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语文 || 第一章 我的语文先生们（03）

许先生

（二）

许先生组织的早读课特别好！

你是不是很难想象，那个年月，竟然可以完完整整地上着早读课。

也就是说，许先生在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她建立了语文教学秩序，她保证了语文课正常地进行。

这种情形，其实维持了三年，接下来，一件一件的大事件，便影响到了我们的课堂了。批林批孔、赛诗会、评《水浒》批宋、学黄帅反师道尊严什么的，这些事件，让很多学校的课堂出现了失控的现象，自然，我们的语文课也多少受到了影响。好在，我们蒲场学校只是最基层的学校，要求下达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所有的事件又都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也就是说，我们蒲场学校的课堂，竟然在风波中，摇晃了几下后，便又恢复正常了。

那时候，因为要应对或应付这样那样的运动，老师们要求我们背诵很多语录，要求我们会唱语录歌，甚至，像老三篇（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样的长篇大论，都要我们会背。

许老师对我的要求就特别严格，她希望我把这一切都背上，包括当时人们耳熟能详的“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还存在着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

学校时不时地要进行比赛，每次出来比赛的，我们班当然就是我了。这也是许先生为什么对我要求特别严格的原因。

说起来，真的让人感慨不已，那时候，就是这些，我竟然背得滚瓜烂熟，至今也没有忘记。

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在此后，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行为与思想。所以，如果说，这个时代是一个病态的时代，我们无疑是在童年时代就患上了某种时代病，而此后，我们则用大量的时代在根治着这样的时代病。

我必须承认，我后来一直进行着大量的甚至疯狂的阅读，某种意义上讲，是想抹除童年时代所留下的痕迹，矫正童年时代的阅读所形成的那种偏颇，根治童年时代的阅读所形成的灼伤……

当然，话说回来，童年时代的阅读，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收获，像《为人民服务》的背诵，让我知道了我们中国历史上有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记住了他的那句千古传诵的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也通过《愚公移山》，接触到了中国古代神话，知道了愚公与智叟他们不同的价值观与立场。

还有，那么多语录，特别是“老三篇”中很多重要词句，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即使是现在，只要稍稍给予一点情境，便能立即让我们脱口而出，朗诵甚至背诵出这些语段甚至全篇。譬如像《纪念白求恩》，使得我从小学时代就明白了体面的汉语，才能写出优秀的文章的道理。而至于“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等句子，让我明白了直白明快的叙事，就应该是这样的语态。而《愚公移山》这篇文章，也使我们明白如何以简洁、明快的现代汉语讲述古代神话故事的方法。

幼学如漆的力量，是永远存在的，只不过，我们习得的东西如果也能像现在的儿童那样接触更多的国家精粹，也许，我们的文化底蕴，会更加深厚。

只可惜，那时候，我们没有这样的幸运。时代也没有赐给我们这样的幸运。不得不承认，起点的高与低，对一生的影响是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的。而我们的起点，与七零后、八零后们相比，也因此有了质的不同。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认为，六零后虽然享受到了教育的美好，但是，这份美好中，对中国文化的习得与传承，却显得苍白与寒伧。

许先生是一个非常重视学生诵读课文的老师。

在我们蒲场学校，许先生的语文课，是读书声最多的。

而在许先生的学生中，我敢说，读书最卖力的是我。

在许先生教我们语文的几年里，在我的身上，总会发生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那就是，每一学期到期中考试前后，我的语文书就没法子拿出来见人了，它已经被我读烂了，书从中间已经断了。

是读烂的。

是读破的。

没有读破万卷，但真的读破了一卷。

当然，还能将就着使用，虽然常常觉得不好意思在课堂上拿出来，但也是没有办法，课本总不能不用。

有一次，记得上面在我们学校开公开课，恰巧就是听我们三年级的语文课。

那一节课是由许先生执教的。

那一天，教室里面坐着很多老师，有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有其他学校的老师，听课的老师，有的在后面坐着，有的在行子里坐着。

非常不幸的是，在我旁边也坐着几位外校的老师。这下好了，我的书怎么也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当然，课文我全部背熟了，也并不影响我在课堂上举手啊发言啊什么的，如果真要看课本的话，瞄一眼同桌的课本，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但是，许先生还是发现了我这里的情况，一看我的课桌上没有课本，于是，便变了脸，严肃地问道：姜广平同学，你为什么不把课本拿出来？

