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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西沙窝(连载之六)

父亲的杨树渠

自有人烟以来,沙进人退和人进沙退的拉锯战在西沙窝轮番上演,黄与绿的较量一刻也没有停歇。浩瀚的乌兰布和沙漠,给我们家族留下了伤痛记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祖父窖藏的两口袋黍子被移动沙丘掩埋了,全家人为此忍饥挨饿。帮大姑照看小孩的三姑,遇到扬沙天气,在乌拉特草原上走丢了,当时才七八岁,至今没有下落。春天种的麦苗三天两头被沙压,大家吃尽了风沙的苦头。

人们都说:“好女不嫁西沙窝。”幼时的记忆里,祖父常常一边清扫院子里的沙尘,一边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人治不住沙!”祖父干疼干瘦的,但身子骨结实,腰板硬朗。平时很少言语,一有空闲时间,就扛把铁锹到屋子南边的大风口开沟压碱,整地造林。日积月累,集腋成裘,凭一人之力,竟在老屋前营造了一条宽50米、长约一华里的防风林带,还在树林周围扎上白刺,栽上红柳。一株株杨柳树长得高大茂盛,水桶般粗壮。树木成材了,祖父从不让砍伐,只是修剪一些枝条沿着渠沟继续栽植,没人知道他究竟想把绿色领地扩充到哪里。父亲三十一岁当选为杭锦后旗太阳庙乡新建村第一任民选村主任,祖父这个和沙窝较了半辈子劲的倔老头,不是安顿他怎样把“官”当好,而是嘱咐他一定要把沙治住。

西沙窝地处乌兰布和沙漠和河套平原的接壤处,往东是河套灌区总排干的源头,往西是一链接一链、一环扣一环的茫茫沙山。树栽活了,沙丘固定了,日后开垦就是良田。树栽不活,沙丘就会继续移动,之后这里就是新的沙漠。

造林必须有水。父亲组织大家从乌拉河干渠上开口,挖了一条通往乌兰布和沙漠的新渠,所过之处基本都是流沙,挖一锹漏半锹。加之黄河水泥沙含量大,一年不到泥沙就淤满渠底。父亲按人口分任务,家家户户出外工,淤积一次清淘一次,组织劳力在渠道两边栽种杨树,绿油油的两行小美旱杨沿着河堤一直延伸到乌兰布和沙漠深处,这条渠被称为杨树渠。来水季节,父亲总骑着自行车跑到水利管理段要水。水利管理段的人说:“其他村都嫌水多淹地,你们村怎么回事?”父亲说:"我们那里有一片大沙窝,急需引水浇灌。”水利管理段同意放水,但倒了豁子要由村里负责,于是父亲扛把铁锹昼夜在杨树渠上巡视。上中学时,父亲让我和他一块儿看渠口。夜色深了,月明星稀,河水哗啦啦地流淌。我问他为什么喜欢看渠,父亲说他爱听树苗喝水的声音。

水引进了,接着压沙障。麦草少,主要用红胶泥。红胶泥附近没有,需从远处挖。三爷爷是造车高手,为村里赶制了几十辆小胶车,用骡子或者毛驴套上颠颠地拉土。为了省钱,他学习蒙古人勒勒车的做法,用木头鞣制车轮。几十年过去了,还有好多车轮在村里散落着,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一种神秘图腾,“五十大爹”是大力士,挑两箩筐土健步如飞,先在沙山上压出一米见方的田字格,再在沙丘下的平滩上栽种红柳。压沙的年月他总共用烂68个箩筐,挑断7根扁担,磨秃13把铁锹,穿烂33双布鞋,而且他的饭量也大得惊人,每顿要吃用一升糜子蒸出的米饭;“榆林大妈”两三锹就能挖成一个树坑,一只手扶苗,一只手培土,两脚左右踩实,腋下还夹着一捆树苗,人称“劳动冠军”,智障的二猴哥爱给树苗修枝,尽管很少有人给他记工,但杨树渠上终日都能看到他扛把树铲走来走去的身影。村里的人常说:“那些年在沙窝里栽树尽管艰苦,但是大家特别有劲儿!"

撵沙腾地,腾地造林,引林入沙,林进沙退。过去到处都是不长一棵草也不长一苗树的流动黄沙,现在所见之处均是茂盛的树林和芦草,还有听到人声四处奔逃的野兔和野鸡。流沙止于此地,绿色沿着杨树渠

不断向纵深推进、村民大会约定,沙滩改造成林地后按出工情况分配到户,实行利益驱动。村民在林下撒苜蓿籽培植牧草,在沙丘底地同种本花、籽瓜。治一片沙就意味着增加一块良田,造一片林就意味着增加~处财富。祖父感叹:“年轻人的思路就是不一样。过去自己单干,总是收效甚微。现在大家团结起来,人心齐,泰山移。”

