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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口外(14)

9

  冬闲时,村里的人组织起来到五加河挖退水渠,老油糕自然是队长。他带着壮劳力一走就是半月二十天。往往是太阳落山才摸回家里。一进门,米爱爱不在,她拔红柳去了,或者捋蒿籽去了。老油糕心里就有点空。揭开锅盖,里边是一大碗焖面,还温着。村里的人不知道挖渠的人啥时回村,都是见人回来了才添柴做饭。可老油糕每次回来锅里就有一碗焖面。吃焖面时,老油糕想,米爱爱估摸着他快回来了,就做焖面温在锅里。不回来她就自己吃了,回来了她自己就不吃饭了。老油糕吃了一半放进锅里,给米爱爱留着。如果天黑了,米爱爱还没回来,他就猜想她是不是走了。想到米爱爱走,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的腿还是不由自主地迈向村头,看到一个黑影背了柴往村里挪。他的心呼地暖了。他就跟在她的后面,他们一起回家。进了院,她放下柴,一开门,狗就扑进她怀里,她坐在门槛上,脸伏在狗身上。

10

  过完春节后:村里发生了一件事,结束了老油糕和米爱爱的僵持。

  邻村的那个油光水滑的地主婆在各村游斗,今天轮到树林子村了。打麦场被清理一空,中间放着一只条凳。地主婆被押上来了,罪名是房檐下的大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对社会主义怀恨在心,她穿着洋线袜子招摇过市勾引男人,破坏合作化,做复辟梦。她被架在条凳上,摇摇晃晃的,像一个风中的草人。村里的人都来了,唱大戏一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对于斗地主。树林子的人并不稀罕,稀罕的是斗这个用豆腐养熟的穿着洋线袜子的地主婆。男人们上去推搡她,趁机捏屁股蹭奶子,乱中揩油。最后男人们像一窝马蜂蜇住她,冬天刺眼的阳光下,地主婆的一只奶头和半拉屁股露了出来。地主婆脑袋窝在胸前,双手护着身子,顾此失彼。她痛苦万状地拧着身子,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米爱爱看见,站在外围的刘挨才脸色白了。他攥着两只拳头,身体抖动起来。她知道他想起了谁。米爱爱看见旁边有一担水,是谁担水的路上听说斗地主就担着水跑来了。米爱爱提起一桶水冲上去泼到男人堆里。男人们即刻抱头鼠窜。那女人突然发出刺耳的笑声,她把身上的衣裳甩掉,白花花地站在条凳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看呀看呀,你们不是想看吗?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光。

  人们被她的身体骇住了。

  其实这个女人就是个白,白得晃眼。经年之后,这个女人都死了,树林子的男人还在议论这个女人的身体。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奶子并不是太大,可是乳头太红了,被人咬破的么?

  树林子的男人是纸老虎。他们红着脸钩下了头。他们的老婆拉着自己的男人逃跑似的溜了。米爱爱赶紧张开一件老夹袄向地主婆扑去。地主婆倒在米爱爱的身上,软得像一捆刚出锅的粉条。

  首先发现老油糕不见了的当然是米爱爱。她没去找也没去追,对于一个想走的人,没人能把他留得住。天黑了,她的肚子饿了,她得吃饭,吃焖面,她得活着,有活人住着这个房子才是个家,家里的人才有可能回家来。她往炉膛里添着柴,火苗舔着她脸上星星点点的泪光。她不悲戚,也不气馁,毕竟等待要比找寻踏实得多,她已经找到了,剩下的只有等待。后来锅盖就冒了烟,她忘了给锅里添水了。她赶紧提了水瓢舀水,水瓮突然裂了。她好生纳闷,过了二月二了,水瓮咋裂了。在后套每到三九天,天冷得能冻烂碓臼,每一家都要在半夜醒来人,把门后水瓮里的冰凌搅一搅,以防水瓮冻裂。可是水瓮为什么突然裂了呢?

