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遗忘和超脱才能解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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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

年

SP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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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记》始终在文澜读书岛的分享书单上，一是因为我对作者阿来的喜爱，他的《尘埃落定》《空山》（现改名为《机村史诗》）《瞻对》，我都看过。多年前，看到中国检察官文联组织的一个培训班上有阿来讲课的安排，我还专门跑去成都听他的课。二是因为2020年的春风阅读盛典上，阿来的这本《云中记》获得白金图书大奖，我则获得了一个年度爱书人奖，有幸和阿来同台领奖，便一心要好好读读并分享《云中记》。可是，直到今天，我才读完了这本书，分享恐怕得再晚一些了。

本来，我对汶川5.12大地震没有直观的印象。2008年5月12日下午，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出差回杭的车上。看到路边高楼里突然涌出来的人群，我还诧异：发生了什么事？等回到机关，才知道汶川发生了强烈地震。与我一同回杭的检察日报社副总编辑赵信接到电话，十万火急地赶往汶川参与抗震救灾报道。我则和所有人一样，通过电视、报纸和网络，不断地接收到从汶川来的消息。

2018年4月，我受邀到四川地震灾区采访。站在被地震毁灭的北川县城曲山镇的废墟上，我终于感受到大自然巨大的毁灭力量。后来，在掩埋了780余位同胞的东河口地震遗址广场，在被巨大山石整体掩埋的茅坝中学旧址，我分明听到了地底深处数千同胞灵魂的哭泣。汶川地震十年以后，我才对这场灾难有了直观的感受。回到杭州，很长时间里，心里一直无法平静。 

翻开《云中记》的书页，随着阿来的文字，这种感觉又回来了。顶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头衔的半吊子祭师阿巴，在移民离开云中村4年多之后，执意要回去，去照顾、安慰埋葬在那里的70多位乡亲的灵魂。地震之后，专家发现，云中村所在的半山腰台地有个巨大的裂缝，是注定要再次坍塌的地质灾害点。政府只好把全村人都移民到平原上。从此，阿巴就藏着一个心愿：回到云中村去，和留在那里的乡亲们的灵魂一起，随着云中村从这个世界消失。阿巴的乡长外甥仁钦也劝不动固执的阿巴，只好先让他上山。

一天两天三天，一月两月三月，阿巴在云中村的废墟里，把带回来的每一家村民的旧东西放回他们自己家里，告诉留在那里的灵魂们，他带着乡亲们的嘱托回来了，回来陪伴他们了。在残墙断瓦之间，4年多前那个山崩地裂的瞬间，慢慢回到了阿巴的眼前。那些已经离开的乡亲，也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接着，阿巴又一个人去祭祀了山神阿吾塔毗，告慰了永远被压在巨石下的妹妹。做完这一切，阿巴就静静地回到自己家倒塌了一半的房子里，种菜，修房，等待着和云中村一起滑落到岷江里的那一天。

阿巴的外甥仁钦上山劝不回他。给他来送给养的乡亲云丹也劝不回他。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阿巴和他的两匹马以及整个云中村废墟滑下悬崖，停止在奔流不息的岷江边。他和留在云中村的70多个灵魂，一起随着江水，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亲身经历一场巨大灾难，对人的精神伤害痛彻入骨。这种精神伤害不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就能治愈的。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美国人一直讳莫如深，没有人去拍摄反映这个事件的电影。直到10年后，我才看到第一部深刻反应9.11事件对人的精神伤害的电影。这部电影叫《特别响，非常近》，反映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孩在寻找父亲留给他的东西时，慢慢讲出自己内心深处恐惧的故事。当时，我写下了这么一段感言：“9.11事件在千万纽约人和亿万美国人心中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讲述这些伤痛，正视这些伤痛，需要勇气和力量。10年之后，美国人终于有勇气和力量来讲述这些伤痛，说明他们走出了伤痛，战胜了恐惧。”

同样，对于经历过汶川地震的灾区民众而言，刻骨铭心的疼痛也是难以在短期内消除的。《云中记》里有两个感人肺腑的段落：在地震中断了一条腿的爱跳舞的央金姑娘回到云中村，在地震5年后的同一个时刻，重新面对废墟起舞，泪流满面，昏倒在地上。仁钦把舅舅送给他的妈妈葬身之处的鸢尾花种子种在花盆里，第二天泥土里就拱出了第一片叶子。在仁钦和女朋友的深情呼唤下，叶子居然有了回应。

书中所描绘的那些搬去移民村的云中村民，虽然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但内心深处一直都埋藏着地震留下的难以忘却的痛。所以，阿巴要从每一家移民那里带走一件旧东西，回到废弃的云中村，去陪伴和告慰流失在那里的灵魂，并和他们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然后，活着的人们才能得到解脱，开始新的生活。

在《云中记》的扉页上，阿来写到：“向莫扎特致敬。写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安魂曲》是天才音乐家莫扎特一生最后的作品。2008年，在汶川地震救灾现场，夜深人静之时，阿来翻出了车里的一张莫扎特《安魂曲》CD。播放过程中，人们默默围在车边倾听。听完静静地离去。当时的阿来突然感到，莫扎特写死亡非常美，“如果我要写死亡，一定要写出《安魂曲》当中的力量”，写出死亡之上更深层的东西。

看完《云中记》，我也找出了莫扎特的《安魂曲》，静静地聆听。于是，对《云中记》有了进一步的理解。遇到灾难的人，往往沉溺于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就像《云中记》里的央金姑娘，虽然坚定地站起来了，实现了跳舞的梦想，走上了电视台的大舞台，但心中依然有个难以消解的噩梦。直到再次面对云中村的废墟，她才化解了心中的悲痛，然后毅然回到了移民村。

一年多前，在春风阅读盛典上，阿来接受《钱江晚报》记者采访时说，“在记住和遗忘这一对矛盾中，遗忘才是一个主调。遗忘的过程中，有一个过滤，能不能把某种精神性的东西传承下来？我个人更愿意审美，也更喜欢写真善美的东西。人生中，我们都希望得到一点慰藉。文学是救赎之道，能从中得到一点安慰。”

存在了1000多年的云中村在1分28秒时间里被毁灭了。云中村337口人，死亡70余人，伤100余人。悬挂在半山腰上的云中村废墟，就像云中村民心里久久不散的那个伤痛阴影。随着地缝的塌裂，云中村废墟永远没入了江水中。村民们心中的伤痛也终于消散。乡亲们回来了，仁钦结婚了，鸢尾花悄然开放了。

沉溺在痛苦中是没有出路的，只有遗忘和超脱才能解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