我心里一惊，连忙站起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许先生的话。

哪晓得这时候，同桌跟我来了个恶作剧，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把我那本破烂不堪的书从我的书包里捏了出来，又高高地举起来。一边用一种搞怪的声音说道：“报告老师，姜广平的书在这里——”

声音拖得很长，而且还转了几个弯。

说完，同桌“嗖——”地一下，把课本扔到了前面的讲台上，飞到了许先生的面前。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同桌的恶作剧，引来了哄堂大笑。

看着那本破烂不堪的书，我非常尴尬，想扑过去抢过来，却是怎么也不可能。偏偏，许老师这时候这时候也把那本破烂不堪的语文书拿在了手里，一边看着，一边眉头紧锁。这一下，连听课的老师们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许先生把目光从我的语文书上移开，扫视着全教室，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而我，惭愧地低着头，内心忐忑不安。

我知道，我已经撑不住了，我的泪水就要掉下来了。

我搅黄了许先生的公开课，我搅黄了干妈妈的公开课。

许先生举起我的语文书，大声问道：“你们笑什么？你们是笑姜广平同学的这本语文书吗？”

那一刻，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许先生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觉得这只是一本破书？”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许先生看向站在座位上的我，说道：“姜广平同学，我现在请你做一件事，你将这册课本上的最后一篇课文背给我听一听。”

我不明白许先生要做什么，但我老老实实地背出了最后一篇课文。

然后，许先生指着另一个同学，说道：“请你任指这一册课本上的一篇课文，让姜广平同学背一下。”

这个同学又挑了一篇我们还没有学到的课文让我背，我又背出来了。

一个来听课的老师也参与了进来，他举起手，跟许先生表示说也要抽查一下姜广平同学。许先生微笑着颔首同意了。

当然，结果还是一样，我流畅地背出了课文，虽然，那篇课文我们还没有学到。

教室里再一次变得非常寂静。

许先生说道：“我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姜广平同学很早便已经能够背出这本书上的所有课文，我还了解到，姜广平同学非常勤奋，只要一有空就在读课文，这本书，就是他读破的。现在你们知道姜广平同学的作文为什么每次都非常优秀的原因了吧？现在你们知道姜广平同学每次语文考试都不可能低于99分的原因了吧？你们现在还觉得需要哄堂大笑吗？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用拿出语文课本，但是，我要求他拿出课本来，是想让他配合好老师，配合好课堂，不要搞特殊化，更不能有任何自满与骄傲的姿态，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实在搞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哄堂大笑的！”

我的同桌惭愧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了。

所有同学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许先生接着说：“姜广平同学超前学习、超前背诵，这更值得我们认真学习。我觉得倒是那些把课本保护得锃亮崭新的，真的没有必要。当然，我们要爱惜课本，但是，像姜广平同学这样在使用过程中自然损坏的，又有什么值得哄堂大笑的呢？反过来我们是不是要向姜广平学习？我是发现了，姜广平同学的身上，真有一种古人所说的'读书破万卷’的精神……”

也许，这一节公开课上的小插曲，连许先生本人都可能忘记了，但是，我却一直记得。许先生的教育智慧，保护了一个孩子语文学习的激情。我不敢想象，如果那一节课，我得到的是许先生的训斥的话，我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喜欢语文，那真是说不好的事情。但我清楚地记得，从那件事情后，我是更喜欢语文了。而且，不管上几年级，拿到新的课本之后，我都是在一个星期内，把一本语文书全部看完，认真学完。然后，便是熟读全册语文课本。

许先生处理课堂突发事件的机智与镇定，也让我受益终生。我后来听说，许先生的这节公开课在全公社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而我“读破语文书”的事，也成了全校都知道的秘密。

记录下这则童年时代语文学习的往事，还想表明我的一种语文教学观：语文课堂上，应该有琅琅书声！

这是许先生交给我的一种语文教学的法宝、瑰宝。

那节公开课以后，我得到了一本新的语文书，是许老师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找到的。

我在家排行老四，妈妈一直叫我“小四子”，出了学校，干妈妈也这样叫我。

而那天，在办公室里，许先生把书送到我的手上时，慈祥地看着我，慢慢地说：“小四子，你再把这本书读破吧！”

……

 

 （未完，待续）