  米爱爱披了棉袄出了门,她往村头走,那里有一条路,路边就是大干渠的渠畔。她站在渠畔上,向漆黑的远方瞭望。上弦月照在封冻的冰面上,一片银白。她看到银白的冰面上有一团黑雾。米爱爱慢慢靠近,黑雾清晰起来,这是一个人。米爱爱跪下凑近一看,是挨才。挨才已经僵硬了,衣裳和冰面冻在了一起。米爱爱把衣裳撕开,把挨才拖在渠畔上,一蓬直芨周围有积雪,她捧了雪在挨才身上搓。渐渐这具高大的身体由温热变成了火热。米爱爱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的身上,挨才的臂膊徐徐地抬起来,箍紧她的身子。她欣悦的眼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她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女人,可此时,被抱在怀里的是她,是她实实在在的身心。这一晚上,胡油灯一直亮着,她一直躺在他的身边,她抱紧他的身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满足,她已经看到了希望。如果一所房子是你的了,里面的灯早晚也会在房子里亮起来的。看着跳着火花的胡油灯,女人笑了。

  刘挨才的身体恢复了。他在门上和窗户上钉了铁插闩。他对米爱爱说,我回一趟隆兴长吧。

  刘挨才离开隆兴长时,让香媳妇等着他。他一定得给香媳妇一个交代。

  春播以后刘挨才准备上路了,米爱爱给他准备了两季的衣裳。出门前,挨才在门后的水瓮里照了一下,他好像认不出自己了,人过三十天过午,他比同龄人老得多。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把这个家扫了两遍。他看见女人赶紧猫下腰往炉膛里添了把柴。后套有个风俗,家里有人出门不能冰锅冷灶的。他不知道该跟女人说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太阳落了山刘挨才出了村头上了渠背,米爱爱远远跟着送。他摆手说,回去哇,把门窗拴好。

  挨才一走出米爱爱的视线,柱子就拉着一条瘸腿跑过来,他喷着唾沫星子说,老油糕跑了吗,老油糕跑了吗?他大腿上的虱子往球上跑哩。米爱爱意识到大事不好了,脸色煞白,她结结巴巴地说,老油糕打听到了爹的消息,到梁外找爹去了。柱子满手捏着鼻子把一把黄鼻涕擤得老远,他冷笑着说,他根本不是小油糕,小油糕跟我耍尿泥长大的,他大腿根上有巴掌大的胎记,黑得像炭一样。可这个老油糕根本没有,我早盯上他了。他是假的,他是阶级敌人,小油糕和小油糕的娘就是他害死的。米爱爱浑身颤抖着上来捂柱子的嘴。柱子在米爱爱的手上咬了一口继续喊,我这就找老支书告发他,剿匪队的人马上就会抓住他,咔嚓!他跑不远,我现在就去告发他。

  米爱爱踉跄着拽住了他的胳膊。

  

  树林子到隆兴长几百里的路程。可是离开树林子的刘挨才得了一种病,全身哪里都不疼不痒,就是没劲。可能是离开了那里的水土就像是树没有了根。他走得很慢,干粮吃完了,就找个村子打两天短工,带了干粮继续走。到了隆兴长已是秋收的时候,空气干燥得一点就着,刘挨才的头上像顶着一蓬直芨,身上蜕了一层皮。摸黑他进了宝山元巷子,香媳妇的家里亮着灯。

  他推开门。香媳妇在灯下做针线,旁边躺着她的男人。

  香媳妇看见挨才下意识地双手捂住了头。

  挨才从门后面的水瓮里舀了水仰起头咕咕咕地下肚,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看见了,香媳妇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头巾里边是干瘪的。香媳妇没有头发了,可想她挨了多少次批斗受了多少罪。

  扔下水瓢,他扑进香媳妇怀里。

  香媳妇没有哭,她的手摸着挨才的脸说,挨才,挨才没有死呀,我高兴呀,你不该回来呀!她的拳头敲打着他的后背。

  挨才说,我要带你走。

  香媳妇说,我有家,有男人,我哪儿都不去。打春寻到你了吗?

