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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溪边,在楼上——致柳宗元

在溪边,在楼上

——致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贞元九年(793年)进士。授校书郎,后调任蓝田尉,升任监察御史里行。唐顺宗继位(805),柳宗元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集团,失败后被贬为永洲司马。十年后改任刺史。死于柳洲。柳宗元和韩愈同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的散文创作,有卓越的成就。他又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诗有的反映人民的疾苦,有的抒写他被贬后的悲愤忧伤。风格清峻简洁,在平淡的语言中愈含深远的情思。有《柳河东集》。


溪是永州的那条愚溪,楼是那座高远而荒陌的柳州城楼。

这两个地方,都与你有着莫大的关联,它们形象地表述着你的性格和你与命运的疏离。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喜欢你的一诗一文:《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和《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前者慷慨悲壮,大气中有着幽怨与缠绵,后者厚重卓然,于典雅中深藏着迷惘与失落。

也许这是我的浅陋,你的名文名诗,又何止这两篇。即便小诗《江雪》,便足可千古风流。遑论还有笔锋犀利、论证精确的《天说》、《封建论》、《断刑论》,嬉笑怒骂、因物肖形的《三戒》(《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至于典范之作为永州八记,峭拔峻洁,清邃奇丽,使山水而具人性,你因此而赢得“游记之祖”之称,古今以来,又几人能及?……

你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是你们几个人使山水富有禅意,让田园具有精气;你与韩愈同列,于浩浩古风中将古文的意味延续了千年……

然而,让我感慨不已的是,你的心中有一种难解的政治情结,你已在文学上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可我不知道,你为何一定要为那可恨的政治情结迷惘而无法坚定。你难道不知道,正是这一情结,绦虫一般让你难舍,也让你难受?最后,也是为此在47岁便结束了你的生命。

你为什么要对灵魂之外的政治还有着迷恋,那个平庸皇帝的脚底真那么令你欣然神往。你可是有你的永州与柳州,你有你的纸上王国与笔底乾坤啊!

为了政治,你甚至不敢将你的学术人格树立起来,譬如,在那篇《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我看到你在一个从京师来到蛮夷间的士子韦中立面前,竟然谦恭有加,小心翼翼地诠释着你所理解的《诗》、《书》、《礼》、《春秋》、《易》,甚至还向他说起你对《庄子》、《老子》、《离骚》、《史记》的心得。你瞧,你的理解比起博学鸿词科的那些腐儒不知道高明了多少,简直是稀世之音千古绝唱。这明明是在以师之尊传授学问之道,以山高水长而弘先生之风,可是,你竟然畏惧不已,告诉韦中立“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你其实焉能不知,文章之道固然不可废弛,先生之道又岂能一日废止?既然你明知韩愈老先生“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抗颜而为人师”,“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企图弘扬早已经丢失的师道,你为何却不敢作为他的同志,并力与这个可诅咒的世界相抗?

你宁可在内心演绎一场浩大的搏斗与抗争,也不愿以外在的形式与这个世界碰撞。

我是在阅读你的《江雪》时感受到你强烈的孤独情绪的:我看到你身穿蓑笠在严寒刺骨、大雪纷飞、空无一人的江边垂钓,你似乎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也不在乎能否钓到鱼,更不介意人们会怎样看待你,你全神贯注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地垂钓,默默地与大雪对语,与寒江对语,与冰层下面水中的鱼儿对语。你手握鱼竿,在掌握处体会着自己的体温,体会着钓竿传达给你的来自鱼来自水来自四周空旷的孤寂,雕像一般,屹立在大唐开元盛世之后的历史深谷里,蹲踞在诞生过大诗人李白和杜甫的唐诗意象里。

这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凄清、酸楚、空旷、高远,山山是雪,路路皆白。飞鸟绝迹,人踪湮没。遐景苍茫,迩水孤冷。意境幽僻,情调凄寂。而你玩弄的是入声韵,韵促味永,刚劲有力。如裂帛一般,代表着中唐诗歌的绝响。

