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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口外(13)

 这是195]年底。婚姻法简直就给了刘挨才当头一闷棍。结婚双方自由,离婚双方自由。他本来想从扫盲班学几个字,一纸休书把那个女人扫地出门,这下完了。

  他想到了走。他要回到隆兴长。香媳妇的成分肯定划得高,日子肯定难过。他要带着香媳妇走,到一个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他必须和香媳妇一起活或者一起死。

  他给树林子的娘添了坟敬了香,拿了娘留给他的长命钥匙和烂羊皮袄。出门前,他想,他以后就不用叫老油糕了,可又觉得对不起树林子的娘。

  他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里,听到柱子在墙根下唱:

  我妈养下个苦伶仃

  空口袋子站不稳

  老天爷爷倒栽葱

  天生少根顶门棍

  老油糕想,这花大脚为人太实诚,要是把米爱爱给了柱子,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真要离开树林子,刘挨才真是舍不得。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娘和树林子的乡亲们接纳了他,并把他当成了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收工回来吃上两海碗肉臊子白面条,四仰八叉挺在热炕上,窝在娘的老羊皮里打呼噜,活着真好呀。他已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离开树林子就像当年离开隆兴长一样,他像新掉了一只牙,空空落落地疼。但他还是下决心走。刚迈出门槛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刘挨才!

  这个名字好久没人叫了,仿佛生了锈。回过神来,他哗地冒了一头冷汗。

9

  你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可你是刘挨才。

  你想干甚?

  不想干甚。就是想嫁给你。

  你为甚非要嫁给我?

  我天生就稀罕汉奸和土匪。

  可我不稀罕你。你走,你不走我就走。

  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拜过天地,我不会走。你想走走好了。只要你迈出树林子村一步,我就去告发你。让你地底下的娘气得再死一次。

   你讹诈!

   呵,我讹诈你甚了?你除了假借的名字香喷喷的挺好听,你有甚呀?

  这是一个仇敌。她了解了他的一切底细,冠冕堂皇地潜入他家里来消灭他。他不能让这个女人把他逼入死角。他恶狠狠地说,你是一个妓女!

  刘挨才的脸上闪电般地飞上来一个耳光。刘挨才抬起货郎担子的腿把对方差点踹进炉膛里。他还是不解恨,两只脚轮替着在她身上踢得风雨不漏。踢着踢着,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是那么瘦,硌得他的脚疼。

  刘挨才停下了,在门后的水瓮里舀水喝。在大后套男人打老婆就像喝酸粥就红腌菜、吃羊肉就大蒜那么自然,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打老婆就像逛窑子,过程畅快淋漓,事后就有点后悔。男人白天打了老婆晚上肯定要跟老婆睡觉,用满足自己身体的方式向老婆的身体道歉。可原则上讲,这个女人还不能算是他的老婆,打人家就有点没有道理。

  那个女人没吭一声没动一下。刘挨才喝完两瓢水,气捋匀了,他吓了一跳,这个女人死了吗?

  他伸出一只手拽起这个女人。就在这时,这个女人迅猛地跳起来,左右开弓给了他一糖葫芦的耳光。那声音嘹亮得像大年初一的一串鞭炮。刘挨才愣住了。

  只见那个女人摇摇晃晃地摸着炕沿上了炕,背对着他脱下了衣裳,她的后背一片乌青。老油糕看出来,她的后背上不全是新伤,还有旧疤,像一个个害了眼病的眼睛。这让老油糕有点无地自容,一个大男人打人家干什么。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上,下了地。挨才以为她走呀,着实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她抹了嘴角的血,拿了盆和面。她旁若无人地和面,晃动着一对大奶头,没有一点声息。

  刘挨才的心往脚后跟沉。这是一个时刻在养精蓄锐的女人,只要她一息尚存,绝不放弃与他的殊死搏斗。

  他想到了自首。自首可以一了百了。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他想象了他自首以后的许多种结果,最坏也就是一死,并且能死在隆兴长。最让他心痛的是两个娘。隆兴长的娘怕他回隆兴长,为了绝他的念头,才及早死的。树林子的娘知道,他不是小油糕并且小油糕永远回不来了,为了让他一直冒充下去,才死的。这两个娘像两只秤砣挂在他心上。