  挨才抬起头说,打春?十年了他已经淡忘了这个名字。他说,打春寻我做甚?

  可怜她被日本鬼子糟蹋了,爹娘都死了。后来又被卖到了窑子里。她死也不从,被打得死去活来,终于还是逃脱了。日本人投降以后,她到隆兴长来寻你,非你不嫁。她寻到你娘,侍候你娘。打发了你娘后,就带着你家的小四眼狗去找你。香媳妇不停地抹眼泪。

  挨才终于明白了。

  你去寻打春,带她走吧,走得远远的。打春是个好闺女,挨才我求你了。

  两个人抱着哭。

  香媳妇的男人脸色平静地躺着。挨才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能活这么久。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香媳妇说,挨才,女人和女人的身子是没什么两样的,不一样的是心。我的心在他的身上,打春的心在你的身上,今生今世不能割开。你要是不嫌弃我,我就给你脱了衣裳,你就死心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再惦记我,你就走吧。你给我发誓,永远不要回来,到一个能活人的地方去吧。

  挨才按住了香媳妇的手。

  香媳妇把一口袋鞋放在挨才背上。

  挨才说,我听你的,寻打春,我能寻到打春。

  香媳妇端着胡油灯送挨才出门,她把灯举得高高的,她呈现在挨才记忆里的最后的表情是笑吟吟的。

  挨才出了村,村里没有一声狗叫。香媳妇家的灯一直亮着。

  他到了娘的坟上,抱住了娘的坟头。他说娘啊,我娶了最好的闺女打春,我好好跟她过日子。娘啊,你闭上眼睛歇着哇。

  刘挨才往树林子走。

  他肚子饿了,想打春的锅贴子了,想打春的焖面了,想打春的红腌菜了,想打春和他的家了……

  每看到渠水,他就听见打春哼着《方四姐》的调调,她背着身子换衣裳,后背上铜钱般的伤,他的心揪紧了疼。他掬起水,照自己的脸。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了,走近树林子时,他成了一个秃子。

  在村口,他听到了鞭炮此起彼伏地响,过年了,他走了近一年了。在村头他碰见了老支书。老支书在他的脸上端详了半晌突然跺着脚说,哎呀你是老油糕吗,你真的是老油糕吗?你这个枪崩货,你到哪儿刮野鬼了,你媳妇以为你回不来了,都嫁给别人了,娃都生下了,我的天老爷……

  刘挨才的脑袋里轰轰作响,身上没了筋,软塌塌的。可他不能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倒下。一挪出老支书的视线,他就成了一摊稀泥。

  刘挨才几乎是爬进家门的。他听到婴儿的哭声,只是这哭声在邻居花大脚家里。

  刘挨才扶着柴门,看到了邻居家欣欣向荣的景象。花大脚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老命老命地叫着,亲得咂咂地响。柱子穿着簇新的蓝阴丹棉袄,那条腿硬实多了,他把打春抱起来扛在肩上,打春手里拿着红对联,往墙上贴。

  在自己家里,在炕上,一只包袱。里边放着一件烂羊皮袄,一双灯芯绒鞋,一块蓝梅花细染布。这一双鞋一只是打春做的,一只是香媳妇做的。

  太阳再一次升起在树林子的时候,刘挨才穿上了那双灯芯绒鞋,他站起来,他要去自首。只有自首,才能堂堂正正地活人,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像憋了很久的一泡尿终于放开了闸,刘挨才向着天释了一口气。

  走在长满柳树的黄土路上,他去自首。村东头谁家死了人,死的还是男人,女人号丧的声音深深浅浅地传过来:哎哟哟,哎哟哟,碓杵杵没了碓臼臼谁来捣啊捣……(续完)

  责任编辑 顾建平

    《十月》2010年第4期        

作者简介:向春,原名任向春,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妖娆》、《身体补丁》、《河套平原》、《青稞青稞》等,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被切除》。获第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多次获得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获《作品》金小说奖。甘肃小说八骏。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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