父亲治沙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为防止牲畜啃食树苗,村委会雇用了护林员。二伯是养羊大户,常常因为到杨树渠上放牧挨罚。他和父亲理论,父亲说:“连自己的亲弟兄也管不住,怎么管别人?”二伯说:“村里在后沙坑开办农科队育苗,没人意干,你为什么非箍住让我去?”父亲说:“一码归一码,你育苗有功,但放羊啃树有过,功过不能相抵。”堂叔家里装电视天线,到杨树渠上砍了一棵树,父亲打了他一个耳光。堂叔说:“我栽的为什么不让我砍?”父亲说:“那是防护林,你砍一棵我砍一棵,大家的功夫就白费了。”堂叔用左手按住脸上的红印,用右手指着父亲说:“别人家的亲戚当官是跟着沾光了,你当官我们是跟着受气了。"

随着经济效益的凸显,民间纠纷也日益增多。说好是“谁造谁有,谁种谁有”,地上不长苗时谁也不反对,林子长起来有收成了,就有人有意见了。这个村民小组的人说:“树是我栽的,就是我的。"那个村民小组的人说:“你的树为什么栽到我地头上?”后沙坑有一片芦苇海子,过去由村子最后的那个村民小组照看,最近几年芦苇值钱了,邻近的几个村民小组都来抢,父亲怎么调解也无济于事。父亲说:“没想到分树比种树还难。"

祖父二十二年前去世了,埋葬在挨着杨树渠的那片沙枣林里,因为他在世时最喜欢闻沙枣花的香味。父亲的村党支部书记职务在十年前就辞去了,可是他依然隔三岔五到杨树渠上巡视,成了一名“管得宽”的编外护林员。父亲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看这苗树有没有起虫,看那苗树有没有被牲畜啃咬。

想到夕阳西下树林里踽踽独行的父亲,感觉有些悲凉。我知道父亲不光是到杨树渠上看树,更是在回味当年“敢想敢干、齐心真干、大干快干、苦干实干”的火红岁月。父亲就像一位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老将,在暮年检阅他与战士们共同构筑的巍巍丰碑。

写于2014年5月22日,入逸内蒙古作家协会《草原人与中国梦》

二哥的“水果梦”

哥爱做梦,经常睡觉梦到水果,而且喃喃地说着梦话。

二哥是二伯的独子,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二。伯母在二哥两岁时病故了,二哥是奶奶带大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塞外农村物质极其贫乏,馒头都不能保证顿顿供应,牛奶肉食就更是天方夜谭。奶奶擅长做各种面食,油果子炸得特别香,面饼里卷着胡油和香豆子粉,油锅里炸出来外黄里酥,在缸里存放两个月都不会干,用手一捏就能捏出清淡的胡麻油来,胡油香味、香豆香味和发面的微微酸味混合为一体扑鼻而来,我们这帮孙子们还没把油果子吃到嘴里口水就流了一下巴。但是在那个时候,面粉和胡油非常紧缺,奶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给我们炸一次。于是我们天天盼过年,二哥尤其厉害。奶奶炸出油果子二哥舍不得吃,白天捧在手里看,晚上睡觉放在被窝里闻。在没有油果子的日子里,二哥整晚说梦话。听着二哥在睡梦中模糊地叫着油果子,奶奶常常搂着营养不良的二哥流下眼泪。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解散大集体,土地承包到户,我们村的吃饭问题彻底解决了,什么时候想吃油果子奶奶就什么时候给我们炸。哥上小学了,也不说梦话叫唤着要油果子了。可是刚刚安生了几年,哥又一边磨牙一边说梦话了,老是嚷着“桃”“桃”……经常半夜里把劳动了一天非常疲惫的奶奶吵醒。奶奶先是推他几把,看看能否把他推得清醒过来。如果推不醒,就抄起地下的柴火棍打二哥的屁股。二哥很着惺忪的睡眼,纳闷地问奶奶为什么打他。奶奶骂道,刚不叫唤着要演

果子了,又叫唤着要桃,这五黄六月能吃个西瓜就不错了,去嘿儿给你买桃?二哥听后脸蛋微微发红,翻个身子倒头又睡了。

对于二哥说“桃”的梦话,我们一直以为是他嘴馋。在上初一后二哥因为和同学打群架,退学回家放羊了。一天晚上,我辆躺在靠窗台的炕上看窗外的流星,二哥在幽幽的夜色里向我说了他的心里话,还即兴吟唱了一首诗歌:“南山疙瘩雾生云,难活不过人想人!东山糜子西山谷,哪哒想起哪哒哭!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饭碗想起你,想你想你实想你,泪格蛋蛋滴在那饭碗碗里。”我才知道他梦话里说的“桃”不是水果,是我同学的姐姐。

