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隆冬季节，生产队里的青壮劳力都上了总排干工地，留守村里的全是些老弱病残。我——一个十五岁的在校中学生在寒假里挑起了队里临时管理员的担子。
起先，老队长郝四八（政治队长）跟担任生产队长的我大商议说，咱们都上了工地，队里这一大摊子总得有人料理，我思谋再三觉得你家柱子到是个合适人选。我大头摇得像拔郎鼓，说我屁大点儿人，恐怕干不了。老队长一眼盯在我脸上，笑着鼓惑说：“罗成十二岁挂帅，柱子比罗成大三岁哩，又是咱队里唯一的高中生，能写会算，咋能干不了？要是干得好，一天给一个工分。”我知道，一个壮劳力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汗珠子摔八瓣，一天也难挣一个整工。当时我们队的生产抓得好，一个工分有二毛钱的分红。我欣然应允，当即向二位队长保证一定把这项工作干好，也为总排干工程添砖加瓦做出贡献。
我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我队民工筹划取暖、做饭的干硬柴，并尽快运往工地。当时河套农村的烧火柴奇缺，做饭烧的是生产队分的麦柴和玉米茬茬，做饭烧火时一手拉着木制土风箱，“呼嗒——呼嗒——”的响，一手还得用烧火棍在炉中搅动，烟熏火燎的呛得人流眼泪。我现在视力不好，多半是那时帮母亲做饭烧火被烟熏坏了的缘故。一时间弄好那么多干硬柴，让我很挠头。我想到村后那片柳树林，里面有一些枯死了的树是可以砍伐了当烧火柴的，可护林的王爷是个绝憋老汉，惜树如命，没他允许这事绝难办成。以前听母亲讲有个娃娃弄折了一棵刚成活的小树，王爷硬是追到人家家里当着大人的面将娃娃揍了一顿。平时我和小伙伴们到树林里放羊或砍柴也总被王爷追赶，他那大嗓门喊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把你吓个半死。哪个倒霉蛋被逮住，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们恨王爷，也常常想法报复他：摸黑到他的住处往他起夜解手的夜壶里放癞蛤蟆；在他经常护林出没的小道上挖“闪人坑”（挖好坑，上面盖柴草，再覆上沙土作伪装）闪他，竟有几次得手，看着王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样子，我们开心得不得了。今年春上郝队长带领社员到树林里，打算将一片退化的老树砍了分给社员当柴烧，正当人们兴高采烈斧锯齐上的时候，王爷赶到，一声呐喊：“谁要砍树，我就砍人！”手持板斧扑向队长，把老队长吓得抱头鼠窜。这树最终没能砍成。如今总排干工地急需烧火干硬柴，火烧眉毛一时别无他法，我只得硬着头皮去找王爷商量。没想到听了我的陈述，王爷没说二话，提了板斧带我进了树林，指给我哪些树能砍哪些树不能砍，还挥动板斧三下两下将一棵死树砍倒。七、八个老弱病残开始在柳树林砍树劈柴，到阳婆落山时分，砍来的干柴堆成小山。干柴及时送到总排干工地。车倌儿回来讲，郝队长夸我了，说我小小年纪还真有点本事。其实哪是我有本事，还是人家王爷觉悟高，知轻知重顾全大局。
生产队的胶车把粮食、干柴和煤炭及时运上排干工地，又拉回来在工地上拾到的大粪。总排干工地的民工生活非常艰苦，吃的糜米粥、干窝头就咸菜，喝的苦咸水，解手更谈不上有厕所，成千上万的民工只能随处“撒野”大小便。郝队长精明得很，专门派了两个老汉在工地上担着箩筐拾大粪。回来的车倌儿失笑地说，人家民工蹲着解手没起来，我们队的拾粪老汉就候在跟前等着拾粪便。运回来的大粪由我和车倌儿卸车，一箩筐一箩筐地盘，好给拾粪的人记工分。拌了土的大粪堆在粪坑里，上面盖一层土，作为来年追青苗的肥料。要是纯大粪，还得存放在库房里，来春捣碎捣面拌籽种作种肥。臭哄哄的大粪把人熏得眩晕，呕心地要吐出五脏六腑。这是我平生干过的最脏最累的活儿。我每天还要收一家一户送来的“烧坷垃”，记帐算工分。“烧坷垃”就是烟熏火烤过的土坷垃——人们把从地里拾回的土坷垃放到炉子里，烧火做饭日子久了土坷垃被熏烤得又黑又黄又酥，生产队收回来集中在一块捣碎了再浇上人尿（队里每天早晨专门有人收尿），据说是上好的肥料。“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在没有使用化肥的年代，河套农民就用这种土办法造肥料，肥田育苗，让八百里河套长出绿油油，黄灿灿的庄稼。
鸡叫起床开始忙碌，到阳婆落山前开仓库给饲养员领出牲口的饲料，我一天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领配饲料也是件麻烦的事，骡马的饲料是玉米豆，牛以麻生（榨油的渣饼）为主，毛驴喂二流子糜黍。我得一小秤一小秤地秤，再一笔一笔地下帐。
我当管理员的那些天，队里王二家被盗，一夜之间他家的口粮及一些值钱的东西被人偷得精光。王二在排干工地上干活，他老婆嚎得昏天黑地。我将这事汇报到三道桥公社。在全民动员挖总排干的非常时期，队里出了这事非同小可，公社立马派武装部长高培国率工作组进驻我们队。工作组办案简单毛糙，确定了几家重点怀疑对象发动全队老幼搜查，大家翻箱倒柜，用木棍、铁棍到处乱戳。这一乱戳就在饲养员张孝家的炕洞里戳出两袋玉米，玉米里掺杂着麻生，分明是队里牲口的饲料。难怪今冬牲口的膘情不好，原来我领出的饲料多半让张孝弄到了自己家里。这还了得，大伙儿都在为总排干工程出力，张孝却丧尽天良干出破坏集体生产的事。王二家的失窃案搁到一边，张孝成了重点惩治对象。工作组当场给张孝上了背拷，关进生产队的库房里。高部长又想出怪招，从车库找出一辆闲置多年的二柄子破车（车轱辘是木头做的）让张孝拉上，车上放了张孝偷生产队的两袋玉米，还在张孝脖子上挂了一面铜锣，然后押送到三道桥街上去游街。张孝每走几步，自己将铜锣“当当”敲两下，高声道：“我叫张孝，偷了生产队饲料！”“当——当当——”
就在张孝游街的当日，三道桥公社八一大队的女突击队员陈改玲牺牲在总排干工地上。据说工地上爆破冻土，飞起来的一块冻坷垃落下来砸中陈改玲，这位年仅十八岁的花季少女当场遇难。陈改玲是挖总排干献身的第一人。她的遗体被运回来安放在三道桥医院的病房里。父老乡亲哭声震天动地，都为这位为总排干工程牺牲的女儿惋惜哀伤。我站在盖着白布的陈改玲的遗体前悲痛万分，泪流不止。总排干工地的民工在撒汗流血，我们队的张孝却在丢人现眼地游大街。我深深地自责，我没有当好生产队的这个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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