想起你的另一首山水小诗《渔翁》,钓翁之外,又有渔翁,看来先生真的是知鱼之乐。然而,我仍然可以透视你于宦途坎坷中的孤寂心境。你诗歌中这个在山青水绿之处自遣自歌,独往独来的“渔翁”,其实仍然是你,你一不小心,便将失意孤愤泼洒在唐诗中,使得南方的山水全都染上了感伤!你用障眼法,怎么说呢?可以说你是用得过于老练,也可以说你用得过于老套,谁又不能觑见你那颗寂寞之心呢?不过,你这一来,柳诗便一下子冠绝千古,而你庞大的失意也如空谷之音,弄得旷世皆闻。怪不得写《诗人玉屑》的魏庆之说:“人生作诗不必多,只要远传。如柳子厚,能几首诗?万世不能磨灭。”万世不能磨灭。这个定论下得大了。先生也该知足了。

你一生好佛,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那个苏轼,他也好佛,可谓你的隔世知音。他说起过你:“子厚南迁,始究佛法。作曹溪南岳诸碑,绝妙古今”。南迁,应该是你参与王叔文集团改革失败后被贬永州的时候,“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这句话暴露了你的行藏。“谪弃殊隐沦,登陟非远郊。所怀缓伊郁,讵欲肩夷巢?”这几句诗又暴露了你的心迹。你带着这样的创痛,“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在浪迹山水、悠游山林的过程中,你把一个文人的牢骚与落寞,在南方的山水间涂抹得到处都是,无意间,你创造了你在南方的辉煌,一下子拥有了你的南方。

但你终究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啊!你徘徊于儒与佛、入世与出世、庙堂之思与山水情怀之间,莫衷一是,举棋不定。

你未抵于对佛的信仰,那么,政治是不是你的终极信仰与终极皈依?其实,与佛相比,政治是无法纯粹的啊!

你让我们看到,要做到淡泊宁静,又是何其艰难。

这样,我们就看到你的冉溪与你的城上高楼了,你曾言“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冉溪》),你让一条后来易名为愚溪的河流,汩汩流出你的许国无门的绝望。

终于,我翻开了你的《愚溪诗序》。你用平实的语调为我们叙述了一条溪水的过去,它风景绝佳,冉氏尝居,它水流清澈,曾可浣纱。无数的岁月流逝了,它在寂寞里迎来了一位更其落寞、孤寂的诗人:你说你以愚触罪,谪潇水上。于是,你来了,一个人,缓缓而行!这使我想到当年的行吟泽畔的忧郁的屈原,屈原赋怀沙而自沉,而你则带着那场维持了146天便归于夭折的政治革新带来的不幸命运和创伤,满腔忧愤,无处可解,于是来到这里。可在这里,你坐拥山水,却无心观赏。

你哪里想到这一坐就是十年呢?

你似乎一直在等一条属于你的河流,在等这条冉溪也就是愚溪。来了,缓缓地流过来了,流到了你的笔端。这时你才猛然醒悟:抬头,你看到的是永州的山脉与天空,低头,触摸的是永州的丘壑与溪泉。你终于失去了你想要的空间——那聪明人聚集的朝野,对于如今坐在愚溪之上的你来说,长安是忘记不得也归去不得的远方了。你像一枚棋子,被宪宗轻轻一移,就到了荒芜人烟的永州。

你在愚溪之上对溪水进行哲学研究,不可灌溉,不可入大舟,不能兴风雨,总而言之,无以利世,如庄子偃卧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的大树。这是你爱的溪流,你却发现了它的可愚之处,你也在这可愚的溪流之中发现了自己的可愚——向着遥远的长安观望,却不知那里已是永远的远方了。

你的永州岁月,愤激处作旷达,旷达处却见愤激。八年之后你又被一纸诏书移到了离长安更远的柳州,于是有一天,你登上柳州城楼,吟哦道: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那时节,你想过在愚溪的情景吗?你在那条风景尤绝的溪边,是不是还寄意于“上善若水”的古语,希望居住在长安城里的宪宗若水之就下而下顾于你呢?

你原来始终未能放下心中的长安之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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