  米爱爱的饭做熟了,是一盆油汪汪的焖面。焖面就是在烩菜上面蒸面条,最好有腌猪肉,油要多,菜要多,面要精,在后套是招待戚人的,人人都爱吃。两个人看着一盆焖面,谁都不动筷子,天就黑了。直到鸡窝里唯一的一只鸡打起呼噜,米爱爱点亮了胡油灯,她热了焖面,满满盛了一碗,跪着向挨才挪过来,放进挨才的手里。她说,你想自首吗?如果自首了,小油糕就是你杀的,娘也是你害死的,杀人灭口,你长上一百只嘴也说不清楚。

  挨才端起碗大口吃焖面,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他哽咽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把脸埋进碗里抽搐。米爱爱挪过来靠近他,把碗和筷子夺下,下地拧了手巾给他擦了脸,挨才哭得更厉害了,他有说不出来的伤心,不知该向谁诉说。米爱爱伸出一只手在他胸口搓着,用很低的声音说,缓一缓,缓一缓……这是隆兴长的娘经常说的一句话。他吃饭噎着的时候,娘就在他胸口搓着说缓一缓缓一缓。挨才放声大哭了。她赶紧把挨才揽在怀里,用嘴捂住他的嘴。等挨才平静下来,她红着脸指指墙外面,意思是怕柱子家听见。

  这时他们听见门上有哧啦哧啦的声音,像有谁在抓门板,抓得很急。米爱爱下了地打开门,呼地扑进来一条狗。米爱爱惊叫一声,把狗搂进怀里,嘴里叫着什么,好像是狗的名字,之后对着嘴舔。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狗和人都嘤嘤地哭。看来这曾是女人家的狗,找她来了,找到她了。女人唤它“才儿”,可是才儿是挨才的乳名。挨才看到,这也是一只四眼狗,跟他家的四眼狗长得像。他家的四眼狗是母狗,这是一只公狗。

  就在刘挨才犹豫不决的时候,传来了土匪头子王毛仁落网的消息。老支书蹴在树园地的地楞上,咬着他的烟锅嘴子说,听说那狗日的还长得方头正脸,好人一样。剿匪队抓他的时候,他自己给自己喝断头酒哩。他在狼山的一个地卜洞里香油辣水儿地啃着一条羊腿,就着一头大蒜二两小酒。枪抵着他的脑袋瓜时,他头也不抬地啃完羊腿,把指头挨个儿舔了,你猜他说了个甚?嘿嘿,这狗日的说,太阳想吃我你们也想吃我,我是唐僧肉吗?这狗日的疯了。几年来他东躲西藏,最害怕的就是太阳和人,他让太阳和人逼疯了。这狗日的心狠下水硬,散伙逃命之前,他怕有人出卖他,就把几个贴身弟兄都杀了,听说还有他的奶兄弟。他给他们堆了坟,上面还种了柏树,立了碑……

  老油糕的脸白了。

  老支书添了一锅烟说,老油糕你咋了?

  老油糕说,吃多了,肚子拧着疼。

  老油糕想,散伙的时候没杀人呀?他背了小油糕是最先跑的,这么说他跑了之后王毛仁把别的弟兄杀了?杀了就杀了,为啥还立了碑呢?

  老支书谈兴未尽,咽了一口口水说,这狗日的快挨枪子了,那狗血肯定是黑的。

  挨才说,他立的碑上写名字了?

  老支书说,没听说有名字。那狗日的可能不会写字。

  挨才知道王毛仁不识字,可他还是想问,听了老支书的话,他的心落了下来。万一王毛仁立了假碑写上小油糕的名字,那就糟了。

  一时间树林村的人都在议论王毛仁就要挨枪子的事儿,拼凑起人们的各种说法,刘挨才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王毛仁没杀他的弟兄们,坟是假的。这样做可以掩护弟兄们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二是他和小油糕走了之后,他杀了弟兄们,逃出去的人越少,活着的人处境越安全。

  王毛仁枪毙以后,人们对剿匪的事情就淡了,似乎王毛仁是大后套最后的一个土匪。

  刘挨才惶惶的日子稍稍安定了。

  米爱爱到花大脚家串门儿,做针线。花大脚拿着米爱爱做的夹袄,啧啧啧地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的乖乖,这是七仙女缝的衣裳么,针脚都寻不见。看不见针脚是后套人衡量一个女人针线的最高标准。她在挨才面前抖动着手里的夹袄,吸溜着嘴里的口水。她这么夸张地说一件衣裳,意思不在这件衣裳上。她是想让挨才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媳妇。对于一个男人,还有比娶一个好媳妇更好的事情吗?那老油糕理应对好媳妇好一点。她这是在敲打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可是米爱爱从来没有给他做过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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