动着牙齿,边向他们介绍经验:“我—说哥们呀,不要羞羞答答的了,有—有酒量你就大胆地喝,有胃口你就使劲地装。在这清水衙门里当差,猴年马月吃上一顿不用自己掏钱的饭不容易,不吃白不吃。来—来,我敬两位大学生一杯。”说着,先把自己的一杯喝了个底朝天。他用筷子夹了一块扣肉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发起牢骚来:

“日他先人,这辈子选上教书这职业算咱倒霉。今后我那儿子就是沿街要饭,也不让他干教书这一行。听说在南方,要饭的都成万元户了。奶奶的,你瞧好些当官的,什么能耐也没有,什么屁事也不做,整天东家吃,西家喝,还挺理直气壮,走起路来耀武扬威,见到老百姓都不拿正眼看。老子拼死拼活地教书,每天死守着几十位学生,寸步不离，苦熬了这么多年,得到的是什么?工资,干巴巴的一百来块,就这还发不下来。这样下去,连老婆都养不起了!在家里在学生面前,腰杆子挺不直呀。么子'再穷不能穷学校,再苦不能苦孩子,你看看咱学校,四五个人挤一间,七漏八淌的,除了阿屎拉尿有点自由外,说句不好听的话,连监狱都不如,你说谁还有心思好好教书呢?我日他先人,就是这么个烂学校,还有人昧着良心啃哪!”

曾给刘流做媒的吴老师使劲地拽了他一把:“小张,你喝醉了,胡诌些什么?”张老师摆摆手,舌头短了半截似地说“我—我不—说了,大家都不敢说,我一一我也不说了现在谁不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吴—吴老师,我听你的。”

刘流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刘坤一下,低声问:“他讲的'啃’学校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刘坤摇了摇头。

“张老师,你讲的啃学校是怎么回事?”刘流把头转向那位张老师。

“啃学校—你都不知道呀?就是—就—”没等张老师说出来,吴老师一把拉住他:“看你醉成什么样子,话都说不清楚了!来,喝口汤醒醒酒。”随手把一碗汤送在了他的嘴边。 

刘流还想问,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有的在抓紧品尝着佳肴,有的三五个凑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筷子,玩起了“老虎、杠子、鸡”的游戏,谁输了谁喝酒。他只好作罢。

“唉,吴老师也挺不容易的。”一位教历史的女老师说：“他婆娘怀孕时,他在外省工作。婆娘颠着个大肚子还得下地干农活。一次叫雨给淋了,就落下了病根,十几年了一直离不开药罐子,家务活也做不了。养了个儿子,先天智力发育不全。一家三口,全靠老吴这点工资。他,难哪!”她眼看着别处,却似乎知道刘流想说什么。

会餐在继续着。

“这样的大吃大喝太没意思了,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下次再这样,我想不参加了。”刘流低声对刘坤讲。

“老师平时也太清苦了。现在整个社会都在大吃大喝，听说大城市里请个头面人物，一顿饭得花一万块。我们几个教书匠又能为国家省几个钱呢？如果你不参加吃，恐怕别的教师会生气，认为你不合群。”刘坤向刘流劝说道。

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有三个人当时就醉得不省人事，有五人一出门就把饭菜吐得一干二净，混杂着发酵的酒味的恶臭弥漫在饭店的上空。其他人也大多是走路东倒西歪，说话口不由心。醉得最厉害的是那位张老师，胃疼得脸色蜡黄，在地上直打滚。刘流和刘坤赶快把他送到镇卫生所，输了四瓶子液体，才平静下来。

刘流问刘坤：“真不明白，人们怎么会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

第三天夜里，刘流趴在床头茶几上，埋头写了篇《穷学校也在大吃大喝说明了什么》的材料，寄给了S市的李保国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