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给新生发新凳子。有哥哥姐姐在高年级上学的娃娃,他的哥哥姐姐会帮他领回一个新凳子,如果没有的话就只能坐旧凳子,因为领凳子也是一场混战,小娃娃是抢不到的。当时二哥抢回两个新凳子,一个给了我,一个给了我的同桌。过了一会儿,同桌的姐姐来到我们班教室,她和二哥同班,看到弟弟有新凳子感到很惊奇,还嘱咐我们,让我俩好好相处。不过同桌很不够意思,他的新凳子是二哥帮他抢来的,可是在我上厕所时他却不帮我看凳子,让高年级的学生跑到教室来把我的新凳子换成了一个凳面开裂的烂凳子。

我们村有个叫“猪儿子”的大男孩,是二哥的死党。据二哥说,“猪儿子”是他的结拜兄弟,如果有人欺负我而他不在时,可以直接找“猪儿子”给我出头。没想到二哥竟然因为一个“桃”的话题和“猪儿子”狠干了一架,把“猪儿子”打得鼻青脸肿,自己挂了不少彩。“猪儿子”在我面前骂二哥,真是神经!“桃”和他有什么关系!

更让我感到离奇的是,二哥不知道从哪儿收集了几颗桃核,提个铲子在爷爷的树园子里种桃树。爷爷说,我们这里盐碱太大,种不活桃树的。可是二哥痴心不改,种桃不知疲倦。

二哥的教室在我教室的隔壁,两个教室中间开一个洞,经常有顽皮的学生穿过墙洞溜到隔壁玩。有一次,我乘无人注意,也钻过墙洞溜进二哥教室,看到二哥正盯着同桌姐姐的辫子发呆。

退学后的二哥很孤独,没有玩伴,再没有其他能说心里话的人得知二哥梦话里的“桃”并不是水果时,我感到很震惊,心里奇怪,二哥才十四五岁,怎么倒暗恋上了。但是出于对兄弟的忠诚,这个秘密我对谁也没讲。再后来,“桃”嫁给外地一个种植水果的专业户,二哥很少说“桃”的梦话了。现在想来很后悔,那个时候我是经常到同桌家玩的,有时天晚了就留宿在同桌家里,同桌的姐姐经常给我辅导作业。如果二哥早点对我讲,我帮他给同桌的姐姐传个话或者递个纸条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其他几个退学的孩子受电影《少林寺》的影响,从家里偷了钱,坐上火车跑到郑州学武艺。二哥没有搞到钱,只好放羊。但二哥不甘心终日与羊为伍,一边放羊一边翻阅果树种植方面的科技书籍。一方面他对水果情有独钟,另一方面他也狠下了功夫,用了几年时间竟然钻研出了比较适合我们村土地种植的果树--苹果梨的栽培技术。苹果梨是在杜梨上嫁接苹果枝条,适合在河套平原的碱性土壤种植,梨体硕大,表皮有些许麻点,但梨肉甜脆,味美多汁,人称“中国丑梨”。种植苹果类有三大难题:一是需要土壤肥沃,二是要保证梨的外表靓丽,不能过于丑陋;三是要解决贮藏问题。我们村的土地十分贫瘠,种果树需要一定的土质。但这个问题难不倒二哥,二哥养羊自然积有粪肥可以肥田,他还到处往回拣人家扔掉的死猪死狗,拉回来深埋在果树根部压底肥,果树三五年不施肥都长得绿油油的。为了防止果子被冰雹打伤留下残疤,花一谢刚结出梨蛋蛋二哥就给套了袋,等到秋天采收时一个个苹果梨黄亮黄亮的,没有半点丑的感觉。最难的是贮存问题,二哥利用河套农村家家户户都挖有的山药地窖贮藏苹果梨,分成小箱分装,经常翻拣,一发现烂果就立刻拣出扔掉,以免传染其他好梨。由于二哥种的梨品质优良、保管有方,所以每年都能卖上好价钱。邻村一位姑娘的父亲认为二哥是个好后生,主动和二伯搭话,要把姑娘许配给二哥,最后这个姑娘成了我的二嫂。二嫂有一次和我聊天,说你二哥样样都好,就是说梦活不好,每天半夜叽里咕噜地喊什么“苹果梨”。真是做甚的务甚,讨吃子务棍!

2000年之后,二哥在种梨的基础上开始贩梨,周围几个村子的农民在他的指导下开始种植梨树,统一术标准,统一组织外销,二哥搞起了基地加农户加龙头的农业产业化发展之路。二哥认为农村的教学条件太差,他这一辈子没念下书就算了,但是娃娃一定要念好书。二哥先是在县里租房让娃娃上小学,后来又在市里买了房子让娃娃读中学。还给我的侄女起了个非常有趣的学名--水果。

好久没和二哥联系了,前几天给二哥家里打电话,二嫂接的。我问二哥现在还磨牙说梦话吗,二嫂说很少了。我问二哥现在爱吃什么水果,二嫂说,现在的水果生意越做越大了,生活越来越好了,你二哥就想长生不老,最喜欢人参果,隔几天买一次。

听后我呵呵一笑,没敢告诉她二哥喜欢的其实不光是人参果。

写于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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