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一个初冬的中午，我坐在从宁波往杭州的高速大巴上。我将经过杭州，回到我在小城张家港的家。

车经过一个江南小村时，看到农人在田野里，在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晒着金黄的稻草，街巷里，一个可能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的人骑着自行车，行在平坦的水泥街巷里。

这平静的画面，立即勾起了我久远的对乡村的回忆。我突然像回到了遥远的从前，那是我在十多岁时的乡村生涯。

我熟悉那金黄的稻草，熟悉那一片田园。我被这车窗外的宁静感动了。

后来，车子行过一片蔗田。蔗田里密密的甘蔗长得蓬蓬勃勃，让我特别舒服。

我突然想到得感谢这趟回家之旅。

我原本想着这一次不回张家港的。可是，看着车外的田野，倒突然觉得这趟回家之旅，是这么地美好。何况，还能让儿子看到他多时未曾见到的妈妈呢？

对了，还有，这次，回到张家港，还可以见一些旧雨新知。

一个刚刚在网上结识的朋友——守望者。守望者是他的网名，守望者在一家初中教语文。那家初中，是张家港这座小城里最好的初中。守望者曾戏谑地说，他替我在守望张家港。

而我则拜托他帮助这时正坐在我身边的儿子提供一套重点初中所使用的试卷。

便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人淡如菊那个女孩子。

想起这个女孩子，我突然就想流泪。而且，我竟然很不争气地让我的眼泪慢慢润湿了我的眼角。

这个女孩子就是我将要去见的这个朋友的徒弟。她的名字叫李菊，她的网名，叫人淡如菊。

在我离开张家港时，李菊也离开了张家港。我知道，纵使现在的交通非常发达，联系的方式也非常快捷简便，但我再见到这个朋友的可能是很小很小的了。她已经回到了她的故乡湖北十堰，她告诉我那是一个新兴的工业城。而我，则去了浙江的宁波，一个海滨城市，一个总会让人忘记田野的城市。这个城市的节奏很快，整个城市都忙忙碌碌，很难让人有闲暇的时光去怀旧，去PARTY，去垂钓，去郊游。这些都离我们非常远了。

我坐在车里，在用笔记本电脑写着这一段心迹。车窗外是不断飞驰而过的汽车，是不断掠向身后的小城与乡镇。车里，人们昏昏欲睡，电视里放着一个已经放烂了的港台言情警匪片。那种喧嚣与昏昏欲睡的样子，有时甚至就像我们的城市。

我任随我的心情，放纵着我感情的潮水，让我浸染在过去的小城岁月中。

我和李菊也是在网上相识的。那时候，我像一个网络英雄一样，在论坛里发挥着剩余的精力与激情，有时候非常叛逆，有时候非常自负，有时候非常温柔，有时候非常谦卑。我在网上结交了很多真诚关心我的朋友。这其中，竟然就有一个人，是李菊的师傅——守望者。

我们三个人的第一次相见是令人难忘的。

那一天，李菊一定要请我吃饭，并说，她还邀请了师傅一起作陪。

地点是一家火锅店。

守望者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了我出现在火锅店里的情形。那时候，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但我在一出现的时候，他们便认出了我，高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心情有说不出的愉快。这多好呀！在这个寂寞的小城里，我有着这样的崇拜者与朋友。可是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多么地不起眼。

我们后来便有了更多的接触。甚至有一次，李菊在我一次长途旅行回来后，单独请我吃了西餐。

那一天，我回到港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小城华灯初上。李菊站在一个街角等我。那一天，她穿着红红的裙子，丰满的身躯里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我有点心动，很想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我已经将她视作终生的朋友，不论你走到哪里，我的心里总会有一个空间用来盛放今晚的李菊和即将远行的人淡如菊。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要离开这座小城了。这是确定的。没有确定的是我。我还不知道离不离开。因为，在我的家庭里，一场关于我是不是应该辞去张家港教职的讨论正在没完没了地进行着。

我知道李菊要回到她的家乡。她告诉我，她在这两年里已经挣到了两万元钱。两万元钱已经够她做一件大事儿了。她要考研究生了。她不想待在那个初级中学里。她发现那个地方是一个不会让人长高的地方，那个地方，上司希望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听话的员工，哪怕要你掏厕所，你也要非常高兴地去做。

事实也正是如此，人淡如菊刚刚做完这一桩她们非常不愿意做的事。

是不是这件事促使她作出了离开的决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以李菊的个性与才气，这件事，是刺激到她了。

当然，我知道，不愿意听从校长的话去掏厕所，并不意味着这群教师没有了对孩子们的爱心。

我们其实都有着无边的爱心，但我们也确实在一个非常浮躁的空间里，在一个人欲横流的空间里苦苦挣扎着。这似乎就是我们眼下的生活和我们的宿命。我们每天会遇见一些我们十分不想遇见的人。他们萎琐、卑俗、好耍手腕、喜欢巴结上司喜欢踩踏同行往上攀升。

李菊离开这样的世俗之城是我所十分欣赏的。所以，那天晚上的晚餐，我们吃得十分尽兴。我甚至觉得，那天，我很不绅士，因为，我在席间，给她介绍了一个研究生导师。这多少有点像是我骗吃了那天的美丽而可口的西餐。

现在想起那一顿美味的西餐，我的口涎竟然流了下来。

当然，又想起了李菊那美丽的脸庞和青春洋溢的身影。

现在，我的车子就要到达杭州了。我已经看见杭州的影子。我的这篇文章也快要结束了。我感谢这个时代，她为我准备了一个掌上电脑，让我得以非常及时地记录下这段心情。今天是星期四，我可以安闲地坐在车里思念朋友，在电脑上写下我的心绪，可是，李菊这时在哪里呢？

她是否在为实现她考上研究生的梦想而呆在某一个南窗下，将书打开。或者，她在看书后的小憩里，会不会也如我一样，想起那座小城，想起我，想起那天傍晚她是怎样的惊艳而灿烂？

车过了杭州，我的文章就要写完了。我知道，我又得放下一段回忆了。生活似乎就是这样，是一条线，一条永远向前延伸的线，我们总要经过某一段时间，产生某一种感情，然后，我们告别这一切，然后在某一个时间里，我们回望。

生命中的朋友，有时候就像这个叫人淡如菊的朋友一样，她出现在你的生命中的某一段时间里，对你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也不会改变我们的生活，一切都是淡淡的，像那窗前的一朵不很生动的朴素的菊花。但她却会在一个偶然的时间里，从我们的心头里闪现出来，执着而顽强地告诉你我们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偶尔会忘记，但我们总会在刹那间想起……

写于2003年12月

2021年9月25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